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马车里的动静太大,大到一路行过的路人都纷纷侧目,松青顾不得什么颜面了,慌慌张张刚攀上车辕,手还没触到车门,只听得里面一声斩钉截铁的“滚!”,车门后木栓落下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却硬生生在她面前堵上了一道铜墙铁壁,她急得直跺脚,只得催促侍从赶快催马往公主府赶。
合懿求路无门,撒泼了似得打他、推他,却于事无补,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眼睁睁瞧着他落座在榻上,而她落进了他怀里。
她气急败坏,“你是什么正人君子,守得什么君臣之别?我是君你是臣,你这叫以下犯上,我......”
他忽然侧身过来,一把扼住她的肩膀将她重重抵上车壁,合懿挣的太厉害,猝不及防,后脑勺当仁不让猛磕在厚实的木板上,话没有机会说完只顾得“嘶”一声抽了口气,眼前直冒金星,疼得她顿时瘪了嘴。
封鞅倾身的动作缓了缓,停在她眼前,抬手垫在她后脑勺,他皱着眉,嘴角却又有似是而非的笑意,一开口带着些幽若的酒气,质问她:“君臣之别?我们拜过天地敬过高堂,一同喝过合卺酒,名字如今都在一张族谱上,这辈子都分不开拆不散,你是公主但更是我封鞅的妻子,没经过我的允许,除非我死了否则你守哪门子的寡?以前是你说想做我真正的妻子,为什么现在却不想了?”
为什么?
这问题根本明知故问,既然他连“守活寡”都听到了,合懿更不想欲盖弥彰,索性再重复一遍,“我想是因为我喜欢你,我不想就是因为我不喜欢你。”
多简单明确的回答,她的感情来得热烈也去得决绝,一旦踏出去了,就能立刻心如止水地做个旁观者,冷眼瞧着他后知后觉地寻着她走过的痕迹在情感的围城里失了方向出不来。
“灵犀......”
他又一次叫她的名字,像叹息,嗓音暗哑而缠绵,仿佛用手亲笔写过一回之后,这两个平凡的字就刻在他心上了,每从口中说一次,心头血顺着脉络流动过一回,就愈加鲜活。
“我以为你只是生气,可你为什么突然就不喜欢我了,你只是生气了对不对……”
封鞅低着头去寻她的眼睛,靠得愈来愈近,额头几乎贴着额头,鼻尖触碰到鼻尖,他记得那晚她眼中的潋滟波光,那样漾漾然荡开来,在他心尖滋生出一朵肆意生长的花儿,根茎无声无息的往深处蔓延,没被剜走之前不晓得痛,等她真的走了,心头那一片儿就像被人剜出了个窟窿,痛得他寝食难安,才知道她早就在他心里生了根,他心里那道墙,却原来没挡住她进来,只自欺欺人挡住了他出去而已。
合懿的心几乎要跳出来,脊背贴在木板上,只恨自己不能躲进车壁里头去,避无可避,她忽然不挣扎了,推在他胸口的手臂也收了回来,由他抱着,小小一点缩在他怀里像只温顺的小猫,但她也不愿意看他,低着头把自己藏起来,长长的眼睫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两道斑驳阴影,隔了片刻,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你喝醉了吧?”
他一愣,语调亦温柔下来,轻轻答了声,“没有。”
合懿深吸了口气,有点不成功便成仁的意味,“那好……没喝醉就不要耍酒疯……我……我刚才撞得有点头晕,想睡一会儿,到了你叫我。”
她像在和他商量,自顾把头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若非离得太近,看到那一如既往颤抖的眼睫泄露了她的委曲求全,封鞅或许就真的信了。
他心下苦笑,以前一直觉得她不聪明,可事实证明她很会保护自己,但他根本不是借酒发疯,他是魔怔了,一个轻易不会动心的人,越是冷静惯了,发作起来越是汹涌,像长久被压制的机簧,一旦松开,来势汹汹。
她假意的温顺也没有用,反正已经近在咫尺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捏着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只需要他微微低下去一点,就营造出一种她是主动迎上来的错觉。
唇齿相依,她成了脱离水中的鱼,简直要和他拼命,稍不注意,逃脱钳制的爪子就在他脖子上抓出来几道伤痕,真是莽撞的代价。
食髓知味,再没有谁愿意浅尝辄止,不顾她的阻挠逐步加深掠夺,直到她开始哭起来,呜呜哽咽的声音压在唇间成了无形的手,才终于推开了他。
合懿隔着泪眼婆娑斥责他,鼓起腮帮子怒气冲冲,“你就是个自私鬼!我不是突然就不喜欢你了,而是从满月宴那天晚上你告诉我永远也不会爱上我的时候,钝刀子割肉一样一点一点割掉的,你从前可以回绝我无数次,凭什么我就不能拒绝你,我趴在你背上哭的时候你装作不知道,现在做这样子的举动跟那些强盗流氓有什么区别,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假惺惺舍不得的根本不是我,而是那个追着求着都要喜欢你的人!”
她说着鼻子发酸,喉头哽咽,却嗤笑一声,“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你大可以去试试,肯定还会有人前赴后继围在你身边的,不用管我,反正我也不愿意管你!”
她气得直发抖,封鞅也好不到哪里去,天知道那件被她的眼泪浸过的衣服他再也没有穿过,因为无论过多久,只要一看到那件衣服,他就会想起她藏起来的抽泣声,扎的他心里不好受,可那些伤人的话也是他说的,无从辩驳。
于是他被逼得词穷,咬着牙孤注一掷,“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他几乎吼出来这句话,吼完的效果立竿见影,合懿呆住看他半晌,胸前剧烈起伏几个来回,或许是绞尽脑汁也没想到什么反驳的话来,憋屈、愤懑之下,她别无他法,只能用更大声的哭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眼泪决了堤,淹得封鞅手足无措,他抬起袖子想去堵,合懿又不答应,来来回回简直像打架,他没办法了,搂着她一把按着她的头压在胸膛上,宽大的袖子一遮,手掌拍在她背上,仿佛在哄她又仿佛在自言自语,“从前是我错了,不该给你那么多委屈受,你生气是应该的,我没有资格抱怨你,但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不好,我舍不得的就是你,不是别的什么人,别再说什么要守活寡的话了,咱们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行么。”
合懿压根儿不想理他,也不想再坐被他抱着,刚动了一下手推他又被喝止,“别动,只要你不动,我就不动了。”
这话听着像威胁,他却浑然不觉,兀自打开了话头,开始东拉西扯企图分散她那比天高比海深的委屈,“你不是喜欢和母亲下棋么,我可以教你怎么赢她,你的棋路是和太上皇耳濡目染而来,却只学到了他的架势,没有他的筹谋,所以往往开局不久就顾此失彼,以你的性子其实更适合以邱冠一、连峰这一类名家为师,我替你寻到了他们的棋谱,往后一点一点教给你好不好。”
合懿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看出来她喜欢和封夫人下棋的,天底下会有人喜欢下棋被人家看情况决定这一局是赢是输,赢几子输几子全在人家手底下的么?
“你不说话就算是答应了。”他说着有些高兴,低头看了眼合懿半垂着眼睑抽气的模样觉得好笑,她可能哭得没多少力气了,这会儿再抬手去给她擦眼泪她也不反抗,擦完了又重新搂进怀里来,她还是没有再反抗,他脊背都放松下来,靠着软枕轻轻呼出一口气,嘴角勾起满意的弧度,真希望这条路就此没有尽头了。
第22章 瓮中难
这一段路,松青坐在车辕上行得心急如焚,车里有声音她急,车里没声音了,她更急!
好容易到了公主府门口,扭过身狠拍了下车门,壮起胆子朝里头喊,“主子爷还不出来的话,奴婢即刻去请老太太和封夫人前来主持公道!”
话音落,片刻之间仍没有动静,她霎时间心一沉,哪还真顾得上去请老太太和封夫人,咬牙切齿对着车门就是一巴掌拍过去,岂料手碰在木门上扑了个空,木门从里面打开,她半个身子都向前头倒下去,直直扑到封鞅脚下。
“主子……”松青一抬头在他身后寻着了合懿的身影,那纯粹像只霜打得茄子,耷拉着眼皮任人拉着下了马车,亦步亦趋直被拉进府门里去了。
松青瞧着两个人背影半天没回过神儿来,回过神儿也半天没咂出个子丑寅卯来。等她匆匆追过去,太傅大人正从昭和殿里出来,他说着让松青尽心照料的话,松青这头全被他脖子上几道伤痕吸住了目光,就在左侧下颌角连着脖颈那一块儿,再往上个几寸,如花似玉的太傅大人可就要毁容了,那位置,衣领可遮不住。
直喇喇的打量和探究委实让人不悦,封鞅眉头紧皱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随即大步回了厢房。
松青进屋时,合懿一个人愣愣坐在桌子旁边发呆,她走过去蹲在合懿面前,试探地问:“主子,刚才马车里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太傅是不是欺负您了?”
合懿从沉思中收回思绪看她一眼,隔了会儿才委屈巴巴地点头嗯了一声。
“他还有没有王法了!”松青一听就炸了,忙凑过来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寻了半晌没寻着,义正言辞,“您说出来他是怎么欺负您的,回头咱们告到皇上和两位尊上那去,定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合懿忙拉了下她的胳膊,示意她把嗓门放小,面上颇有些难为情的模样,踟蹰片刻,嘟囔道:“他以下犯上亲我了……我不好意思找皇上和父皇母后去,你帮我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法子能治他的罪,我想了一路没想出来。”
“这......”松青面上一时有些尴尬,这主子是长公主,上头只有皇帝和两位尊上比她还大,她压不住人家又不好意思往上头找人,那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何况他们两个人挂着夫妻名分,这个情况,就是上头那三位怕也不太好插手吧……
她讪讪地笑,又问:“太傅除了亲您了,还有什么别的逾矩行为么?比如他有没有打您?掐您?或者在您身上留下什么伤痕没?”
合懿想了想如实摇头,松青一瞧咂了咂嘴,也跟着摇头,“那估计不成,大理寺办案也要讲究个人证物证俱在,您这头要啥啥没有,人家脖子上倒是有现成的伤可供查验,要治人家的罪,恐怕治不下来。”
一听她这话,合懿顿时泄气,身子一软,瘫倒在椅背上蔫得半死不活了,“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摊上这么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狡猾,吃了亏竟然都半点儿抓不着他的狐狸尾巴,你说我从前到底喜欢他什么呀,真是瞎了眼了!”
松青脑子里最不缺鬼点子,当下灵机一动又劝解她,“您也别太伤心,咱们换个角度想想,您从前不是一直觊觎人家太傅大人的美色不得逞么,这会子可好,他还真成了两眼儿一抹黑就往树桩上撞的兔子,您权当敞开了膀子笑纳了不就得了。”
“可是……”合懿脸儿一僵,眉毛都拧到一起了,“吃亏的不还是我么?”
松青偏会把人往沟里带,一拍她大腿,九曲十八弯得“诶~”了声,“这是您不会想,那书里都写历朝历代有多少公主养面首,一养就养好几个,有的还十几个,那她们养面首干什么呀,不就是亲亲抱抱再睡睡觉么?人家怎么不觉得吃亏,说白了那是个心态问题,况且要真那么吃亏,哪还有人再那么干,肯定里头是有乐子的呀,您这么一想,是不是松快多了?”
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很是能晕乎人,合懿差不多被绕懵了圈,眼睛眨巴了几下,又质疑她,“可你看见那些公主里哪一个有好名声的么?我可不想被人骂!”
松青接的更快,“那是她们太贪心,非要左拥右抱,但您只有太傅一个人呀,还负责任地给了名分,情、义皆两全了,谁还能说您一句不是么?”
这话总觉着哪里不对劲儿,但合懿听着确实舒心不少,也就不细究了。
她是个能看得开的人,惯会给自己宽心,就着热水泡了个澡,什么糟心事儿也都跟着水汽儿蒸发了,第二天一早再吃上两个羊肉包子,心满意足之余,见着老太太和封夫人还能一如既往的邀她们一道去花房看看花,在园子里赏赏景儿。
封夫人后头想是见着封鞅那难堪的伤痕了,女人心思都细,三两句不消细问也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对他的莽撞很是不赞同,开口就是不留情地数落,“姑娘家是要哄的,不是让你霸王硬上弓的!也不知道你这些年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平时看着挺能拿事儿的一个人,怎么遇到感情上就这么想不通呢?你这头不管不顾快活一回,后头也不怕人家就此恨上你,再也不理睬你了?真到那时候,你就是对着人家掏心掏肺人家都只会想着怎么在上头怎么扎针!”
“母亲都想到哪里去了?!”封鞅长了二十几年也从没被谁这么数落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到底没说出反驳的话来,兀自吃了顿瘪,也算封夫人替合懿出了口气。
封夫人再见着合懿总有些过意不去似得,笑脸也多了举止也亲密了,二人凑在一起出去逛首饰坊子,不少回被人说像姐俩,偶尔下棋也不光只溜着合懿玩儿,反而很耐心地指点她哪里有欠缺,哪里还可进益,十足女夫子的模样,丝毫不知道自己挡了儿子在媳妇跟前献殷勤的道儿。
三月三上巳节要前往萱蕚楼赴宴,萱蕚楼位于帝都东南方向泰和园中,高逾百尺,是为帝都最高的建筑,登顶其上遥可观万家灯火,近可见楼下街市车水马龙,每逢节日庆典,帝后即在萱蕚楼之上与百姓同乐,取普天同庆之意。
上巳节是欢娱的节日,没那么多规矩,一时间楼中歌舞升平,推杯换盏间更有方士献艺,可凭空将缥缈雾气幻化为九天之龙腾云而起,捉一把香粉倾洒即刻便有仙鹤化羽而出,教众人看得惊叹不已。
戌时末,合懿随帝后登上楼顶玉栏,楼下人头攒动百姓的欢呼声不绝于耳,街市花灯通明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她轻轻感叹,“这就是太平盛世吧!”
身侧的封鞅闻言看她,隔了会儿,他从衣袖底下探手牵住她,她抽了下,无果,便就随他了。只听他像是回答她方才的话,也像是自言自语般道,“是啊,已经是太平盛世了。”
下萱蕚楼,皇帝召封鞅觐见,皇后亦遣人来请合懿至揽芳阁小聚。
按照往常惯例是这样的,前头大宴了结,皇帝离场后,皇后也不会单独久留,而是会借此接见一众官眷,将席面尽数留给那些男人们,是吟诗作赋、是对酒当歌,就全凭他们心意了。
合懿携封夫人一同前往,官眷中不乏有诸多封夫人旧识,三三两两上前攀谈起来,她很快被几个密友拉去品评字画了。
皇后方一见她便亲自起身来携她落座,“我前儿去看望母后,她老人家还念起您呢,说晚上闭眼就能梦见您,可想得狠了,阿姐过段时间何不进宫来一趟,我这边去给宫禁处下旨,回头派人去公主府接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