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驾则一直躬下身子冲她真诚道歉,是他思虑不周,派了李霁侠来照顾客人。待会儿他会亲自将薛可菁护送回家,并登门向薛恒致歉。
薛家马车终于来到了近前,薛可菁在冯驾的张罗下登上了马车。她终于找回了一点清明,挑开车帘极力劝说冯驾不用再送自己了,天色已晚,节度使大人应该马上回家休息。
僵持良久,冯驾终于觉得如此时辰自己还去薛府叨扰,确实有些不妥。道歉不怕晚,明日一早也是一个好时候。于是冯驾侧身让步,他让副将唐纪率部送薛可菁回府,并再三冲薛可菁道歉,希望他能原谅李霁侠的莽撞。
第二日,太阳刚从天边露出一抹红影,薛府的门房便迎来了冯驾的拜贴。
门房的小童一惊,撒开腿便往上房奔:
“二老爷,二老爷,节度使大人登门啦!”
薛恒惊呆,才过完大礼又这么火烧屁股地来了,莫不是嫌原来的迎亲时间太晚,还要提前?
薛恒匆匆出门迎接冯驾,没想到却迎来冯驾老远便送来的一揖,与又是几十箱布帛瓜果。
薛恒受宠若惊,忙不迭跪地谢恩,这冯驾出的聘礼也是十足十的有诚意,今日又送来这么多,让人怎么受得起。
可今日冯驾说的话却与薛可蕊无关,薛恒担心了半天,发现冯驾原是来道歉的,说是李霁侠吓到了二姑娘薛可菁,希望薛恒莫要怪罪他冯驾。
薛恒松了一口气,他只知道薛可菁昨日因蛮夷闹事一事回府晚,旁的委屈可是没听薛可菁说过,不光薛可菁没说,那素来疼她的崔氏也没说过什么。
于是薛恒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节度使大人太客气了,小孩子不小心闹矛盾而已,让节度使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听得此言,冯驾稍微放下了心。遂又提出,除了这些东西是给二姑娘的外,如果方便,可否让他冯驾带来的女大夫,亲自替薛可菁看看,昨日有没有被摔到哪里。
其实并不是冯驾儒雅讲礼,他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十五日后便是李霁侠迎亲的大日子,在这关键时刻,李霁侠居然当着薛家人的面发狂了,若是薛可菁回府后,将李霁侠的情况告诉了薛恒,李霁侠唯一的一次主动娶亲,怕是就要胎死腹中了。
正常的爱女儿的大户人家,若是发现未来夫君是如此不正常的狂人,哪怕早过了大礼,多半也要拼命给退回来。
冯驾没有良好的出身,他是靠自己的血汗博得李家人赏识,一路平步青云的。他重权在握,也是因为有元帝赏识,他与元帝于少年相识便一见如故,元帝是他的朋友,亦是恩人。他披荆斩棘为元帝的天下保驾护航,元帝对他好,让他娶了李家的姑娘,可是他没能照顾好荣月郡主,所以,照顾李家的子弟,李霁侠,也成了冯驾义不容辞的责任。
为了李霁侠的事,冯驾昨晚一宿没睡着。他就怕薛可菁向她父母“告状”,就差临门一脚,李霁侠就要有妻子了,冯驾甚至做好了以势压人的准备,无论如何他也得要首先保住李霁侠下半生的幸福。
按皇家惯例,柳玥君在京城时,曾往李霁侠身边送过两个“丫鬟”。
第一次送时,柳玥君特意挑选了一名年长一些的姑娘,那姑娘容貌端正可亲,性子温和。夜间早早送去李霁侠卧室后,柳玥君便高高兴兴地等着,没想到不过两个时辰,柳玥君便被婢女不顾礼制,急匆匆破门而入带来消息给吓得从床上跌了下来——
李霁侠竟拿刀将那姑娘给砍杀得血肉模糊。
柳玥君不知李霁侠为何会发怒,问遍了所有伺候的小厮、婢女,也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
柳玥君只当是那姑娘惹了李霁侠生气,后来又送去第二个,这一次的姑娘就漂亮多了,人美,声音甜。
可是,情况依旧不容乐观,那姑娘虽然保住了性命,却被李霁侠暴打了一番给丢出门来,大冬天的光着身子在雪地里吓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自此以后,李霁侠拒绝柳玥君再送来通房,也抗拒柳玥君给他说亲。
李霁侠的脾气越来越古怪,动不动就发脾气,打人、杀人是每天都要上演的戏码。
看着渐至适婚年龄的儿子一直孤身一人,柳玥君也日日愁云密布。直到这次来凉州,从来厌恶女色的李霁侠竟主动提出来要娶妻了,冯驾与柳玥君沸腾了,这可是不亚于获得元帝连升三级的重赏!
或许,对着他喜欢的姑娘,侠儿就会恢复成柳玥君期待的那个样子了。
李霁侠是康王爷的命根子,他已经错过过一次了,他没能照顾好康王爷的女儿,这一次,他必须要替康王,替元帝撑起这一片天……
……
薛恒为冯驾的谦卑与多礼感动,不过小小地摔了一跤,就连崔氏也没瞧出来的一跤,冯驾竟重视如斯,居然一大早连大夫都带来了。
薛恒冲冯驾抱拳,“冯大人,小女受大人关爱如斯,恒三生有幸。”
就连对这桩婚事不满至极的王氏也破天荒与薛恒站在一处,满脸堆笑对冯驾感激再三。
薛可菁也出来了,她是专程来迎接冯驾的,虽然她很困,还没有睡饱,但是冯驾专程来看她,她发自内心的高兴。
薛可菁对李霁侠的事绝口不提,她明白冯驾此行的目的,为了多看几眼他的笑,她愿意按照他希望的模样说话做事。
冯驾头戴幞头,身穿一件绛紫色联珠团窠纹滚边窄袖团领袍,金玉革带,黑色长靴,温润又谦恭。因为昨晚那一节,他对薛可菁愈发“关照”,似乎薛可菁就是风雨飘摇的康王府所有幸福的希望。薛可菁的一颦一笑都能换得冯驾特意的瞩目与回应,这让薛可菁受用至极。
“冯大人,过几日就是蕊儿出嫁的日子,蕊儿人小,还不懂事,父亲与母亲一直担心她做不好康王府的孙媳妇。若是蕊儿做错了什么还望大人与郡主,多多担待。”
薛可菁抿着嘴儿,捏着罗帕,配合这其乐融融的氛围,说出冠冕堂皇的话,心中有诡异的情绪翻涌。
“二小姐过谦了,三小姐知书达理,驾与玥君都喜欢得紧,她与侠儿定然会恩爱白头的……”
冯驾笑,他望着薛可菁目光微闪。他知道薛可菁什么都不会说,她真是一个“聪明”的姑娘,知道他的所思所想,替他考虑周全。可是不知为何,自冯驾心底却有浓浓苦涩泛起,如汩汩不绝的泉水迅速将他的心房填满,如他多年后终于明白的那样——
这是他欠薛可蕊的,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第十七章 亲迎
薛可蕊起得很早,不到寅时便被王氏唤了起来。今日是冯家亲迎的日子,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提前准备。
替薛可蕊梳妆的是大房薛文的夫人周氏,作为全福人,三日前便是周氏替薛可蕊开的脸。
“婶婶,我不要抹太厚的粉。”看见周氏一把抓起丝扑面,狠狠往胡粉盅里一裹,薅起一大片粉就要往她脸上抹时,薛可蕊开了口。
“咳!这你就不懂了。”周氏对薛可蕊的抗议表示不予理睬。
“成亲的大喜日子,可不兴面色暗沉,香粉够多,胭脂才会好看。丫头就听婶婶的吧,老祖宗们都这么做的,谁也不许不遵从……”
扑鼻而来的是厚重到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层层香粉,将薛可蕊涌至口边的抗议又给堵了回去。薛可蕊无奈,只得闭上了眼,任由周氏折腾,反正她心中一直不爽利,粉厚粉薄,也没那么重要了……
昨日夜间,母亲王氏来陪她用了晚膳,又红着眼眶给她交待了一大堆为人妻的要点,再塞给她一盒压箱底的东西,要她晚上务必要好好看看。
薛可蕊无可无不可接过了木盒,放置床头。
虽然白日里薛可菁来看过她,安慰她李霁侠出身高,对人热情,除了瘦一点,性子稍微有点急,确实是为人夫君的优秀人选。可是一想到李霁侠那隐藏在眼底深处的癫狂之色,薛可蕊就会心生厌恶,她对李霁侠实在生不起好感。
但自己往后的一辈子,就要与那苍白又癫狂的男人联系到一起了,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薛可蕊深深叹出一口气,宽慰自己应往好的地方看,李霁侠虽然有些容易激动,手段也有些狠辣,好歹他也是为了自己才会如此动作。她懒懒地靠在床头,望着母亲送给自己的压箱底的东西发怔。
随手掀开盒盖,薛可蕊惊讶地发现盒子里装的竟然是一个个玉质的小玩意。羊脂玉的桃子、苹果、梨,精光内敛,玲珑剔透。
薛可蕊欢喜,如此可爱的东西母亲也不知早日送与自己玩耍。她顿时来了精神,将盒子里的玩意一股脑儿倒在床上,一个一个拿在手中认真把玩起来。
这些玉果子皆由上下两半组成,上半为盖,揭去盖,薛可蕊发现内里竟还有乾坤!其中可见两小人儿,光溜溜的胳膊腿儿跟那玉果子一般莹润,皆紧贴在一起……
薛可蕊将这些苹果、梨、桃一一揭开,整整齐齐排成一排,一脸懵地盯着那些小人看了半晌,终于明白母亲给了自己什么东西。她大惊,脸颊陡然飞红,忙不迭将这些羞人的“果子”一一盖好,手忙脚乱通通收进了盒子。
似乎害怕这些果子自己长了腿跑出来,薛可蕊将木盒盖子紧紧盖好,又寻了一条绳紧紧捆起来。鞋也顾不得穿,她抱起盒子几大步奔到自己的随身嫁妆箱前,将这木盒深深地埋入箱底,让它们真正成为了“压箱底”的玩意。
当天晚上,看过这些玉果子的薛可蕊做噩梦了。她梦见自己与李霁侠同那玉果子里的小人那样正光溜溜地纠缠在一起,突然,李霁侠发狂了,他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猛然抽出一把刀,抬手就朝薛可蕊的面门砍来……
“蕊儿……母亲跟你说的话,你都听清楚了吗?蕊儿,蕊儿?”
耳畔回响着王氏的呼唤,薛可蕊陡然回魂,发现自己的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自己跟前,望着自己一脸担忧。
“啊……娘……清楚了。”
“真的?”王氏死死盯着薛可蕊的脸,“你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薛可蕊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回答得斩钉截铁。
面前出现一碟金黄的油泼糖果子,王氏淡淡地冲她嘱咐:
“听清楚了就好,那么你把这碟糖果子吃了,再喝点水,婶婶好替你上口脂。上完口脂后就不许再吃喝了。”
……
不多时,有婢女急匆匆来报,夫家来人催妆,迎新妇了。
李霁侠的催妆人马很浩大,足足有百余人。有人负责吹拉弹唱,有人负责吟诗作对。催妆的队伍在薛府外表演了乐器,又表演歌唱,表演了书画,还吟诗无数。
可是娘家姑娘们就是不满意,不肯开门,薛可蕊也不想开门,如果可以,她宁愿让这帮催妆的一辈子表演下去。
直到王氏递过来一张写着七言古绝的纸条,并告诉她这是李霁侠亲笔题写的,薛可蕊的脸上终于浮出来一丝应属于新嫁娘的笑:
“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说明,贾岛)
薛可蕊虽是商户出身,所念过的书却丝毫不逊色于京中高门贵女。她甫一接到这首小诗便喜欢得紧。都说七绝难写,当下许多文人律诗写得很好,七绝却一般。这首小诗韵度悠远,朗朗上口,又喜气洋洋。
读着这样一首让人如沐春风的催妆诗,不久前瑞芳楼那场让人猝不及防的斩首行动也显得没那么可怕了。
薛可蕊扬起盈盈的笑眼望向自己的母亲,王氏窃喜,暗道女婿总算没有吝惜展现一点他的男儿魅力。没有发达的四肢,有发达的头脑一样可以捕获芳心嘛!
薛可蕊盖着红盖头,被自己的兄弟薛战背至府外。鞭炮声震耳欲聋,锣鼓喧天,唢呐嘶鸣,就算是近在咫尺也得要靠喊,才能听清楚身边人的说话声。
透过盖头的空隙,薛可蕊看见自己被送上了一顶八人抬的锦绣火凤流苏轿,轿身遍绣火凤流云纹,金灿灿的丝线几乎就要闪花薛可蕊的眼。
为庆贺今日的盛典,冯府摆出了足足九日的流水席供人随意享用,数十里的红妆,马车从街头排到街尾,井然有序,迎亲的青石路旁撒满了花瓣,满城的树枝上亦挂上了飘逸的红绸。
一路上薛可蕊都听见有路边的妇人在惊呼:
“啧啧,看那轿门顶的南珠,得有人拳头大了吧……”
“听说节度使大人花了逾万两银,就只为迎娶这新妇,薛家老爷可真是扬眉吐气了……”
薛可蕊低下了头,无论如何,心底暗暗泛起的丝丝暖意的确不容忽视。
薛家不缺钱,虽说以婚嫁的开支来度量新娘的身价有些过于俗气,但冯府对她的重视,通过这炫目的奢华可见一斑。冯家如此重视自己,与李霁侠对自己的喜爱密不可分。想来自己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能得李霁侠的青眼,确实应该感恩戴德才对。
围观的百姓太多,迎亲的队伍走了许久,好容易才在吉时之前赶到了冯府。
薛可蕊着钿钗礼衣,华美繁复的丝缎绢纱层层叠压,外罩宽大的广袖上衣,雍容又华贵。她在喜娘的搀扶下迈步下轿。有礼官上前,单手执斗,内盛谷豆钱果等物,望门而撒,引得一众孩童疯抢,冯府门外欢呼声不绝于耳。
眼前探过来一条红绸,薛可蕊拿住了,便被人引着往前走。
来人看不见模样,只看见大红的袍角,墨黑的长靴。薛可蕊知道,那是李霁侠。
他引着她走过了一路红毡,跨过了马鞍,最后将她引入喜堂。在唱礼官的高声唱喝下,薛可蕊与这双墨靴的主人拜了天地。
好容易再度坐上松软的榻时,薛可蕊在今日,第一次听见他满是喜悦的低语:
“等我,堂外须得敬酒,我去去便回。”
男人的声音如此近距离地灌入耳朵,带着他温热的气流拂过她的耳发,激得她心头一个激灵。
尽管做足了心理建设,薛可蕊也在心底认可了他作为自己夫君的正式地位,但习惯性的抗拒,依旧不可抑制地自她心底泛起。
那一个个晶莹剔透的玉雕小人,与那陡然滚落在地的淋漓人头,犹如两张结对成双的符,时不时便闪现眼前。告诉她,她身心的所在,将她的神志,深深封印在墨黑色的牢笼,难以自拔。
不知道为什么,李霁侠身上的黑色气质是薛可蕊厌恶,甚至害怕的。尽管他也会让她感动,但这感动,终究敌不过那两张“符”带来的冲击,来得凶猛。
第十八章 花烛
李霁侠再度回房时,薛可蕊已经睡着了。
她和衣躺在喜榻上,气息沉稳绵长……
李霁侠望着这张白乎乎的,被香粉敷变样的脸很开心。他盯着这张脸瞧了半天,最终决定轻手轻脚替她除去喜袍。
手指才碰到第三粒花扣时,薛可蕊醒了。
她被吓了一大跳,双手握紧喜袍的领口,缩到了床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