这下她相信太皇太妃绝非无意的了, 想必这位曾经的宠妃一定与太宗皇帝感情甚笃, 才会将这些神奇道具逐一试过。而林若秋也只在笔记小说上看过类似的东西, 看来皇宫真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里头的玄机令人大跌眼镜。
楚镇察觉到她身形微怔, 不禁咦道:“怎么了?”
“没什么。”林若秋顺手将包袱系好, 假装里头空空如也。她可不想费神向楚镇解释那串缅铃的来历及用途,况且, 她为什么懂?这话说出去就显得太不纯洁了。
好在皇帝比她纯洁。
楚镇见她神色淡定, 遂信以为真, 想不到里头还藏有别的稀奇,只双眸炯炯道:“开饭吧。”
林若秋偷眼望去, 但见那作画精细的小册子已不知所踪, 不知皇帝是将它藏在那座书架上, 又或是干脆带在身边——谁都抵御不了好奇心的诱惑,何况似皇帝这样初经人事的。
越是得不到,便越是想要,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又能指责什么呢?
林若秋更不会多说什么,而是识趣的选择闭嘴。她对于楚镇始终同情居多,想想她若做了皇帝,一定也会三宫六院享尽齐人之福,而楚镇迫于身体的缺陷却只能终日案牍劳形,换做谁谁能咽下这口气啊?
偏偏始作俑者还是老天,想撒气都没法撒去。
用膳的时候,楚镇再度陷入心不在焉的状态中,那筷子简直变成了泥鳅一般,滑不留手。
林若秋看着他戳戳这碟,又动动那盘,却始终没认真夹起一箸菜,不禁小声呼唤道:“殿下。”
又指了指面前一道虾仁菜脯,她知道楚镇爱吃这个,偏素性好洁,别人夹的多半会嫌弃,只能变相提醒。
楚镇唔了一声,回过神来,顺手就将那碟虾仁全部倒进她碗里。
林若秋:“……”
这是想撑死老娘么?
不过楚镇这模样多半是没胃口了,林若秋便歇了劝膳的心思。她自己近来的胃口反倒很不错,随着月份渐渐变大,害喜的症状也逐渐减轻,否则成日家的闻见腥气就想吐,那林若秋觉得还是不要生孩子好了。
这会儿她却把碗中的虾仁拣出来吃得干干净净,为着孕中饮食不宜太过辛辣,林若秋已经竭力压制自己平时的口味,好在鱼虾这些鲜物她也很喜欢。
这一晚楚镇并未留宿琼华殿,用完晚膳后,便借口要批折子先回太和殿去了。然则林若秋瞧见他胸口鼓鼓囊囊的,很疑心他将那小册子藏在衣兜里,准备晚间慢慢研习——皇帝人小志不小,着实可堪敬佩。
林若秋自然没留他,她就算立志做一个妖妃,也不能见天儿的缠着皇帝,何况她并没这心思。男女相处,隐私感是很重要的,她能给予皇帝的就是那份自在舒坦,若令楚镇太过拘束,那他兴许就不会再来了。
不过当她洗漱好了往床上一躺时,倒意外的觉出点空虚落寞来。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楚镇不过往她宫里多来两回,偶尔不来,她便受不住了,旁边总觉得缺着一块,睡里梦里也不安稳——齐婕妤的鬼魂虽未再来,她总以为这屋子阴气太重,让人身上寒浸浸的,还得天子龙气来压一压。
还好黄松年的小徒弟最近安分许多,没再拿那些混账话来吓唬她,否则她先得赏他两巴掌。
林若秋这厢辗转反侧,外间值夜的红柳也察觉了,轻手轻脚的倒了盏茶来,“主子睡不好么?”
说是茶,其实不过是温水冲调的蜂蜜,味道不重,甜丝丝的反倒十分可口。林若秋向她道了谢,啜饮了小半盏便再不肯多喝,不然等会儿装一肚子水光顾着小解,更没工夫睡觉了。
红柳在几个丫头里头心思最为细致,自然也最善解人意,见林若秋此刻睡意全无,她乐意陪着说说话,“主子是因为陛下没来,所以心存疑虑么?”
一面劝道:“婢子打听得清楚,陛下今夜的确宿在太和殿,并未宣召别的嫔妃侍寝,您不用担心。”
林若秋怎可能担心这个?莫说皇帝不够威武,其余嫔妃来了也提不起劲儿,就算皇帝有心而有力,林若秋也不会为这个伤神——只有痴情且愚蠢的女人才会成天想将男人拴在裤腰带上,她既不够痴情,也不够愚蠢。
只是……大约是怀着腹中这块肉的关系,林若秋难免比平时多些思虑。凭心而言,她自然希望这个孩子顺顺当当生下来,无论生男生女,对她而言都是多一重保障,可,若生个公主还好,若生个皇子,只怕她就不得不为他去争、去抢,去谋夺所能谋夺的一切,这不光意味着失却本心,于她而言也太累了。
红柳沉默了一会儿,“娘娘不信任陛下么?”
林若秋跟着她陷入沉默,楚镇当然是值得依靠的,但她相信楚镇的能力不代表相信他这个人。他会一辈子对她好么?包括她腹中的孩子?恐怕连皇帝自己都没法回答这问题。而林若秋前世看了太多的后宫故事,难免心存戚戚焉。
红柳叹道:“娘娘愿意听听婢子的家事么?”
林若秋总觉得红柳以她的年纪过分早熟了些,并不敢任意刺探对方的隐秘:过于坚强的孩子,往往都有着一段过分沉重的往事。
不过这会子是她主动提起就无妨了,林若秋因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你说。”
红柳给她掖了掖被褥,免得冷风沿着缝隙钻进来,接着轻声说道:“婢子当初并非自愿进宫的,若非家中遭了难,谁不想早早寻户安生人家嫁了,谁会巴巴的往这深宫里钻。”
这志向跟她倒是完全相反。林若秋咦道:“你家中没有旁人支撑门庭么?”
凭红柳的姿色,按说找户愿意许聘的人家还是不难的。
红柳苦笑道:“若有倒好了,可惜婢子连半个兄弟也没有,能找谁做主?”
原来红柳的父亲不过是个清贫书生,母亲却是曾富甲一方的张员外之女,当初父亲是员外门上清客,又生得仪表堂堂,着实引得不少丫鬟仆婢侧目,就连张氏也悄然动心,本着巨眼识英雄的念头,才托媒人说合这桩亲事。两人起初倒也恩爱笃睦,可惜好景不长,再深的感情也被柴米油盐酱醋茶磨变了味。
父亲是个命里无运的,虽有些才学,却始终未能飞黄腾达,最后还是靠变卖祖产捐了个升斗小官,张氏当初嫁他虽大半出于少女的热忱,却也存了些希冀,指望相公哪日中举升官,也好让她当当诰命夫人。后来相公一日比一日灰心失意,终日借酒解愁,张氏不禁由怨而生怒,动辄大骂不休,一个孩子也在争执中不甚流掉了,从此再未能有所生育,只除了红柳这个女儿。
林若秋听得聚精会神,没想到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竟会这样收场,果然现实都是冰冷无情的。而红柳因讲述的切身经历,声调娓娓道来,让人听得尤其入境,林若秋不禁追问道:“后来呢?”
红柳冷静的道:“后来家父病殁,婢子便进宫了。”
原来依照当时律例,女儿是不能继承家业的。张氏膝下没有子嗣,很快家中财产便被人抢夺一空,而她又早与家中断了联系,孤女寡母的如何过活?更别提说件好亲事。万般无奈之下,张氏只得托人将女儿送进宫门,虽说是伺候人的,好歹能领份差事不至于饿死。
林若秋听罢唏嘘不已,“你们母女也是可怜。”
想想张氏也曾是天真烂漫的怀春少女,唯一的愿景不外乎觅得佳婿,可谁知落得这般惨淡收场,不得不说造化弄人。
红柳却静静说道:“是可怜,但这条路亦是她自己选的,怨天尤人有什么用?既然决定了,便该好好走下去,是她自己误了自己的一生。”
第32章 装病
照红柳来看,张氏本来有很多种途径避免这样的恶果。旁人事不关己无从得知, 她却是日日夜夜都看在眼里, 看着张氏如何一步步变得癫狂, 为着功名利禄无法得到, 她硬生生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怨妇,终日吵闹不休, 除了恶毒的咒诅再无其他言语, 就连后来流掉的那个孩子又焉知不是作孽的下场——父亲当时早就厌烦了张氏, 处处躲着她, 还在外头包养了一个外室, 岂知张氏得知那外室怀了丈夫的骨肉, 竟气势汹汹带着仆妇找上门去, 硬灌下一剂落胎药弄掉了那孩子, 若非如此,家中也不会连个男丁都没有, 终致地亩田产都被一帮恶亲戚霸占了去, 张氏母女反倒落得流离失所任人宰割。
林若秋敏锐的感知到,红柳在怨恨她的母亲, 尽管在林若秋看来, 这种悲剧并非张氏一人所能造成, 但事实如此,红柳的想法亦是情有可原的。
林若秋沉吟道:“你是希望本宫好好对待陛下, 切勿犯下与你母亲同样的错误?”
红柳很聪明, 不会单纯同她分享家中秘闻, 多半还是借事喻人。林若秋细想想,张氏与自己的确颇有相似之处,都主动选择了一条难为旁人理解的路,不同的是,张氏最初怀着一个少女的痴情,说她不切实际也好、勇敢追梦也罢,她对那个男人的心是真的,只不过生活的重压一次次予她失望,她才会变成这样一个尖酸且糊涂的妇人。
可林若秋不同,她最初只为寻求一份安稳的生活而进宫,并未抱有真心——现在也一样。当然,她亦希望皇帝对自己好一点,再好一点,这当然不公平,可天底下的事哪能做到处处公平呢?她只知道,不会抱有希望,就绝不会失望。
红柳叹道:“可是娘娘,您不付出真心,怎能指望旁人对您倾心相待?何况陛下乃绝顶聪明之人,只瞧他怎么待太后娘娘便知道了。”
这句话恍如醍醐灌顶,林若秋不禁悚然一惊。她大概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
是了,楚镇可不是傻子,不会被一个女人的虚情假意所迷惑。一直以来,她始终抱着游戏人生的态度,对什么事都不肯认真,又怎能寄望于别人对她真心实意?她自以为能骗过皇帝,也许在皇帝眼中,她才是那个自作聪明的人。
林若秋感到丢脸极了,也许她这半年来的举动在楚镇看来就如小丑一般呢?只是觉得这小丑有点意思,楚镇反而勾起兴致,乐意看她旁若无人的耍猴戏。而她还以为自己魅力过甚能将这位仁君给迷住。
再没有比这个更羞耻的了。
林若秋觉得自己该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务必得虚心讨教。她蓦地想起一事,陡然问道:“你娘如今怎样过活?”
亲族欺凌,唯一的女儿也已进宫,想必张氏的日子也很不好过吧。
红柳抿唇道:“婢子每月攒下例银,大半都会托人运出宫去,想来勉强足够支撑。”
无论嘴上如何埋怨,她始终是一个很有孝心的女孩子,毕竟这世上与她相依为命的唯有张氏一人。
林若秋当机立断,“以后你娘衣食所需本宫会按时派人送去,你那份最好自己留着。”她打量着红柳清新秀丽的面容,轻声叹道:“女孩子大了总要嫁人的,怎可不为自己留些嫁妆。”
红柳没有推辞,只跪在地上平静磕了个头,“谢娘娘。”
林若秋并不觉得这丫头失礼,反而更欣赏她了。她喜欢诚实不掺假的人,若红柳在她面前还要装模作样地演戏,那林若秋反会认为此人虚伪。
不过红柳目光流露出的决心已证明一切。由此林若秋领会到,其实主仆相处也是一样的道理,若她不肯信任自己的下属,下属们又怎会对她忠心?想必经此一事,红柳待她会更尽心竭力——说不定连今次的谈话也是红柳预谋在先,但,这没什么不好,既聪明又孝顺的女孩子,谁会不乐意成全其心愿呢?
红柳直至半夜将林若秋哄得睡熟才静悄悄地退出去,而林若秋却做了一晚上的怪梦,一会儿是她生孩子的时候难产,许多人团团将她围住,寝殿里汪了满地的血;一会儿又是她人至暮年,恍惚间白发苍苍,唯有红柳陪伴着她,两个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连个生火取暖的炉子都没有。
毫无意外的,林若秋醒来已是满头大汗,枕头都跟水里捞出来似的,湿哒哒皱巴巴不成样子。
红柳进来时眼睛都瞪大了,这得是水鬼上身才能这般惨烈吧?她也不及废话,当即就着手收拾起来。
林若秋坐在原地发了会儿呆,心道这样下去可不行,这还没生产呢就得上产后抑郁症了,孩子在母体内肯定也长不好的。
她决定今晚上无论如何要将楚镇给拉过来,心病还须心药医,楚镇就是医她的药。
林若秋接过红柳递来的湿巾抹了把额上汗珠,随口问她:“长乐宫那边可有何动静?”
要是魏太后不理会这事,或是顾念她腹中的孩子,那她就可顺理成章霸住皇帝,否则……她还是会自行其是,毕竟她这孩子是为楚镇生的,又不是为他娘生的。
红柳摇摇头,“安静得很,想必太后娘娘多少念着这是陛下登基后的头一胎,也盼着您能顺顺当当诞下皇嗣呢。”
这便是纯粹安慰人的话,林若秋微哂,还未来得及梳头洗脸,绿柳就匆匆忙忙进门来。
林若秋看着她那惶惑的面容便知大概,“想必长乐宫又派人来请了?”
绿柳鸡啄米似的点头,按说魏太后是看不上一个小小婕妤的,可偏偏在这若干嫔妃里头,长乐宫与琼华殿的来往最为频密,不知道的还以为林若秋才是她正经儿媳妇呢。
林若秋猜着魏太后上次不方便开口,这次应该是拿定主意要用魏雨萱来分宠了,且是借她的力。可能魏太后觉得她一个卑微嫔御容易拿捏,再者,瞧见她跟魏雨萱情同姐妹,理应效仿娥皇女英的典故——傻子才信这话。
略微思忖了一下,林若秋便向绿柳道:“你去回那人的话,就说本宫身体不适,实在不宜侍奉太后,请太后娘娘见谅,改日本宫会亲自前往长乐宫请罪。”
绿柳会意,迈开两条小短腿飞快的跑出去,她当然不愿魏选侍来沾自家娘娘的光,没了那个姓氏,魏选侍算得什么东西?
红柳虽未拦阻,脸上却颇有忧色,“主子不怕得罪太后?”
林若秋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迟早要得罪的,今后和此时又有何分别?”
若她当真生下个皇子,只怕魏太后更要变本加厉交由魏氏女抚养,与其如此,还不如第一次就干脆拒绝这位老人家。撕破脸不可怕,可怕的是两头讨好却两头落空,而在林若秋眼中,这皇城的主人只有楚镇一个,还不如留着力气干脆攻略一人。
红柳见她已有成算,心中稍稍安定,又劝道:“那娘娘可得在陛下跟前提个醒儿。”
与其等别人来上眼药,不如自己把事情掰开了说,免得陷入被动。
林若秋颔首,“本宫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