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夫妻,他给她的却是十年的等待与折磨。
许久,薛长风将目光收回,从胸口那里摸出两张纸,看着纸上血色的字,他竟佝偻了身子,落下男儿泪来。
“婉音,对不起。那日,我的那些违心的话,定是叫你伤心难过了吧?其实,我说出那些话以后,我的心里更为不好受,可我逼着自己对你狠心,逼着你对我死心,也不过是想你过的好一点。”
“婉音,你大哥说的对,我不仅眼瞎,心也瞎了。如今我能给你的,也不过就是长痛不如短痛,短痛不如不痛。虽然我不想你忘记我,可我不能那般自私的让你等了我半生后,有为了我枯守着后半身。”
薛长风似是要将心里的话全说了,只是说着说着,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来,他却是忽的笑了,还好她不用再受这绞心之痛,而他也将不用承受。
他抬脚往前一踏,“婉音,原谅我不能陪你了,如果有来世,我一定倾尽所有的补偿你。”
深不见底的断崖随着他下降,耳边只余下呼呼的风声。
他知道从这里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可他不悔,只要她找不到他的尸体,便不会知道真相,也就能快些将如此不堪的他忘记。
桃苑内,嫂子见她连日里沉闷寡言,不想她触景伤情,便将府里所有卖得动力气的下人全部都调了过来。
苏婉音看着下人们将院中,她曾视若珍宝的桃树一颗颗砍倒,不少没有成熟的桃子掉在地上,然后被下人们迅速清走。
最后,院中只留下了一个个深浅不一,还未来得及填平的土坑。
阿碧端着一碗燕窝粥塞进苏婉音手里,“夫人,你最近都瘦了,大夫要你多补充些营养,这样对胎儿好。哦,对了,夫人可想在院里种些什么,奴婢让他们去买?”
“随便。”
苏婉音强迫着自己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燕窝粥,她如今心空的如同一口枯井,种什么都可以。
阿碧将苏婉音的状态瞧在眼里,为了让自家夫人高兴些,她便笑着建议道:“夫人,那不如就种些牡丹花吧,奴婢听说这牡丹花色甲天下,是花中皇后,想来等明年开花,一定很是好看。”
苏婉音敷衍了一个“好”字,就瞧见翠儿拿着一个鼓囊囊的信札过来,信札封口处的字,只一眼她就认出了。
那是薛长风的笔迹。
“谁送来的?”
“夫人,这是门房刚才送过来的,说是有人给夫人的,至于是谁门房只说是一个四五十岁,挺和善的一个男子。”
苏婉音接过信封,拆也未拆,直接就着信封一撕两半。
里面的每一张银票也都被一分为二,从扯开口子里,纷纷扬扬倾泻了一地。
他果然送来了。
苏婉音只是短暂的诧异了一下银票的数量,很快就将目光移开,她的孩子她自己养,“翠儿,将它们烧了。”
“夫人,这不得有上万两啊,真烧了?”翠儿看着地上的银票,沾一沾还是能兑的,这么些能买不少颗蜜饯吧?只怕她这辈子不停的吃,也吃不完。
不用等苏婉音开口,阿碧就瞪了翠儿一眼,“夫人叫你烧了你就烧了,磨磨唧唧干什么。”
翠儿“哦”了一声,便立刻收起心思,拿过院中的扫把,将地上散落的银票扫在一起,直接划了火折子,火焰很快就将巨额银两给吞了。
又是两日,晚饭后。
苏婉音正要躺下休息,嫂子房里的婢女就跑了过来,哭哭啼啼的,“二小姐,你快去瞧瞧吧,我家夫人她刚才上吊了。”
苏婉音的第一直觉就是自己听错了,嫂子晚饭前还好好的,同她有说有笑的,怎么才一顿饭的功夫,就?
还是阿碧当先抓住丫鬟问,“少奶奶怎么会上吊的,现在怎么样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婢女被这一问,眼泪更是凶了,“刚才,宫里来了圣旨,我家夫人瞧了之后,就将奴婢们支了出去,后来还是管家进去想要跟我家夫人禀告事情,这才发现了不对劲,命人将房门给撞开了。”
“你先别哭,快些说后面怎么样了?”阿碧再度追问。
“后面夫人被救下来后,就一个劲的哭,奴婢们才知道,原来圣旨上说大少爷打了胜仗,可就在乘胜追击蛮军的时候,误中了敌人的毒箭,而后,而后就.......”
“就怎么了?”苏婉音推开阿碧,直接抓住婢女的肩头,“我大哥怎么了?”
婢女眼睛一闭,“大少爷殉国了。”
苏婉音松开婢女的手,脑袋顿时嗡鸣,只有这一句话,反反复复响在她耳朵里。
大哥死了,大哥是为了她才去战场的,是她害死了大哥,是她。
大嫂要给大哥殉情,她到底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啊?
苏婉音猩红的双眼泛着泪花,然后她就听到阿碧惊慌的叫声。
“夫人,你,你流血了。”
她这才垂下眸子,瞧着自己双腿下方的地面上是一大滩鲜血,浓烈血腥味蔓延在她的鼻尖,她这才感受到了下身地带传来的那股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孩子,孩子也要离她而去了吗?
喉咙里一股翻江倒海腥咸迅速在她口腔里蔓延,沿着她嘴角滚落,一滴,两滴,.......
苏婉音很想哭,却一滴泪都流不下来了,随后,她人直直往后栽倒,昏死了过去。
等再度恢复知觉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了。
她一睁开眼睛,看见的便是双眼肿如核桃的嫂子,在嫂子崔秀秀的脖颈处还赫然留着一道未退的淤青。
“嫂子。”
崔秀秀瞧了她一眼,伸手一边擦了擦眼角,一边快速站起身,直接转身走出门,在门口阿碧撞到,她才沙哑的交代了阿碧四个字。
“好好伺候。”
苏婉音一直目送着嫂子离去的背影,她不怪嫂子不理她,不怪嫂子心里埋怨她,就是她自己都恨死了自己。
一时苏婉音喉咙梗的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后面,她躺在床上,配合的吃药,配合的吃饭,直到大哥的灵柩被抬进了晋城,她才开口说了连日来的第一句超过三个字的话。
“阿碧,替我梳妆,我不能这么狼狈的去见大哥。”
阿碧见自家夫人终于肯说话了,心中一缓,忙招呼翠儿去打水,然后取来丧服,而她自己则是拿起梳子给苏婉音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
刚一穿戴整齐,苏婉音就撇下阿碧与翠儿,发疯一般的往着前院跑。
等她跑到的时候,正好看见一口朱红色的棺椁从府门口抬进来,被停放在前厅临时搭起的灵堂里。
她缓下步子看着嫂子带着侄女,侄子披麻戴孝的跪在棺椁前,母子几人如同泪人,嫂子更是一边哭一边往盆里放着纸钱。
“镇南,秀秀给你多烧些纸,你在那边别不舍得花,多买些。”
苏婉音见状,“砰”的一下跪在院中的空地上。
是她错了,是她的一意孤行,才将大哥的命架到了火上;
是她让嫂子成了新寡,让孩子们早早就成了没爹的孩子,还,还差点就没了娘。
是她让大哥原本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变得支离破碎。
“大哥,婉音这就去地下同你赔罪。”
她重重的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带着一抹决绝,抬脚后退了几步,猛然加速,朝着大哥的棺椁就冲刺了出去。
“夫人,不要!”
赶来的阿碧与翠儿,只来得及睁圆了双眼,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叫声,而后,他们就眼睁睁的瞧见自家的夫人,整个额头重重的撞在了棺椁上,发出一道极度沉闷的响声。
苏婉音歪倒在地上,额头上的鲜血如注,可她已经感受不到痛了。
她掀开眼皮看着冲过来,想查看她情况的嫂子,她动了动唇,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然后,苏婉音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最后的画面竟是那片灼灼的桃花林,还有她挣扎了一生,都求而不得的男人。
这些日子,她想通了很多事情。
她不怪薛长风,也不恨薛长风,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是她活该,是她咎由自取,只是她千不该万不该,牵累了自己的家人。
若是有来生,薛长风,我再也不要爱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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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阳光透过淡淡的雾气,温柔地洒进屋内,将黑暗驱散。
“小姐,姑爷大婚之夜喝的伶仃大醉也就罢了,竟然直到早上才回来,还是被人抬回府里的,实在是太过分了。”
苏婉音听着阿碧的埋怨,又瞧见这满屋子的喜绸,喜字,以及燃了一半的两根喜烛,她才算是终于接受了她重生了的事实。
还是重生回到了她及笄后的第二年,正是嫁进薛府的第二天,那时她正好十六岁。
上一世,她独守婚房一夜,薛长风到了天亮才回府,阿碧也是这样斥责着薛长风的。
那时,她心中觉得委屈就带着阿碧去找薛长风要一个清楚,可见到的却是他盛怒的样子,听到却是他心里已经有了别人,那人就是他表妹。
也是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大哥为了她,将他心爱的表妹弄进宫里的事情。
“夫人,你怎么了?”阿碧见苏婉音不吱声,越发担心。
苏婉音却是冲着阿碧笑了笑,“放心,我没事。”
虽然老天爷没有让她重生回到嫁给薛长风之前,可她心里还是非常感激着老天爷的。
毕竟现在,她爹爹还活着,他大哥也还活着。
她在意的人都还在,一切都恍若最初的样子。
只是她已经放下了薛长风。
“小姐,你真的没事?真的不打算去找姑爷问一个清楚吗?”阿碧伸出手在苏婉音的眼前晃了晃,明明小姐刚才还伤心的不行,怎么转眼间就一点也不难受了呢?
阿碧越想越是不放心。
苏婉音如今只想与薛长风再无瓜葛,又怎会再过去自取其辱。
上一世,家人护她一生,这一生就换她来维护家人,情之一字,她不愿再碰。
不过此时,她才刚刚嫁进薛家,想要立刻离开,势必会让苏家蒙受非议,是以还需要从长计议。
见阿碧疑惑,苏婉音并不打算将她重活一世,这种很玄乎的事情告诉阿碧知道。
苏婉音笑了笑,抓住阿碧的手,“我的好阿碧,我真的没事。只是坐了一宿,这肚子实在是有些饿了,其他的事情就等吃饱了再说好吗?”
阿碧仍旧有些不放心,出门叫了一个丫鬟进来守着,这才出了门。
阿碧做事一向利落,不多会就端着早饭进来,“小姐,奴婢刚才从厨房过来,瞧见夫人那边已经起了,咱们要不要先去给夫人请安。”
苏婉音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她重生了,婆母薛王氏定然也还活着。
回想起上一世,她带着阿碧去质问薛长风后,还是去给婆母与公爹请了安的,只是如今她心态换了,不想再为了薛长风,去刻意哄着婆母与公爹。
既然可以重活一世,她便不想再委曲求全,她想要做回自己。
更何况上一世,她尽心尽力,也不曾将婆母与公爹的心暖热。
“阿碧,咱们先吃饭。”
卯时刚过,婆母房里的丫鬟就走了过来,向守在门外的阿碧问:“少夫人可醒了?”
阿碧回道:“还请姐姐过去转告夫人,我家小姐今晨才睡下,是以还未醒。”
苏婉音翻了一个身,已经许久不从这么放松了,她又听了几句,后面竟就真的睡着了。
一个时辰后,婆母院内,一个丫鬟哆嗦的跪在地上,“少夫人,她,她还未起床。”
坐在主位上的薛王氏一听,瞧了对面坐着的薛父薛劲松一眼,直接气怒的站起身,伸手将桌子上已经凉掉的茶连同茶盏朝着地上的丫鬟就砸了过去。
“没用的东西,连个人你都叫不醒。”
丫鬟不敢去捂着额头,只是抬眼瞧着薛王氏与薛劲松,低声的辩解,“老爷、夫人,奴婢真的去叫了,只是几次都被少夫人房里的阿碧给拦下了,奴婢........”
“哼,她苏婉音不过才嫁到我们薛家一天,就摆起了苏家嫡小姐的谱,到底有没有将你这个公爹,我这个婆母放在眼里?”
“好了,这能怪谁呀?”
薛劲松一拍桌子站起来,他心里也是不高兴,可苏婉音的父亲那可是当今皇上的太傅,他可得罪不起,说不定他的官位能不能更进一步都得靠人家提携,于是便将气撒向薛王氏。
“要怪就怪你教子无方,让那个孽子新婚之夜出去喝酒,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真是将我这张老脸都丢尽了,哪里还有什么资格挑别人的错处。”
末了,薛劲松还是不放心的瞪了一眼薛王氏,警告道:“我今个就同你说一声,只要长风他媳妇做的不过分,你就不许插手。不然,别怪我在外人面前,不给你这个正妻颜面。”
几句敲打的话说完,薛劲松就丢下薛王氏出了正厅,去了二房院里。
薛王氏平白被丈夫薛劲松吵嚷了一顿不说,还要被二房那边瞧了笑话,若非二房那里生不出儿子,不然早就骑在她头上拉屎了。
薛王氏越想越气,可还是顾忌着丈夫薛劲松的话,只恨恨得带着人去了儿子薛长风的书房。
还未走近书房,薛王氏就嗅到了浓浓的酒味,她脸上的气怒又多了一分,直接就推门走了进去。
书房内间的睡榻上,薛长风歪歪斜斜的躺在上面,身上的被子已经有大半掉到了地上,只还余一小块被他双腿压着,才不至于全部掉到地上。
“长风,你瞧瞧你这都成什么样子,你就不能挣点气,让母亲在你父亲那,也能抬得起头来吗?”
薛长风没有睁眼,就是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薛王氏又走近了些,“长风,你给母亲起来,你听到没有?”
薛长风恍若未闻,依旧是他睡他的。
再一又再二,无疑将薛王氏的火气点到了最高。
她总归是疼爱着这个儿子的,抬了抬手也没有打下去,只是弯腰气恼的将他身上最后一点被褥也扯了下来,丢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