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楼上楼下说话不方便,他又道:“你等等,我就来找你。”
松青嗳了声,趁他还没上来的档口招呼小二进来把桌上的残羹全撤了,又吩咐上几个招牌菜过来,在座位上仔细理了理衣服,再拢了拢鬓遍莫须有的碎发,确定妥帖无虞这才安稳端坐。
这么个样子的殷勤,在她这儿着实少见。
楼梯上很快有脚步声嗒嗒传来,他停在楼梯口打眼儿便瞧到这儿,走过来熟稔地在松青对面落座,“今儿也不知什么风竟把你从公主府刮到这儿来了,瞧这模样,是在等人?”
“抓阄呢!”松青摆手,“公主有吩咐想给宫里人带句话,让我在这儿守株待兔,谁成想居然先遇上了你……这都有小几个月没见着你了吧,果真是贵人事忙!”
他和别的太监谨小慎微的阴沉不一样,笑起来能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寻不着半点卑躬屈膝。
“前些时候奉皇上旨意往靖州去了一趟,山高路远,一来一回就耗费不少时间,光耽误在路上了,哪够得上你一句贵人事忙。”
松青直教他别装模作样的谦虚,“对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你高升呢,都过去不少时候了,也没个见面的机会,今儿正好碰上了就我做东,贺你荣升裴少监。”
对面那位正是如今的内侍省少监裴嘉时,实实在在太监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说起来两个人还很有些缘分,同年入宫同年伴主,而后仍是同年随主而安,不同的是松青伴的长公主,裴嘉时伴的是当今的皇帝。
当年皇帝还小尚未移居东宫时,常和长公主一处读书习字,他们做下人的自然也在一处,年少情贵,年级相仿的人一道处久了容易生出深厚情谊,哪怕后来他随皇帝去了东宫,再后来松青陪嫁长公主更出了宫,几年下来细数不过寥寥几面,如今难得碰面也还能如老友一般毫无嫌隙。
说着话,小二将菜品一一上齐,裴嘉时又要了壶斛珠酿,这酒柔和的很,适合姑娘家饮用。
小二动作很快,酒呈上来,裴嘉时先拿起来给两人杯中都添满,他那双手不算好看,手背上有伤手心覆有一层茧,看起来与他养尊处优的面容一点也不搭。
他向来是个宠辱不惊的模样,听了她的恭喜便简单道了谢,“既然碰上了,你便说说公主想给谁带话,带什么话,我回头也就帮你办了。”
松青沉吟了下,也觉得找别人哪里有找他更教人信得过,便不作遮掩将方婕妤一事如实相告于他,“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只是这些日子宫里出了不少风波,公主都被牵涉其中,不得不防着些,你只需将话带给方婕妤让她安心即可,其他不该多言的相信你也有分寸。”
“公主还是那么个善性人......”裴嘉时忽的莞尔,又打量她一眼,“但我怎么听说你之前还把公主冲撞了,受了好大一顿罚,现在瞧着已经无大碍了?”
这事教他提起来着实窘迫,松青脸上很有些挂不住,只叹口气,“咱们做下人的哪还能一辈子不受罚,但不是公主罚的我,是主子爷,那事说到底还是我办得欠妥不怨旁人,你莫要再揭我的伤疤了。”
她说着又提醒他,“倒是你,人都说伴君如伴虎,何况皇上的性情和公主南辕北辙一点儿都不像,你在跟前听差遣,可要当心着些。”
裴嘉时走到如今的地位,身边除了上头需要他曲意逢迎的,剩下的就是对他溜须拍马的,真正发自内心关心他的人翻遍整个帝都怕也找不出来一只手的数,何况松青又是从小就相识的情分,这份情谊总归比旁人还更厚重些,他自然念她的好意。
两个人就着酒菜又叙了几句旧话,松青记着出来不少时辰了,裴嘉时也还有公务在身不好多逗留,一道下了楼,便要在门口各奔东西了,松青临了又想起来托他一件事。
“我倒还有件事想麻烦你,公主如今长久不进宫,对里头的情形说白了两眼一抹黑,但不妨碍里头有人想算计她,就比如之前落水那事,天知道我的魂儿都差点吓没了,如今你回来了也能在宫中四处走动,劳烦多留个心,不为别的,只是个防备。”
长公主落水不是小事,裴嘉时人虽不在宫中却也早知道了,他身为内侍监少监,若非此前远行,宫内的人命官司愿本就该他过手查办,现今她有此一提,顺势也就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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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微宫里的两颗梨花树已经凋落得只剩满枝的青叶,树底下的华胜却仍旧随风飘扬,只多不少。
婢女照例送太医出了大门,外头清新的空气闻一遭再进偏殿里更能觉着出满室的药味儿,是病入膏肓的味道,在人心头无端堵上了一块大石头,闷得心慌气短。
她从桌子上拿起药方细细看了眼,比上次换了几味药,但换药又有什么用,心病医不好,就是换成太上老君的仙丹只怕也无用!
“玉竹……”
里头有人叫了,她赶紧放下药方进去伺候,见方婕妤正靠在床头上,见不着血色的脸被阳光照得几近透明。
她咳嗽了声,没等玉竹到近前来先自行掀了被子下榻趿鞋,玉竹忙上前扶她,触手所及的一条胳膊纤弱的像风中的芦苇,真怕外头稍稍一阵风就会把这人给吹折了。
但玉竹也不阻拦她,因这是每日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要去在那树下挂一根华胜。一个不得宠的妃子,深宫于她而言只是一堵又一堵冰冷的高墙,唯一一点念想都寄托在家人身上,如果连这点念想都没有了,日子也就再无光了。
这厢正颤颤巍巍忙活着,那厢却有婢女站在屏风外禀报了句:“裴少监求见。”
主仆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是不知所措,裴少监是皇帝身边的人,不会无缘无故来拜见她。
难不成真是父兄……方婕妤止不住一颤,也不敢耽误忙吩咐把人请到茶室稍候。
她怀了满腔的忐忑、甚至绝望去接见裴少监,不料对方说得却是,“奉长公主之意来给娘娘送个口信,娘娘的父兄如今皆平安,请娘娘不必挂心,安心养病早日康复。”
“谁?”方婕妤睁大一双因消瘦而有些凹陷的眼睛,几乎是脱口而出的疑问,铺天盖地的不解甚至盖过了对于父兄安好的喜悦。
裴少监不着痕迹的微蹙了眉,又道:“长公主殿下是菩萨心肠,听闻娘娘为父兄担忧而缠绵病榻多有不忍,遂调取了兵部的抚恤将士名录查看,确认名单中并无两位方将军这才吩咐奴才前来传话,请娘娘放心。”
长久用药的人精神头总不会太好,方婕妤面上仍有些恍惚,兵部的名录,她知道的,只是没有本事去动,却没想到素来没有交情的长公主会为了她一个小小的婕妤做这些。
她回过神来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琢磨良久,站起来朝裴少监郑重福了福身,“劳烦少监替我多谢长公主援手,今日之恩我铭记于心,他日定当涌泉相报。”
裴少监却说不必,“长公主不是为了娘娘的报恩才有此一举,恩德如何,娘娘自己记在心里就是,不必拿在人前说出来,如此,于长公主于娘娘都是最好的。”
该带的话都带到了,裴少监自东偏殿里出来,走了没几步,正殿中忽地一声孩子的哭闹霎时间传出去几里地。
荣王的生母没了,如今养在翠微宫……他叹了口气,低头提了提膝襕,阔步而去。
这宫里,是时候该捉捉鬼了。
第43章 清平愿
松青回来的时候脸上挂着笑, 手里提了两包桂花酥, 春光满面递到合懿面前, 神神秘秘的口气, “您知道我今儿出门碰到谁了么?”
桂花酥是合懿常爱吃的那家铺子里的味儿, 一入口齿颊间都是清甜香气,配一盏奶子茶丝丝润进嗓子里,那滋味儿, 实乃人生一大乐事。
“谁呀?”她问得漫不经心。
“裴嘉时!”松青没在意,还是兴冲冲地模样, “就说前几回进宫怎么没见着他呢,皇上把他差遣到晋州去了,也不知道什么事, 还整得神神秘秘的,走的时候谁也没告诉。”
合懿噢了声,“他回来了倒好,横竖婉昭仪死得那么不明不白的,大理寺的人再神通总归不好往内宫里查, 一头被绊住了手脚才导致这案子拖了这么些时候,现在有他在宫里应和, 或许能早日为婉昭仪昭雪也说不定。”
松青一笑, “何止呢,以他的头脑,再有些时日,抽丝剥茧下来估摸着就能挖出当初是谁在您使得手段, 且等着吧!”
“但愿吧!”合懿都不再指望了,当初也怪她自己一时大意,一个素不谋面的丫头都能把她给骗走,那回鬼门关里走一遭全当做吃一堑长一智了。
她说着忽然想起来问,“你该不是找裴嘉时给方婕妤带的话吧?”
松青理所当然说是呀,合懿一听就瞪她一眼,“你个不靠谱的!这下可好了,你信不信,他回头就会去给皇上通气儿的!几下来来回回,还不如我那天在宫里直接跟皇上谈......皇上这会儿指不定正说我偷偷摸摸的管他的闲事呢!”
她那么一股脑的埋怨都是猜夺,松青不服气,急赤白咧地拍着胸脯给她打包票,“您别把人看扁了呀,我都跟人嘱咐过了不要多话,他那么个灵性人儿还能听不懂,既然答应了更不会食言在背后卖了您,您这么说可实在有些门缝里瞧人了!”
合懿听着这话,一口奶茶包在嘴里忘了咽,鼓着两腮狐疑打量起她来,对面那模样简直比她自己被人冤枉还义愤填膺。
隔了道珠帘外,露初正归置衣裳呢,听着声儿也挑了帘子进来,眼睛滴溜在两个人身上一转,问松青,“你这是怎么了,突然被人踩着尾巴气急败坏了?”
“去去去!你才屁股后头长尾巴了呢!”松青笑骂她一句,也觉着自个儿当着主子的面大呼小叫地实在僭越了,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咳嗽一声,边绕过小桌往外走边说:“您就是不信他也信我一回,肯定不会给您露底的......我出去给露初搭把手,您慢用吧,有吩咐叫我俩。”
那头两个人推搡着便出去了,合懿回了回神儿才把嘴里的奶茶咽下去。
松青和裴嘉时好,合懿从前就是知道的,只是今儿不知为何,瞧着松青那护短的模样总教她想起在别人面前维护封鞅的她自己,这可真是歪到二舅姥爷家去了!
别的不说,裴嘉时是太监呀,太监不能娶亲的吧?况且宫里嬷嬷那时候不总说太监算半个姑娘么,那裴嘉时……长得那么清秀岂不是更算了?
松青可能是把他当成和露初月盛一样的好姐妹了吧,谁还没有个护短的时候呢!
合懿自己个儿理顺了其中的因果,也觉得这解释十分合理。
瞧一眼袋子里,桂花酥下肚了三块儿并大半盏奶子茶,五脏庙填得差不多了就得起身松松筋骨。出了正殿站在门口眯着眼远远迎向天边,下半晌的太阳不像中午那么张扬跋扈,收起刺眼的金光,边缘便清晰起来,凑着半边彩霞一起看,夕阳也能瞧出来恢弘苍茫的气势。
封夫人和老太太昨天便回了宁园,得几天才能又过来,合懿想起花房里和封夫人打赌种的花儿,正要去瞧瞧长势,刚挪了下步子,外头却有小厮从院门上奔进来,通禀说是端王妃有急事求见。
既然有急事那不能耽误,忙吩咐小厮把人迎进来。
来了客,花儿也只能回头再去看了,她转身回了殿里教人去沏上两盏乌楼春来,这头坐下没一会儿,榻褥子还没捂热呢,兮柔已到了跟前。
大门口离昭和殿且有段距离,她想来走得极快,额上犹带着一层细汗,洇湿了鬓遍垂下来的几缕碎发,凌乱贴在脸颊边愈发显得人匆忙而狼狈。
合懿吓了一跳,忙去搀她胳膊,“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值得你急成这样?”
“小姨......”兮柔咽声叫她,这厢还未开口言语间已然泣不成声。
合懿赶紧轻拍她的背顺气,隔了会儿才听她接着说:“小姨,是我爹,是我爹出事了!府里方才得了消息,因齐公子科举作弊一事中指认我爹私下收受贿赂贪赃枉法,今晨下朝便立时被革职押进了大理寺牢狱待审,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啊,进去了不死也得脱层皮,不管是真有罪还是被冤枉的,哪还有几个全须全尾出来的,请小姨向太傅求求情救救我爹!我爹绝不会做那样的事,他一定是被人冤枉的啊!”
兮柔来之前想必已经哭过好大一场,此时双目红肿,紧紧抓着合懿的手,连带着把她一颗心霎时间也揪了起来。
皇上不会贸然发落堂堂礼部尚书,这么伤筋动骨的事怎么着也要三思而后行,可如今却就如此办了,可想而知尚书大人的处境确实堪忧!
合懿拉了兮柔落座,嘴里说着让她先别急实则自己的心也止不住慌起来,“世卿如今还没有回来,他既然在朝堂上想必也会尽力斡旋,不会让人趁乱落井下石,况且尚书大人如今还没有定罪,你贵为端王妃,大理寺断没有对你的父亲屈打成招的道理。”
她说着又想起来,问:“琰铮呢,你可有给琰铮写信告知此事?据我所知如今的大理寺卿左元柏当初和琰铮在军中有同袍之谊,若由琰铮亲自出面,起码可以保尚书大人在案情查明前性命无虞。”
合懿尚不清楚案情,不好夸大给兮柔作保,但大理寺牢狱素来听着就让人不寒而栗,多少人都熬不到沉冤昭雪那一日便先丧命其中。尚书大人若真是清清白白,那首要一宗是要先保证他能平安等到外头的人救他出来那一天才行。
兮柔闻言却面露悲哀,轻轻眨一下眼,如雨的眼泪便刹那淹没了整张脸。她望着合懿,目光中满是千疮百孔的哀致,缓缓摇头,嫣红的唇反复说着,“他不会管的......他不会管我的事......”
“他怎么就不会管呢!”合懿心头猛地震了下,忽然有些不好的念头像藤蔓一般寸寸缠绕上来,一分一毫地收紧,勒得她要喘不过气似得。
片刻,果然听见兮柔绝望的声音颤抖着飘进她的耳朵里,“他恨不得我早点死了才好,又怎么会管我爹的死活!”
兮柔弯下腰捂住了自己的脸,纤细的手指却捂不住底下痛苦地抽泣声,父亲蒙冤入狱与夫妻嫌隙这两座大山齐齐施压,仿佛瞬间便将她所有的华贵压成了齑粉,再也不复存在。
合懿怔怔地站在她面前,半晌说不出话来,犹豫再三,小心地伸出手搭在兮柔的肩膀上,脑海中字字斟酌良久,正欲张口劝慰,却听屏风拐角处有人叫了她一声,转过头去见着来人,犹是枯木逢春,顿时如临大赦。
封鞅自知兮柔前来所为何事,也不与她拐弯抹角,“令尊先遭齐公子指认,后又由大理寺在贵府搜出若干与文宣伯爵府有关赃物,与齐公子所言一一吻合,如今可谓人证物证俱全,但好在皇上念及令尊多年兢兢业业为国效力,仍下令由御史台兼刑部监察大理寺三司重新审理以求公正廉明,望王妃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