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予顿了顿,示意薛可蕊凑近一些:
“婶子,今晚来见你时予看过了,趁夜色直接带你出王庭的确有些困难,也怕伤着你,最好的法子是能在王庭之外将你带走。所以就委屈婶子再坚持些时日,眼下契丹王大局新定,是该要择日立太子了,再加上年关将近,契丹人应会有些出王庭的庆典。予会严密关注契丹王的动向,还请婶子也留意王庭内消息,如若有你能出王庭的机会,还请婶子尽力争取,并及时传话与我……”
说着,冯予抬手指了指薛可蕊高挂墙角的那只纸鸢:“婶子若有话带与我,便放出这纸鸢,予自会来见婶子。”
薛可蕊颔首,二人相谈正酣,却听得落英院外一阵喧哗,有人重击捶门伴随着呼喝的声音传来。窗外有烛光渐起,薛可蕊听见有仆妇起了床,疾步奔至院门口去开门。
心脏陡然收紧,薛可蕊大惊失色,她一把抓紧了身侧的冯予。
“不好!堂少爷,有人来了!”
第一五一章 掩护
冯予也一惊, 不过他转瞬便镇定了下来。
“婶子,可有容得下予的箱笼?”
薛可蕊被吓得三魂丢了俩,无头苍蝇般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自己东西太多,竟塞满了全部柜子、箱笼,要把冯予装进去, 还得专门腾个箱子。
可是现在很明显已经没有时间腾箱子了。
契丹人久居漠北, 他们不睡“床”,睡的是火炕。伴随他们入主凉州, 这节度使府衙里的床则统统都从木架子改成了火炕。
火炕与床同宽, 长却因居室长度不同而不同。一般由砖石搭, 覆盖以一层平整的石板,石板上又覆盖以泥摸平, 最后铺上炕席。炕留有灶口和烟口, 灶口用来烧柴,烧柴产生的烟和热气使炕发热, 烟则从火炕烟口通过烟囱排出室外。
如此一来, 就连床底下也是没法躲人的。
“堂少爷,你上炕, 到我被窝里躲着, 我出去应付他们。”
薛可蕊面无人色, 却极力让自己保持清明。
冯予也看出来了,眼下这屋里, 除了薛可蕊的被窝, 的确也没地方好躲了。
冯予点头, 忙不迭翻身上炕,口里还不忘冲薛可蕊道歉:
“那么,便请婶子多担待了……”
薛可蕊是贵人,火炕上挂了幔帐。待冯予将自己密密实实裹进被窝后,薛可蕊忙不迭上前放下幔帐。
她将火炕用幔帐攒攒规整,自己寻了一件外袍披着,凌乱了头发,装作才被惊醒的模样,走出了房门……
才出得房门,薛可蕊便看见满院的兵士,明火执仗。为首的一个,黑面大胡子,满脸横肉,正与站在廊下的萧女使说着什么。
见薛可蕊出门,二人停止了谈话,皆转过头来看着她。
不等薛可蕊走近,萧女使便迎上前来,冲薛可蕊见礼。
“启禀夫人。”
萧女使低眉顺眼跟薛可蕊解释:“干木将军说,他们在王庭外的一间废弃民房内,发现一名巡逻兵的尸体,衣裳被扒了,还不见了腰牌。干木将军怀疑,有贼人混入了王庭内,今晚,他们便是挨个宫门查找贼人来的。”
薛可蕊的心一阵狂跳,手足瘫软,几乎无法走路。她不敢再走,便那样直愣愣地当地立着。
她好容易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表情,让自己看上去能有一种自然的严肃气质。半晌,才得以张开嘴:
“萧女使,我怀了八王殿下的孩子,可汗是让我在这落英院养胎的,你就准备这样让我养胎?”
女使大惊,忙不迭告罪,她赶紧上前扶住薛可蕊的腰,就要将她往厢房里送。
“夫人恕罪,是下官没有考虑周到,下官让人给您铺好褥子,你且进厢房里歇着。我让干木将军先来查查您的卧房,待他查完了,下官再亲自来厢房接您回去睡觉。”
话音刚落,薛可蕊觉得自己已经快要灵魂出窍了。
冯予还在她榻上,她怎能让这帮蛮夷进屋!
“不可!”
薛可蕊用尽了全身力气冲萧女使高声怒喝:
“你算什么东西?胆敢随意调换我的住处?我乃八王殿下夫人,在这落英院,我说了算!我就要住我自己的上房,谁也别想我挪位置!”
薛可蕊傲然挺立于上房门口,披散着头发,横眉怒目,傲视着满院子被坚执锐的契丹兵。
“夫人……”
萧女使面上一脸为难,她想了想,冲薛可蕊跪下了:
“下官冒犯了夫人,罪该万死,只是今晚干木将军也是为了宫中贵人们的安危才清查各大宫门的。若是有贼人真的躲进了咱落英院,无论是对可汗,亦或是对夫人您,也是有极大危害的啊!”
萧女使一脸诚挚,对着薛可蕊低下头,便咚咚咚地往那地上扣。
薛可蕊不为所动,一脸漠然,“我房里没有贼人,不用查了。”
说了如此之久还进不得门,一旁的干木将军等不住了,他自后仗剑上前,对着薛可蕊深深跪地:
“夫人,末将奉可汗之令守卫宫门,护皇城安稳。今日有巡逻兵死亡一事,末将也曾禀告过可汗,今晚搜查各大宫门,也得到过可汗的许可。”
说着,他从自己怀里摸出来一张盖了红戳的纸,呈于薛可蕊眼前:
“末将有可汗批准搜查各大宫门的手谕一份,还请夫人过目。”
薛可蕊傻眼了,可她立在房门口依旧不动,既不接干木送上来的那张纸,也不肯挪步。
“你知我不识字,给我看这个,可是存心要笑话我?”薛可蕊冷沁沁地说。
干木无语,他当然知晓这汉女夫人不识得契丹字,可是为了搜查这落英院,难不成他还得要去寻可汗再写一份汉文的手谕?
那不是找死吗。
这女人分明就是在故意刁难他!
干木忿然,汉女费尽心机地要阻挠他进屋,说明她心中有鬼,她房里定有猫腻!
干木后牙槽紧咬,嘎嘣直作响,全身热血翻涌。他忍不住腾地起身,立得笔直,脸上的胡须根根竖立。
“来人!将这女人拖开,我要搜查她卧房……”
“放肆!”不等干木说完,他浑厚的喝令声后传来另一声女子高亢的怒喝。
如惊鸟腾空,激越云霄。
众人大惊,皆回头看向院门口——
院门外走进来一名锦衣华服的女子,发髻未绾,只松松地用条布带系了垂在脑后。秀眉浓长,目光炯炯。
见她出现在院门口,满院军士皆自动排开,为她腾出一条道。
华服女子昂着头在最前面,走路带风,如携千军万马,其后有宫娥列队随行。
她眉眼淡淡,来到干木身前立定了。
干木惶然,忙不迭冲她单膝跪下,只手抚上右肩:
“干木叩见王妃娘娘。”
“你可以出去了。”周采薇漫不经心地冲他说话。
干木愣怔,他有些茫然的抬起了头。
“本宫说的就是你,干木。你带上你的人,现在就离开。”
周采薇立得笔直,依旧淡淡地冲干木说话。
干木急了,他直起身来,手足无措,“可是……娘娘……”
“出去!”
“……”
干木不动。
周采薇挑眉,望向干木一脸疑问。“还要本宫继续?”
干木大惊,忙不迭再度跪下,冲周采薇叩首:“末将遵命……”
……
原本塞满院的契丹兵列队鱼贯而出。
薛可蕊只觉脑子里一团浆糊,周身都是大难不死后的脱力。她软软地靠在身后贵婆子的身上,任由贵婆子那粗壮有力的胳膊将她搂进她厚实的怀里。
“送八王夫人回屋休息。”
耳畔传来周采薇冷冷清清的吩咐。
“是,王妃娘娘……”众婆子宫人回答得恭谨,一众人七手八脚地把薛可蕊重又送进了上房。
回到上房的薛可蕊痴痴呆呆地坐在炕头,既不说话也不上炕睡觉,她推开了替她宽衣的贵婆子,就那样拿眼直勾勾地盯着坐在屋中央的周采薇。
她在等周采薇离开,这样她才好吩咐这帮下人们统统都出去。周采薇不走,哪怕薛可蕊喝令她们走,她们都不敢走。
可是周采薇似乎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
她闲适的靠在小几旁喝茶,似乎在等薛可蕊睡下了再走。
薛可蕊当然不会有睡下的意思,她不明白周采薇究竟有什么“企图”,她半夜三更来到自己的卧房,一定不会是只想来看自己睡觉的。
于是两个女人就那样古怪地对峙着。难为了一帮宫人们,手足无措地立着,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最后,还是周采薇解放了煎熬中的众宫人。她放下了茶杯,让大家都退下,她淡淡地说:
“可汗让本宫照顾八王殿下夫人养胎,今晚夫人受惊,睡不着觉,本宫陪她说会子话。”
众宫人领命,皆俯首道喏,再毕恭毕敬地鱼贯退出。
薛可蕊端坐炕头,望着周采薇严阵以待。这女人虽是汉人,但是她贪慕荣华,不惜认蛮夷为夫。尽管她的到来替自己解了围,但是她知道,这种蛇蝎美人的杀伤力并不比刚才那黑面罗刹将军的杀伤力小。
宫人们都走了,屋里只剩薛可蕊与周采薇两个人。
薛可蕊冲周采薇颔首致谢,“今晚多谢王妃娘娘照顾。”
“不必客气。”周采薇抬手,淡淡地说。
“你我二人也算是老相识,我周采薇承过夫人您的恩,这点小忙,不过举手之劳。”
周采薇说得自然,薛可蕊却觉得有些尴尬,她与周采薇的交往,可算得上是爱恨情愁,刀光剑影了。她们因同一个男人相结识,如今再度住在同一个男人的王庭里。
“夫人这肚子,可是有七个月了?”
出人意料地,周采薇真的关心起薛可蕊的肚子来,而不是谈刚才的搜查风波。
“是的。”
薛可蕊一愣,旋即点头称是。她回答得简略,对于她的肚子,她并不想多说,旁人能知道的越少越好。
“唔。”周采薇点点头。
“那么开春后不久就要生了,是八王殿下的孩子?”
周采薇依旧问得淡然,薛可蕊的心中却警铃大作,她下意识挺直了腰背,不动声色道:
“是的。”
周采薇浅笑,目光沉沉,如有实质,“是么?”
“当然是。”薛可蕊回答得肯定。
见她如此斩钉截铁,周采薇笑了。她直起身来,缓步走向薛可蕊。
薛可蕊坐得笔直,像一只护崽的猫,堵在床幔的正中央。她望着渐近的周采薇,嘴角绷得越来越紧……
薛可蕊的手心开始出汗,内里握着一只包金的玉簪。
如若她出手,我可以用玉簪戳瞎她的眼睛。薛可蕊死死盯着周采薇那眼中意味深长的笑,在心里暗暗地想。
可是在距离薛可蕊数尺远的地方,周采薇站定了。
“外城酉时换防,内城戌时换防。”
“嗯,什么?”薛可蕊一头雾水。
“巡逻兵分块巡逻,约莫十个大块,以王庭中轴为线均分,所以八王夫人可以在这两个时候来采薇宫里找本宫。巡逻兵对汉人模样的女子查得严,他们不认识夫人您,所以得趁他们人少的时候出门才会方便。”
周采薇很快说完了这番话,便抄起手来望着薛可蕊不再开口。
薛可蕊张着嘴,半天合不拢。她很惊讶,她能有什么非得去找周采薇说的?
不过周采薇作为“管理”自己的契丹王妃,自己与她保持好联系,的确是应当的。
于是,薛可蕊冲着周采薇点点头,“谢王妃娘娘提醒,可蕊记下了。”
见薛可蕊应下,周采薇点点头。
“夜已很深了,本宫这就回去,八王夫人也别多想了,早些睡觉,好好养胎。”
就像所有照顾孕妇的人一样,周采薇的表情恬淡,语气温和。薛可蕊便直起身来,立在床幔的入口处,冲她深深道福:
“可蕊谢娘娘关心,恭送娘娘……”
第一五二章 步罡
冯予终是顺利离开了契丹王庭, 当天夜里,薛可蕊睁着眼生生熬到天光大亮。直到获悉王庭里没有再捉到什么刺客,一颗心才终于放了下去。
因着冯予的那番话,薛可蕊开始四下里打听王庭里所有的祭祀、庆典活动。
萧女使不疑有他,笑眯眯地告诉薛可蕊:
“不多久就是春节了, 届时会有一场盛大的祭祖。可汗会带大家出王庭, 去祭祀台祭拜先祖,祭拜完成后, 还有一系列的庆祝活动。最有名的便是可汗亲自主持的比武大赛, 都是军中出色的男人参加, 胜出者可以直接获封将军,或加官晋爵呢!”
说起春节比武, 萧女使口若悬河、眉飞色舞, 显见得每年的比武大赛吸引住了多少姑娘的注意力。
可是薛可蕊对他们契丹人的比武不感兴趣,她关心的是什么时候出王庭。
萧女使冲她摆摆手:“夫人也忒急了些, 庆典活动一般安排在春节过后第一天, 以往是在契丹王庭的玉珠湖旁举行,因今年来了凉州, 具体举办地点怕得要待可汗再定了。”
薛可蕊低头, 掰着手指算了算, 满打满算,从现在到春节还有两个多月。要她独自一人滞留这契丹王庭多一日, 都度日如年, 更何况再等两个多月了。
念及此, 薛可蕊禁不住有些情绪低落。
见薛可蕊如此渴盼出门,只道她被关这落英院闷坏了,萧女使笑,她告诉薛可蕊:
“如若夫人实在闷的慌,可以去寻西宫的汉妃娘娘说话,娘娘似乎很关心夫人,时不时便会向下官问起夫人您的起居、生活。”
听萧女使这般说,薛可蕊想起那晚周采薇曾经来落英院“看望”自己,时机那么巧,她觉得这周采薇似乎别有用心,言行举止都有些让人看不明白。
于是,薛可蕊决定了,今日便去西宫拜见周采薇。不光是为了解自己心头那桩疑惑,单就说周采薇既然“照顾”了她,作为礼节上的回应,她也应该去感谢一下周采薇才对。
……
薛可蕊来到西宫,看见周采薇躺在一盆鲜羊奶旁,一名宫娥正用一块细棉帕浸了羊奶给周采薇敷脸。
薛可蕊冲着周采薇行了一个汉人的大礼,见薛可蕊来拜见自己,周采薇并不感到意外。
她抬手,示意宫娥扶她坐起,替她拿来清水洗去面上的奶液,又送来香脂,每一寸肌肤都细细地抹了。周采薇示意宫人们都退下,她这里不需要照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