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侍女引领着进入内室,林若秋蓦然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大概是因这殿内的气氛略显暧昧:赵贤妃平躺在枕上,绫裙卷起,露出一截莹白足踝,那小太监消瘦的手腕正搭在足部的骨节上,乍一看姿势十分亲密。
赵贤妃似乎觉出她视线有异,忙尴尬得放下裙摆,“妹妹来了。”
继而呵斥那名叫川儿的小太监,“还不快出去倒茶,本宫素日教你的礼数浑忘了?”
林若秋微微侧过身,让那眉清目秀的小太监出去,这才微微笑道:“原想着明日再过来的,只是到底放心不下,不知姐姐的伤要不要紧?”
说罢上前细瞧,但见赵贤妃关节处肿起老大一块,颜色亦泛起可怖的青紫色,便知这伤其实不轻。
赵贤妃轻轻叹道:“本宫不要紧,只要公主平安无事就好。”
林若秋只好流露出感动的神色,赵氏都这么说了,她能不有所表示么?不过赵贤妃伤重是真的,目的不单纯也是真的,林若秋可不会轻易上她的当。
未免赵贤妃借机将话题引到公主身上,林若秋快刀斩乱麻的道:“娘娘这回因救公主而受累,妾身意不自安,为表诚意,妾身愿日日服侍姐姐,直至姐姐痊愈。”
“你?”赵贤妃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显然没想到林若秋会提出这种要求,难不成她是真心想来侍疾?
林若秋诚恳的道:“自然,妾身手脚粗笨,未必能令姐姐如意,只求姐姐别嫌弃我就好。”
赵贤妃飞快的思量了一阵,她如今行动不便,就算要拉拢林若秋,也不好天天去她宫里,林若秋主动过来倒正是时候;且林氏若是个听话的就罢了,若她不受教,自己也能趁这个机会敲打敲打她,想必那时林氏总能学得知情识趣些。
打定了主意,赵贤妃便含笑道:“那便有劳妹妹了。”
林若秋极尽谦辞,连说了几句不敢当,不敢当。
当下宾主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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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贤妃原本存了满肚子敲山震虎的心思,然而才不过五六日的功夫,她便不得不贴心的请林若秋回去。
林若秋满眼无辜,仿佛还有点委屈,“妾身有哪里做得不妥么?”
赵贤妃不禁怀疑她是否故意来折磨自己这个病人,实在是林若秋的举动半点不像丫鬟做派:让她擦药,她使的手劲比川儿还大;让她端汤,可林若秋不是摔了汤碗就是碰掉了筷子,赵贤妃想想自己那几套碎掉的景德镇餐具都觉得心疼,她再富有也经不起这般作耗,何况里头有几件细瓷是千金都难买到的。
赵贤妃可真是怕了她了,哪里还敢留她在披香殿伺候,再待下去,这瘟神不把屋顶掀翻才怪呢!
林若秋却实实冤枉,她敢对天发誓,真的秉承一腔热忱惟愿赵贤妃尽早痊愈,只是她自小就没做过伺候人的差事,怎可能和那些自小训练有素的宫人一般妥帖?因此她做得再不好,赵贤妃也该多担待才是。
合着这人还理直气壮的?赵贤妃都快被她气得吐血,这下倒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赵贤妃忙忙说道:“妹妹的好意我自然明白,可公主还小,不能无人照拂,妹妹与其在我这里耽搁,还不如早日回去看顾公主,如今天气日渐炎热,公主脾胃娇嫩,才最该当心呢!”
林若秋架不住她一腔盛情,只得不情不愿的告退。赵贤妃却松了口气,只是心底仍有点牙根痒痒,总怀疑林若秋因公主一事与她生隙,故意来给她气受的。
赵贤妃再怎么气量宽宏,也不能容忍一个昭容这般与自己玩弄心计,原本打算待伤愈之后将林若秋叫来好好磋磨一番,可谁知刚进六月,皇帝就带着林若秋离宫了,赵贤妃的盘算于是落得一空。
其实皇帝往年也会到行宫去避暑,今年无非去得更早一些,只是这人选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因这位陛下只带了林昭容一人——魏太后不算。魏太后本就是皇帝生母,皇帝尽孝是应该的,可除魏太后外,随行的女眷里头只有林若秋这位妃妾,这便很值得玩味了。
有些是分量不足,位分太低的,皇帝连人都没记住,怎可能得到这番殊荣?剩得一个钱婕妤原是太后心腹,太后本该将她带上,无奈钱氏刚被皇帝罚令闭门思过,一时半刻不得出来,只好与行宫失之交臂。
赵贤妃不禁暗暗懊恼,早知如此,她何苦白来这么一出?这会子腿脚既不灵便,她只好留在宫中养伤,否则本可以拥有陪王伴驾的机会,这会子却让林氏占尽了风光。
许是心情不佳的缘故,她只觉足踝的伤处愈发疼痛。
谢贵妃送走皇帝的仪仗回到甘露殿,方才静静地卸下珠钗。
明芳望着镜中明灭不定的脸,一面为她宽衣,一面却嘟囔道:“其实娘娘您本来可以跟着去的,陛下也不会不许,何苦让林昭容白得了便宜?”
说是打理宫务,可宫务月月都在打理,有什么可费事的,那行宫可是块风水宝地,不止远离酷暑,还能有更多与陛下相处的契机,岂不妙哉?
虽说谢贵妃一向淡泊,可明芳总觉得自家主子还是渴盼皇恩的,这样难得的机会为何不把握住?
她不由得轻声埋怨,“若您去了,还有林昭容什么事?如今可好,恐怕六宫众人都已羡慕煞了那林氏。”
谢贵妃微微一笑,“羡慕又如何?林氏的体面是她自己挣来的,关旁人什么事?”
当然也不关她的事。
她是贵妃,林氏却只是个昭容,若她去了,林氏自然该退到一边,岂有眼下这般引人瞩目?林氏站得与皇帝越近,她所遭受的恶意只会越多,自然,这些都是她该受的,何况林氏自己不也没推辞么?
登高必跌重,谢贵妃太知道这个道理,就不知林氏是否懂得——她若不懂,便是在自寻死路。
第62章 行宫
林若秋入宫已有年余, 如今还是头一遭离宫,自然看什么都觉得新奇。虽然规规矩矩坐在马车上, 她却时不时掀起车帘朝窗外张望,但见车马疾驰, 道旁的高树如黑影一般飞快的向后闪去, 令人生出一种时间与空间的错乱感。
她在这地方待了快二十年了, 有时候看着仍不禁想起前世, 觉得此情此景真是陌生。
红柳见她大剌剌的不避讳, 只得小声提醒道:“娘娘!”
林若秋无辜的转过头来,“已经离了京城, 没多少人会看咱们的。”
所以您很希望被人看到么?红柳委实拿这位缺心眼的主子没办法, 罢了,既然陛下都不计较这些小节, 她们做下人的也只好装成瞎子。
红柳将团扇取出来为她轻轻扇风, 一面叹道:“若是安主子在,倒能陪娘娘说说话。”
那样林主子想必就不会扒着车窗不放了,红柳在心中默默吐槽。
林若秋取出水囊里的水抿了一口——好好的井水晒得都有些温热了, 不禁皱起眉头道:“她执意不来,本宫有什么办法。”
林若秋原以为安然喜好热闹, 必定会跟着前去的, 谁知将此话一提,安然就连连摆手, “姐姐自去罢, 我可对行宫没兴趣。”
“你不晓得行宫那地界有多好, 不仅凉爽宜人,连瓜果都比别处的鲜甜些,你难道不想尝尝?”林若秋试图用美食加以引诱。
安然诧道:“可是路上很热呀,就为了那十几天的阴凉,来来回回折腾,姐姐你不觉得太辛苦了吗?”
说罢便啃了口脆生生的大香瓜,两腮鼓鼓的道:“何况宫里也不短吃的,再鲜甜的瓜果想来也不比上贡的好,姐姐你仔细被骗了。”
林若秋不禁词穷,她有时候觉得安然在装傻,看起来天真烂漫,往往却又有惊人之语。譬如此刻,林若秋就觉得安然所说非常有道理,楚镇把行宫描绘成一个绝佳的避暑胜地,可路上舟车劳顿也得好几日,这么一比较下来,岂非优缺点都抵消掉了?
林若秋怀疑自己上了楚镇的当,难怪满宫里只有她跟随皇帝出来,敢情旁人都不比她这样好骗。
这么一想,林若秋原本对于出行的兴趣消失大半,也懒得欣赏窗外的风景了,只回到座上纳凉。
红柳见她忽然间变成了贞静幽雅的大家闺秀,不由暗暗纳闷,莫非这位主子真的开窍了?
中途歇息的时候,魏安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盅东西上前来,道:“陛下请林主子慢用。”
林若秋揭开一瞧,见里头是鲜红的酸梅汁,且是冰镇过的,不由得惊喜交加,忙端着饮了一口,只觉凉意沁人,酸爽中还透出丝丝甘甜来,大约浇上了蜂蜜汁。
林若秋忙不迭地将酸梅汤喝完,又眼巴巴地瞅着魏安,“还有么?”
魏安笑道:“御驾上备有冰碗,娘娘若喜欢,只管由您享用。”
林若秋却露出警惕的眼色。她的规制不足,楚镇的马车上当然是带冰的,且皇帝准备充裕,这趟出行不止带了厨子,还带了各色佳果菜蔬,制备出冰碗并不稀奇。
不过林若秋可不敢贸贸然去他车里,谁知道皇帝打的什么主意,就算随行只有她一位嫔妃,可魏太后毕竟在一旁虎视眈眈盯着呢,林若秋可不想让这位老人家逮着错处,她从不嫌命长。
权衡利弊之后,林若秋只好忍痛向魏安道:“烦请公公回禀陛下,本宫不敢忘记却辇之德。”
魏安只得将此话据实告知皇帝,楚镇听后诧道:“她几时学得这般贤惠了?”
魏安昧着良心回道:“昭容娘娘一直都很贤惠的。”
楚镇脸上掠过一丝玩味的笑,继而摸着下巴道:“也罢,她既要效仿班婕妤,朕自然得成全她的苦心,那冰碗你就不必送去了。”
林若秋在最后一辆马车上苦苦等候,始终不见魏安再送东西过来,她总以为楚镇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莫非她竟看错人了?这没良心的臭贼!
一直到马车在行宫角门前停驻,林若秋才没好气的扶着红柳下车,只觉嗓子干渴得都快冒烟了。
正要向红柳埋怨,一抬头,却发现楚镇笑盈盈的看着她,手中捧着装满鲜果的冰碗。
林若秋:……算了她还是改天再生气好了。
说罢就接过冰碗大肆畅饮起来——她就是这么个没骨气的人。
楚镇笑着揩去她嘴角的糖汁,“朕原以为你好得很,莫非竟干渴了一路么?”
林若秋积了满肚子的火,偏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男人着实狡猾,嘴上不说,无形中却在逼她做决定——可她哪有那个胆子去皇帝的车驾?远的不说,近处魏太后就能生撕了她,虽说这位太后娘娘坐的另一辆马车,可林若秋深信她目光锐利不减当年,纵使运筹帷幄之中,亦能决胜千里之外。
说到魏太后,林若秋不禁抬目望去,思量是否该同她打声招呼再找地方安置。虽说魏太后未必愿意看见她,可外头不比宫里,和气才能生财呢。
但看来是不必了,有人已经抢占先机。
不远处一个衣着明丽的女孩子已然快步上前,笑靥如花地向魏太后道:“舅母,您总算来了。”
多亏这句称谓,林若秋才能辨识出她的身份,原来是永安大长公主家的孩子。不过她听人说永安公主与魏太后从前相处得并不好,如今瞧着却仿佛握手言和。
魏太后亦难得的露出笑脸来,“怎么你母亲没来,倒是你来迎接哀家?”
那女子温婉可亲地道:“母亲近年来渐渐发福,难免体丰怯热,但并不敢失了礼数,因特命臣女前来相迎。”
魏太后感慨不已,“你倒是出落得秀丽多了,又这般懂事,永安真是好福气。”
得到这样的夸赞,那女子只掩唇浅笑,并不过分羞臊,亦未因此而骄矜,看得出家中教养良好。
魏太后拍拍她的手背,“好孩子,去向你表哥问个好吧。”
女子于是落落大方地上前来,先向楚镇致了一礼,“臣女温岚参见陛下。”
接着便恭恭敬敬地转向林若秋,“见过昭容娘娘。”
看得出她对宫中局势亦十分了解,就不知是永安公主告知的还是魏太后透露出的。
林若秋轻轻看了皇帝一眼,有这样一位知书达理的好表妹,他竟也不早说。
楚镇用眼神表示十足冤枉,他怎可能料到永安公主会派人前来相迎?这位大长公主向来养尊处优,赤日炎炎地能来接驾才奇怪呢,故而楚镇连去行宫的消息都没向这位姑母吐露。
两人眉毛官司打得热闹,一旁站着的女孩子难免略显尴尬。
林若秋只得胡乱掰扯几句,望着温岚微微笑道:“你便是温家的小姐么?风采果然不减其母。”
温岚的回答更绝,“娘娘如此谬赞,臣女愧不敢当,娘娘您才是凤仪万千,令人见了莫不自惭形秽。”
林若秋觉得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若非她对自己的相貌十分有数,被温岚这么一吹捧,林若秋定会觉得自己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美人。
事实上她已经有些飘飘然了。
永安大长公主倒真是个人物,能培养出这样的女儿来。
温岚非常懂得看人眼色,见两人只顾卿卿我我,便知趣的先行告退。
林若秋此时才腾出余暇来,慢悠悠地睨着楚镇道:“陛下有这样绝色的表妹,当真艳福不浅。”
楚镇忙为自己辩白,“别胡说,朕根本没见过她。”
林若秋表示不信,至亲的表妹,逢年过节总能见上几遭吧,皇帝又不是老花眼。
楚镇难掩尴尬的道:“是真的,想来这位温家小姐并非永安姑母亲生。”
原来永安公主所嫁的宣平侯温冒素来有些贪花好色的毛病,因着永安公主约束严苛,不敢将人往家里带,却在外头置办了几房外室,永安公主起初发狠上门闹过几回,谁知闹得多了,倒把自己的名声败坏得一干二净。永安公主大约看着温冒死性难改,又不肯就此离散,遂忍痛纳下了几位侍妾,自然,只许她们生女儿,儿子是万万不能有的。
林若秋诧道:“公主过得这般委屈,先帝爷也不管么?”她以为像湘平公主那样的才是常态呢,怎么永安公主家中倒这样乱糟糟的。
楚镇无奈道:“人是永安姑母自己挑的,先帝爷能怎么办?当初宣平侯高中探花,家中原有定下的一门亲事,因着永安姑母执意要嫁的缘故,硬生生逼宣平侯休妻,谁知永安公主还不肯善了,暗地里让人拿白绫将那女子勒死,先帝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风波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