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懿脑子转过弯儿来,自觉不能教封鞅一番心意打水漂,定了定心神,她脚下挪了两步身子向后靠在小桥的栏杆上,直直望着兮柔笑道:“我也有好一段时间没见你了,现在还好么?”
兮柔说好,“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不会比那时候更坏就是好。”
她说话的时候半垂着眼睑,以至于合懿离得很近了也没办法从她眼底读出些许情感的流露。
但合懿在某些地方称得上了解兮柔,对着她拐弯抹角的打太极是不行的,毕竟合懿嘴比较笨,耗不过人家就要另辟蹊径,她思索了下,直接开门见山,“我记得你那时候对我说让我不要再去找你,我后来也就听你的不再去了,但这么些时间想下来,我实在觉得不好,所以想问问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兮柔没直接回答,她抬起眼看了下合懿,很快又转到另一边去了,反问她,“小姨觉得哪里不好?”
“哪里都不好!”合懿答得不假思索,“我们俩认识十多年又不是十多天,突然说不见就不见,见了面也要像现在这样非要绷着脸装作不熟,这样子的散场留在人心里是个疤,不好看、也难受。”
兮柔忽然轻笑了声,“小姨觉得和我形同陌路会难受,但我觉得任凭自己心里扎着刺也要和小姨维持深情厚谊更难受,您懂么?”
两个人都在用心里的苦楚拔河,一个人要赢就必须要另一个人输,胜利者的快乐建立在失败者的痛苦上,而仔细权衡下来,似乎她要承受的失去一个朋友的难过,要比兮柔面对她时强颜欢笑的痛苦轻松得多。
她一时竟想不到什么言语来反驳兮柔,恍惚间才明白过来,原来不管是拐弯抹角还是开门见山,嘴笨是不分途径的。
合懿再没有说什么,她被兮柔说服了,原来不管帝都多小,哪怕小到两个人面对面相对而立,走散了的人也再碰不到了。
回到景盛阁时她出奇的平静,没有想象中的喜悦或者悲伤,封鞅靠在床头一边看书一边等她,见人回来了便招呼她坐过来,一问她谈得怎么样了,她摇了摇头轻呼出一口闷气,“不成……但我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她向前倾身偎进他怀里,伸出胳膊环住他的腰背,额头抵在他胸口上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出句:“就是还有一点点难受,再让我缓缓就好了。”
南墙总要撞一撞才知道过不过得去,既然试过了也过不去,及时治伤也不失为一种上策。
封鞅抬手在她背上拍了拍,想催她去洗漱,一开口胸口微微地震动贴着合懿的额头,她不满意了,轻轻撞了他一下,“别说话,让我抱会儿......”
他不答应,双手把着肩膀把人拉开,“你现在去洗漱,等上了床给你抱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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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何解忧
兴许是认床的缘故, 也兴许是外头传进来些轻微的忙碌声音, 翌日天刚蒙蒙亮, 合懿头回醒得比封鞅还早。
她睡觉向来不老实, 冬天爱粘人夏天爱踢被, 还总要把脸藏起来才觉得舒服,抱着他的时候,他的胸口就成了绝佳的去处, 睡着之前两个人还在水平的枕头上,等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比他矮下去一大截了。
扬起脸来见他似乎还熟睡的模样, 不好吵着人家,合懿轻手轻脚地拿开搭在腰上的手臂,支起身来凑上去先偷偷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一边低头抿嘴笑一边伸出一条腿跨过他准备下床,刚在外侧的边沿上站住脚,明明睡着的封鞅忽然翻了下身,伸臂环在她腰背上一压,她整个人就给趴到他身上了。
“怎么醒那么早, 昨晚也没睡好么?”他把脸侧过来些,呢喃着, 话音梦呓一般慵懒散漫, 唇角似有若无贴在她耳边,无端教人腾起耳鬓厮磨的旖旎错觉。
“没有......”合懿缩着脖子直躲,盈盈的笑,“突然换个新地方有点不习惯而已, 早早就睡不着了。今儿是正日子,外头都忙起来了,咱们也起吧!”
这会子屋里还泛暗蓝色幽光,他漫不经心瞥了眼,双臂收得更紧,手掌拍在她背上把人压实,“急什么,外头在忙太上皇的寿宴,你起这么大早也帮不上手,睡不着......睡不着咱们可以找点事做。”
他说着话便闭着眼睛追过来轻轻咬在她柔软的耳垂上,半吞半含地咕哝,“自打昨儿晚上梦见你那会儿之后就再也没睡好,算算日子这才刚开始我已觉难熬得狠了,你说后头一大程子可怎么好?”
什么怎么好?
合懿乍一听还觉得莫名其妙不知从何说起,他也没等她给出个子丑寅卯,复又低低地问:“小痴......我好想你,你想我么?”
他的爱称从来意有所指,那么个绵软的嗓音听得合懿心肝儿直颤得慌,她一下子红了脸,小巧地下颌支在他肩膀上,话说得支支吾吾,“你别……医师不是说了,不能……不能……那什么吗?”
他点头嗯了声只说知道,温热地唇却游移到她细白的颈间,鼻尖的馨香熏得人缭乱,他忽地莞尔,妍丽的笑意沾染上云锦屏上晦暗的朦胧晨光,“小痴,何以解忧啊......你可愿意做一回我的药引子么?”
抬起小臂,修长的手指沿着单薄的肩头缓缓划过,停在她手背上,柔弱无骨的一双手,抓起来堪堪足够握在手掌心拿捏,十指纤纤不曾沾过半分阳春水的矜贵。
待两个人真正起身时已过辰时二刻,收拾妥帖了便准备往琼楼去,合懿从房门跨出来,抬眼见封鞅负手立在廊下静候,墨蓝的丝绸长衫,白玉带横腰衬出挺括修长的背影,不消举动分毫便凝结了世间所有的清傲。
可她还没等人转过身来,脑子里电光火石间想到的全是太傅大人不久前蹙着眉喘气儿时的嫣红娇靥面,那么个“妖精”似得模样,合懿打心底里理解了阿玦做一个好皇帝的难处,若换作她,有这么个美人儿在身边,别说宠冠后宫了,压根儿是整个江山都抵不过他一笑嘛!
朝霞从廊檐瑞兽的足下投过来,合懿在霞光中眯起眼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几步跳过去拉他的手,催着,“咱们得赶紧了,别落到最后,到时候席上肯定要罚酒的。”
这时候其实真的不算晚,合懿行至关山月门前便与从另一侧拐出来的兮柔琰铮碰了个正着,景盛阁与云中阁同在一处,为何会从那边出来,如果不是他们夫妻二人颇有兴致地在园中闲游了一圈,那想必就是有意为之了。
合懿有时候脑子又算得灵光,这种境况又何必再一味揪着过去的情谊放不下,就如兮柔昨日所言,把一切拨回到远点,可能所有人还都会好受些。
双方见了礼没有多余的寒暄,一前一后进了院子,门口婢女见着来人一应颔首福了福身,动静估摸着惊动了屋里的人,合懿一只脚还未及踏进门槛中,眼前忽然跳出个火红的身影拦住了她的去路,“灵犀,你还记得我么!”
合懿真是被吓了一跳,抬手下意识在心口拍了两下,定下心神朝来人瞧了瞧,话出口半分惊喜半分迟疑,“知遥?”
门口的拦路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稚嫩的一张脸上却英气十足,头上不坠半根金簪钗环,长发高高拢在头顶扎成桀骜的马尾,张扬的眉眼热烈的红衣,正是镇安候的三女儿陆知遥。
镇安候常年征镇守南境边关,合懿上回见她还是及笄宴那时候的事了。
“难得你还记得我!”知遥冲她爽朗一笑,依次向在场的琰铮、兮柔、封鞅见过礼后,便来携她的胳膊往里走,姿态亲昵丝毫不见生分,“你近两年怎么再没有给我写信,我还以为你都忘记我了呢。”
她口中的近两年不正是合懿满心满意扑在封鞅身上的时候么,哪还有心情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写信,后来日子一长,她没有再来信,合懿也就把这事给忘了。
合懿抿嘴笑了笑,找补得有几分尴尬,“哪能忘记你呢,那时候碰上的烦心事多,不愿意字里行间把坏心情传达给你,影响了你的心情,我该多惭愧!”
她说完忙又起了别的话头问知遥,“什么时候到的,昨天为何没见你?”
知遥也不追究,回说,“我和大哥哥本来算好了日子前天就该到的,只是路上遇到点事儿耽误了,紧赶慢赶,昨晚上半夜里才进了这行宫,因时辰太晚就没打搅你们的清梦。”
“知远哥哥也来了?”合懿说着话的档口,婢女已挑开竹帘,殿里太上皇太后和皇帝皇后都已端坐下了,南面的楠木交椅上是个金玉神秀的公子,见着一行人进来,站起身双手交握在身前,朝这边弯了弯腰。
琰铮从前与他还是军中同袍,甫一相见自然倍感亲切,两步走过去哥俩似得互相拍了拍肩膀,亲热地寒暄了几句这才一同落座。
一屋子人皆到齐了,太上皇和太后怀里抱着孙子,眼里瞧着向来疼爱的心肝儿肉似得几个小辈齐聚一堂,显然心情十分愉悦,尤其知遥是个小话痨,这些年跟着上头两个哥哥走南闯北的奇闻异事,从她嘴里说出来格外能引人视听,逗得众人捧腹大笑或提心吊胆,她自己却还能一本正经得绷住脸,实在堪称说书奇才!
简单用过了早膳后,因距离下半晌的寿宴尚且还早,太后瞧着知遥坐不住的性子,便领着众人直往行宫最西边儿的校场去,说是要和孩子们击鞠玩儿。
知遥一听险些激动得跳起来,扑上去拉住太后的胳膊,一边晃着一边央,“舒姨,我要和您一队,咱们强强联手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小丫头口气倒是不小,姑且算你有志气,待会儿输了可别哭鼻子!”皇帝这会子小心眼起来,含笑起身往殿里扫了一眼,话说得满,“我们四个大男人也不欺负你们两个妇孺,这样吧,世卿和知远归我,把琰铮留给你们,这样好歹还有半点悬念,否则没有开始就能一眼望见输赢岂不是很没意思。”
既要活动开,几人便都先去换了身骑装,到了校场各自挑选战马,一切准备就绪,便催马从两侧齐齐上阵。
艳阳当空,场上六人个个神采飞扬,只听一声锣响,小小一颗彩球顿时成了双方争夺的对象,马蹄疾飞间,一个个把手中月杆挥得人眼花缭乱,合懿坐在观战台上眯着眼目不转睛地追着彩球满场飞舞,看得起劲儿了又问太上皇,“依您看,这局谁的胜算更大?”
太上皇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悠闲道:“我瞧着那三个小子肯定不是你娘的对手。”
合懿眼睛盯着封鞅没挪窝儿,砸了咂嘴不太认同,“我知道您看我娘什么都是天下第一,但是您瞅瞅这边三个人,那架势也太猛了,我娘再怎么厉害也双拳难敌四......”
谁成想话还没说完,那头知遥人不可貌相,从琰铮处接到彩球后,在知远与皇帝的双重围攻下,人在马上一个灵巧的回旋率先突破皇帝的防线打进一球,霎时赢得满场喝彩。
合懿眼睛都看呆了,随即听得太上皇在旁边感叹了句,“这丫头真有你娘年轻时候的那股劲儿。”
比赛也讲究三局两胜,第二场一开始,皇帝想是被上一局的失利刺激了自尊心,这局格外孤勇,但几次进攻皆被太后半路阻挠而不得,最后只得另辟蹊径,与封鞅联合声东击西,用一记长杆,彩球打过了半场的距离,势如破竹地进了对方的门洞。
双方又回到平局时更显得第三局尤为重要,场上骏马疾驰双方争得如火如荼之际,太后先甩掉知远的拦截打破僵局,但还未等挥杆,封鞅半途杀出逼得太后不得不将球传给旁边的琰铮,知远见机行事,即刻催马上去拖住了琰铮,顺势传球给皇帝,知遥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不负众望,再次一杆进洞。
分出了胜负,场上场下皆是一片喝彩与欢笑声,众人觉得意犹未尽,便又玩儿了几局。
眼瞧着日头渐烈,这才收了心,顶着满身的热汗各自回去沐浴更衣后,临到未时一刻,桐春姑姑前来通禀说是准备开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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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骤变生
一场寿宴至酉时方歇, 太上皇和太后亲自送几个小辈到关山月门前, 眼角含笑, 瞧着他们一个个和睦美满, 抬眼望到远方只看得到夕阳无限好。
知遥想是沾了几杯酒便有些飘飘然了, 临分别时抱着太后的胳膊不撒手,一叠声儿地叫舒姨,“您不知道我从小有多仰慕您, 这次来帝都给姨夫贺寿是我的孝心,但我的私心里是奔着您来的, 您可知道我这些年的万里江心,比天高比海深......”
“你快别肉麻了行不行!”知远听不下去了,满脸不忍直视的神情截过话头, 又朝太后拱手道:“舒姨见谅,这丫头也就在您跟前才会拐弯抹角不好意思,话说白了就是她嫌父亲教她的刀法舞起来不好看,死活不肯学,这次追着我到帝都就是奔着拜您为师来的!”
太后听着好笑, 低头看知遥一眼,“你来之前可跟你爹娘都商量过了, 离家出走的姑娘我可不收啊。”
知遥眸中一亮, 头点得捣蒜似得,“都说好了,我爹说只要您愿意收就成,还教我好好学, 千万别哭着灰溜溜的打道回府给他丢脸呢。”
太后其实也很乐意收这么个小徒弟,就像太上皇所说,知遥身上有她年轻时的那股子劲儿。
这要细论起来是玄学,太上皇和太后膝下一子一女,可皇帝自小要学帝王策治国术,不适合一股脑压着筋骨让练身手。
再看合懿呢,更别提了,性子也不知道随了爹娘之中的谁,从小到大越长越娇柔,别说舞刀弄枪了,小时候就是让她拿跟绣花针玩玩,一个不留神儿扎着手了都得哭好大一场。
所以那时候逮着一个天资聪颖还上进的琰铮,太后心中自然甚是欣慰,接到身边细心教导,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但人总有那么些执念,就如同她年轻时深受岚熹侯的器重一样,她也希望自己能培养出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姑娘,在这等男人为天的世道中,为天底下的女人撑撑脊梁。
知遥年龄小又向来古灵精怪,大家伙儿都偏疼她的很,谈笑间免不了调侃几句,乐够了,酒劲儿上来后人容易乏累,便各自往下塌处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