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懿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招呼他,“琰铮怎么这时候回来啦,之前不是说要开春儿才到么,这次南下勘军可还顺利?”
他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她,浓眉紧蹙,神情怪异莫名,没回话,也丝毫没给她留面子,“你穿成这副样子来这儿干什么?”
常年历经沙场的人,寻常说起话来都是不怒自威,合懿的气势压根儿撑不起来她的辈分,顿时矮下去一大截,腰杆子也挺不直了,支支吾吾不知道寻个什么由头,还是松青先出声。
“回王爷的话,我们主子今日碰巧路过这里,就是一时好奇多看了两眼,您沿路奔波回来,想必还有正事要忙,主子不好耽误了您,您请先忙去吧。”
这理由找得不好,所幸他没继续追究,眉间只是不着痕迹地不悦,“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去。”
说完又召来两个兵卒二话不说径直把合懿请上了车,一路“护送”回公主府,彻底断了她折返的可能性。
他坐在马背上目送合懿的车驾远了,临策马之前又吩咐了句,“去看看太傅是不是在里边儿。”
女人上青楼,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由头。
第4章 落玉盘
马车一路晃悠,吱吱呀呀的车轮声碾得人莫名心慌,对遇上舒琰铮这茬子,合懿心里头还擂着鼓呢。
那人从小就是个不讲情面的,小时候她偷偷爬个树叫他看见了都不得了,一通数落,不像表侄子倒像个老夫子,这次明面儿上没怎么大发作,可指不定回头就直愣愣把她逛青楼这事儿戳到父皇母后跟前去了……
脑子里正一个劲儿盘算要是宫里来人了该堵个什么说辞,思来想去,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松青先不安地找过来了,白着脸,窸窸窣窣蹲到她面前,“主子,我怎么有种不详的预感呢,总觉得这回可能要大祸临头了,端王爷会不会把这事儿告诉太后她老人家呀?”
嗬!俩人还想一块儿去了,合懿脸上也不好看,皱着眉,“我其实也担心呢,但是前两天夫君不是还说皇上都好久没见过父皇母后了么,琰铮这次估计也见不上吧……”
她那话一点儿底气都没有,全是听天由命的语气,听的人不踏实。
松青来拉她的手,“主子,要是真出点什么事儿,我不求别的,只求您明年记得给我多烧点儿纸钱,让我在底下能过把腰缠万贯的瘾,也不枉费我这些年对您的一片衷心,行么?”
这怎么就严重到要死要活的地步了?
“不至于吧,母后就算知道了顶多说我两句,我服个软认个错,再不济哭一场也就过去了,没事!”合懿可是个心大的主。
松青哭丧个脸,“您肯定没事儿啊,是我有事儿,太后要是知道我带您逛窑子,非扒了我的皮不可,您会看着我去死么?”
合懿被她说得一噤,宫里向来是这么个说法,主子犯错奴婢受罚,仿佛是个天经地义的事。可松青做这些都是为她好,她哪能当缩头乌龟,当下被激起些血性来,挺了挺胸,拿出点儿长公主的气势。
“你放心,父皇母后要是知道了派人来发落,我肯定挡在你前头!”
“主子,我信您!”松青一双眼满怀希冀地回望着她,临了又嘱咐句:“我的小命儿全指着您了,您到时候可千万不能软了性儿啊!”
合懿冲她郑重点头,自己身边从小一起的丫头,总不能就因为实心对她反而招了祸,何况真要到了人命关天的地步,那就是顶着刀子出声也好过袖手旁观事后亏心。
冬日外头暗沉地早,天幕压得极低,透过窗户看总觉着什么时候就会塌下来似得,瞅着总莫名教人心情不甚好。
临到晚膳的点儿,吩咐松青去传膳,小厨房也是宫里带出来的,最知道她的喜好,晚上那顿尤其爱吃点甜食,什么樱桃煎、杏仁佛手、栗子酥……变着花样儿上就是了,再配上一碗清甜可口的玉容汤,心满意足之余说是还能美容养颜。
五脏庙填饱了,再泡个热水浴,教那热腾腾的水汽一蒸,整个冬天的寒意都消融在了氤氲的水雾中。
松青给她胳膊上涂浴膏,咂咂感叹,“瞧瞧您这细皮嫩肉的,还真是除了皇家的养尊处优养不出来,天底下那么多人巴巴儿地想尚公主,偏偏您哪,挑了个眼里看不见您这满怀春色的圣僧,可惜了。”
合懿一听这话就红了脸,低着头嘀咕,“他是看不见我,但他不也看不见别人么,我至少不用担心他外头彩旗飘扬,已经好过大多数女人了么,人还是要知足,不然这日子早没法子过了,你说是不?”
“您这心胸能赶上宰相了,人家肚子里能撑船,您这儿能容得下蛟龙入海!”松青撇着嘴戳她一句,又问,“学本事那事儿咱还有打算么,这程子顶风作案怕是不好,我瞧您反正不着急,要不咱先等等观望一阵儿吧!再说圣僧斋了这么些年,也不可能这一天两天突然就红鸾心动,倒也没什么好着急的。”
这头说着话呢,外头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太傅大人就在这档口,带着两个长随大步迈进了西苑的大门,他心中有怒火,面上带寒霜,来势汹汹,一言不发径直进了主屋暖阁,“公主呢?”
合懿正靠着木桶边哼小曲儿,他的话音就沿着那好几道木门、珠帘冷不丁儿飘进她的耳朵里,仰起头看松青,狐疑道:“你这嘴今天是开过光了吧!说什么来什么!”
两个人对视一眼,合懿一个激灵直挺挺从浴桶里站起来,模样喜滋滋地,“快快快,穿衣服!”
不一会儿,人从百鸟翠羽屏后头袅袅转出来,年轻的姑娘在水里过一遍,掺了花瓣的水把白皙无暇地皮肤浸得透出粉来,屋里暖和,只穿了件柔软的凝云纱,洗过的头发带着半干的水汽从脸颊垂落在身前,洇湿了前襟小小起伏的一片,目光含羞带怯地看着心上人,轻轻柔柔地唤一声“夫君”,这模样该是能惹人怜爱的。
只可惜,却没能惹得那位“夫君”有多怜爱。
封鞅朝她拱手行礼,开门见山,“公主随侍婢女松青,妖言惑主品性不正,臣今日来是要将她拿下交由皇后娘娘处置,还请公主见谅。”
合懿让他当头给了一闷棍,皇后?又关皇后什么事儿啊?
才刚恍惚一愣神儿的档口,他已唤进来两名长随一左一右架起身后一步远的松青的胳膊作势要往外走,生死攸关的档口,当事人到底反应快,扯着嗓子挣扎唤她,“主子,主子别发愣了,您快救救奴婢呀,主子!”
“住手!快住手!”合懿魂魄终于附体,两三步冲过去抱在松青身上,狠狠瞪那两个长随,“你们谁再动她一根手指头,我……我就让人把你们的手砍下来!”
两个人抱着像个连体婴儿,她回头质问他,“你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拿人?皇后要发落我的婢女让她下懿旨过来说清楚什么事,为什么要你代劳?”
凭什么?
封鞅冷眼瞧着她护犊子的模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他稍稍提起来这事便是一心窝子的火直腾腾烧个不停,堂堂太傅,为帝王师传太子业,向来行的端坐的正,是为天下学子的楷模。今日下半晌却被皇帝传到御书房好一通拐弯抹角地打探行踪,临了临了,竟莫名其妙打探出一肚子闷气,指着他鼻子憋出来句:你还狡辩,我阿姐找你都找到飞鸾阁去了,你果真是恃才傲物,丝毫不把皇家颜面放在眼里!
这事不光要查清楚给皇上一个交代,也非要她说说清楚给他一个交代,否则,谁愿意背下从天而降这么一大口黑锅?
他凛声问:“公主可知道自己今日去了什么地方?”
合懿只觉得头上顿时又是一闷棍,去飞鸾阁的事情怎么也让他知道了?
“我去了……我……我知道我去了哪……”她低着头目光有些飘忽,话说得磕磕绊绊,抱着松青的手臂依然坚定不移,“但那是我自己要去的,和她没有关系,皇后要是为了这个有什么惩处让她冲我来,我都认罚,别罚松青,她都是为我好的。”
她这套以身代过的法子在封鞅这儿行不通,他怒极反笑,这人倒还真是黑白不分好坏不记,万般皆由着她就是为她好了?
“为公主好?那臣敢问公主去哪里是做什么?哪里又有什么好处值得公主屈尊降贵,半点不顾自己的身份体面?”
“我去寻……”
“寻什么?”他咄咄逼人。
合懿猛然一凛,寻师傅这事儿怎么能说呢……她把自己拐进了死胡同里转不出来,扭头去看松青,那更不中用,已经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下了,眼瞧着指不上,她被逼得没办法了,心一急便开始口不择言,“去寻个乐子!”
“扑哧!”
她这边儿话音刚落,一旁两个长随抿着嘴都憋不住笑出声儿来,女人上青楼寻乐子,少见,太少见了!那倒是也有清倌,但当着自个儿夫君的面说自己找清倌去了,放眼整个天下也算是一大奇闻。
封鞅脸上顿时五光十色,蹙起好看的眉头,看她满面通红的扯谎简直像看书上所说扶不起的阿斗。
他一挥手教两个长随都退下了,寒着嗓子道:“公主身份尊贵,踏足污秽之地她一个奴婢尚有劝阻不力的过失,如今拒不认错死不悔改,又唆使主子顶罪,所犯种种哪一条都是大过,这样的人绝不可能再留在公主身边,未免公主再行差踏错,臣自另派人来伺候公主,如此,臣与公主彼此都安心。”
“你!”
合懿气得结巴,他这是什么意思,竟要把松青从此都远远儿地支开,让她再也见不着,他分明是公报私仇,就因为松青平日多帮她撮合了几回惹他不悦了吧!
她红了眼睛,“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尽冲着我来就是了,何必找这些借口胡乱发落别人,我的错我自己现在就去宫门前请罪,不用劳烦你插手!”
“主子别去!”松青回过神儿来一把拉住她,这时候宫门早关了,再是尊荣无比的长公主也不得擅闯,否则第二天就能被言官的唾沫星子给淹死,规矩就是规矩,谁都没有例外。
她推了推合懿,一开口有些哽咽,“主子你保重吧,奴婢做错了事不敢再求主子庇护,您别管我了,我这一去若还有命回来,再到主子跟前尽忠。”
封鞅面上寒意不减,沉沉地嗓音一字一句敲打在合懿心上,“公主无需多加猜夺于臣,此事落到臣的手上,臣就要给皇后一个交代,公主若真想保她,就放手,她跟臣走,发落的就是她一个人,如何发落,臣自有主张,她若不走,明日宫里的懿旨下来,到了皇后跟前,皇后要给皇家的颜面一个交代,公主不会有错,那她就是最好的替罪羊,公主可清楚了?”
她气哼哼地瞪他,现在说什么大道理都是没用的,总之来拿人的是他,发落人的也是他,坏事都做尽了还有什么必要非给自己安个迫不得已的名头。
原来从前那些清风霁月的表象根本就是骗人的,这样咄咄逼人才是他的本性!
合懿觉得自己看错了人,心里一泛酸,情绪就从眼里汹涌出来,她瘪着嘴酝酿了许久还是颓然,松青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被带走的身影被冷风吹散在廊下幽暗地灯火中,很快寻不着了。
第5章 沉暮定
出了西苑刚迈过垂花门,便瞧见不远处廊庑底下,十陵撑把伞提着一盏牛皮风灯急切行来,小跑的步子透出几分慌张。
他方在东阁正支使底下人清点库房,听闻主子一进府就直冲西苑发难去了,直吓出一身冷汗。
那毕竟是公主、是皇家的人,当初老太太就是知道主子对婚事不乐意,千叮咛万嘱咐让他遇事转寰着些,不要让两个人正面起冲突给外头的人留下话柄,封家位置特殊,经不起那些言官的软刀子折腾,现下这看着,只消停不过半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还是没能来得及……
他走到近前将伞遮在封鞅头顶,抬起袖子先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疑惑问:“松青姑娘哪里又冲撞主子了?您这是……”
封鞅面上还陇着层寒气,冷冽入骨,对上那满天飘扬的雪花,也教人分不清哪个更冷。
他没言声儿,只挥手让两个长随先把松青押走,转过身拂了拂肩头的残雪,凛声道;“你回去挑两个沉稳的奴婢送到西苑伺候公主,留心把人看住了,今后她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都一一回我。”
十陵乍一听就是一愣,没闹明白状况,有些迟疑,“这……怕是不妥吧,公主性子软是软了些但绝不是没脾气,万一回头到两位尊上跟前告一状,说您派人监视她,到时候可难办呀!”
封鞅捻起两根修长手指轻揉眉心,四下阑珊的灯火在他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阴影,加深后的轮廓瞧着有些疲倦。
“无妨,你去安排。”
那个糊涂虫教人撺掇两句连青楼都敢去了,甭管是为什么缘故,她不瞧着别人,可不妨碍别人多少双眼睛瞧着她,再不看着点儿,谁知道后头还能惹出些什么事来,他不是非多事想管,而是不能不管,只要两个人名头上还挂在一起,那她的所作所为就与他休戚相关,这是不能忽略的事实。
“那松青姑娘呢?她是犯什么事儿了,您打算把她怎么处置?”十陵呵着腰问。
封鞅眸中划过一丝不悦,微侧过头朝远处朦胧夜光中的楼阁瞥了眼,语气漠然,“她犯了什么事儿你自去审,明晨之前务必要她老实交代和公主究竟做什么去了。”
帝后那的交代自有他去给,但他要的交代,绝不是合懿那三言两语蹩脚的谎话就能糊弄过去。
十陵听着应了个是,“主子今儿也累一天了,屋里备好了热水,您先回去休息吧,保准明儿一早您睁眼就能瞧着结果。”
封鞅嗯了声,自他手中拿过伞柄,脚下踏着满地银白逶迤朝东走远,远近回廊的灯火在簌簌风雪中几多摇曳,眼看要断了却又挣扎着活过来,堪堪照亮他身边一片方寸之地,映衬着那人长身玉立的影子没入到浓重的夜色中。
翌日卯时正,外头天还没亮,离上朝还有一个时辰。
封鞅寻常习惯成自然,到点儿就醒,一睁眼目光所及,床边的黄花梨木几上空空如也,几日前芳香的兰花摆件如今早已不知躺在哪个废料堆里了。
他看着忽然眯起眼睛若有所思,一个人能在毫无回应的追逐中如此锲而不舍确是他始料未及的,而昨日之后,她又能再坚持多久,或许很快要见分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