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可蕊垂下了眼,她默默地低着头,眼前早已模糊一片。
身后欢呼声雷动,高台上却一片静默。
冯予没有说一句话,他既不咒骂迪烈的无耻也不嗤笑迪烈的无赖,却让薛可蕊的心里愈发血流成河。
有什么东西自薛可蕊的心底悄然破土,发芽……
再无反抗能力的冯予被这群僧人拖着走了,迪烈冲着高台下欢呼的臣民们挥挥手,也摸着肚子笑眯眯地离开。
台下传来众人释然的唏嘘,这让薛可蕊有些眼晕,震惊早已不能诠释她心内的全部。
原本喧嚣着成为满场焦点的比武台一片宁静,只有冯予不久前夺来的那把刀还静静地躺在高台的正中央。
那把差一点就劈开迪烈头的刀身上还残留了班图尔的血。薛可蕊死死盯着那把刀,如失了魂的布娃娃,她木瞪瞪地迈开步子,登上台阶,冲台上的那把刀走去……
赤术负手立在比武场的入口处,一脸铁青。他沉着脸,唤来自己的副将呼力邪。
“替本王把内庭统军撒班将军叫过来。”
迪烈带着冯予走了,呼力邪想,赤术这个做儿子的应是要撒班加强对迪烈的保护了,于是他忙不迭领命,应诺退下。
吩咐完呼力邪,赤术转过头,指着正前方高台下的薛可蕊,冲身后自己的护卫贺利继续安排道:
“你去把她给本王带下来。”
他并不认为让薛可蕊看见这些会对她有什么好处,他觉得他的阏氏玉娆莫不是疯了?
可是不等赤术再将头转回去,他便听见自高台的正前方响起一阵刺耳的呼号声——
“有人摔倒了!”
……
八王府灯火通明,府中众人来来往往,神色慌张,烛火持续好多天都没有灭过了。
王庭里的御医来来往往好几拨人,无不满面惶恐地来,扼腕叹息地走。
薛可蕊流产了。
她腹中的胎儿还有不多日子就要出生了,薛可蕊却在此时跌落高台。就在比武场的高台下,薛可蕊血流如注,一阵人仰马翻回到王府后,她生下了一个死胎。
魁香园上房。
赤术将他的发妻玉娆给绑了起来,他说他要治玉娆的杀人之罪。
“赤术,我说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那女人肚子里怀着的压根儿就不是你的儿子,你自己给自己扣一顶锅带着,是怕没人知道你捡了人家的破鞋?”
玉娆挑着眉,用她那尖利的声音狠狠地嗤笑赤术。
赤术也笑,他望着玉娆,眼中写满了无可救药:
“你以为你把她的儿子杀了,你就能诞下王孙了?你真是一个蠢女人,做了旁人的傀儡还不自知。”
玉娆则冷笑一声反唇相讥:“你以为你把我杀了,你就能娶那破鞋为妻了?我也不怕告诉你,你自己的母亲就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你!那日让人抽掉比武台的台阶,也是你母上大人的意思……”
贺利一个人立在魁香园的院子里等着赤术,他看见上房的灯灭了,赤术自里走了出来,他一边走一边擦拭着佩刀上的血迹。
“你,进去替八王妃收尸,敛装好了便对外发丧,就说八王妃病逝了。”赤术指着上房的门,冲贺利吩咐。
贺利惊呆了,赤术却说得淡然,他不能够惩罚他自己的母亲,但一定不能再任由玉娆胡乱说话了……
……
三天后,薛可蕊终于醒了。
当她陡然摸到自己空落落的腹部时,她惊呆了,须臾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便用询问的眼光看向赤术。赤术一怔,忙不迭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她:
“呃……小娘子听我说,你还年轻,御医们都说了,你好好将养身体,不出一年,咱们还能再有孩子的……”
薛可蕊愣住了,她低着头,赤术看不见她的表情,他以为她会痛不欲生,哭天喊地,可是他却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他的怀中一片静默。
赤术有些紧张。
“你没事吧?”
薛可蕊不回答,她抬手推开了他。赤术缓缓直起身来,他惊讶地看见薛可蕊只面无表情地揉了揉自己的面颊,再将自己的头脸深深埋进松软的绣褥。她长叹了一口气,轻轻回答道:
“我知道了,你走吧,我会养好身体的。”
赤术第一次心里没了底,他惴惴不安地朝薛可蕊伸去了双手:“小娘子……”
薛可蕊转过了身,拿个背影对着赤术。
赤术愈发担心了,没了那个孩子做要挟,他怕她会离开他。于是赤术再度躬身,将床榻上的薛可蕊轻轻搂进怀里。
“小娘子……我心悦你,你还有我呢……”
可是身下依旧沉寂,薛可蕊不理他,她似乎忘记了她汉俘的身份,她是赤术的奴婢,赤术才是她的主人——
赤术那原本充满期待的心晃晃悠悠荡到了谷底。
有道是,当人死都不怕了,便没有什么可以再恐吓到她了。
……
赤术派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薛可蕊,谨小慎微地喂她进炖得稀烂的食物。每天选背风的回廊散散步,随行还要背个凳子,以免什么时候她突然走不动了,好歇歇脚。
这一天,薛可蕊如常在婢女们的陪侍下散步,她感觉自己的腿较往常更有劲一些了,便提议今天是否可以走更远。
婢女们自然很开心,便带她往后院更深的地方走。才走到一排低矮的厢房后墙外,薛可蕊听见了零落的叮当碗勺响,原来这是走到王府的后厨来了。
有人在洗碗,薛可蕊无可无不可继续往前走,却听见有人突然张口问话。
“卜里他娘,达珠这段时间去了哪儿,怎的都没见过她了?每日里除了摘菜洗菜,还要起早贪黑地刷锅洗碗,我都快受不了了。”
另一名被唤卜里娘的人开口了:“你还不知道?达珠被抽去了三公主府当差,再不回来了。”
“啥?为啥要去三公主府?公主还能缺人伺候?”
卜里娘干笑:“可不就是缺人伺候嘛,三公主的未婚夫干木将军死了。”
干木?
薛可蕊脚下一顿,这个名字她知道。她想起她曾住在王庭里落英院时,冯予第一次来看她便遭遇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搜查行动,若非周采薇及时出手相救,冯予那一次就该落网了……
“干木将军死了?他不是在王庭里给可汗做贴身侍卫统领吗?人可是大官啊!怎么好好的突然就死了?”刷锅的妇人似乎很惊讶,连锅也没刷了。
“嗨,你还不知道啊!凉州城里都传遍了,新年祭祀那日,那姓冯的后生输了比武,可汗将他带入寝宫。可好事还没成,那后生不知怎的竟脱了铁链,还神出鬼没地摸了一把刀出来,哎呀呀……”
卜里娘的声音里有所有长舌妇惯用的,惊世骇俗的故弄玄虚,似乎这就是一桩三千年一遇的惊天大事件。
“你知道那后生功夫好,非得要十几个武僧才能制得住他。他这一脱身可不就坏了大事了嘛,要不是可汗屋里守满了卫兵,咱可汗可就真成了咱草原上第一个死在男人床上的王了……哎,作孽啊,作孽!”
薛可蕊呆呆地立在窗下,耳畔有轰鸣声渐起。一名婢女自她身后走了上来:
“夫人……”
薛可蕊不动,抬手制止了婢女继续说话。
“所以干木将军便是那时殉职了?”刷锅妇人压低了嗓子。
“可不就是嘛!听说可汗的侍卫死了十几个,伤者不计其数。要不是撒班将军带人冲进去拿戟将那后生乱枪-刺死,咱们的可汗怕不是就该换人了……”
“嗨!你说这爷们儿的花样也真够损的,人好好一后生,看人家长得俊俏,便非要将人当女人使,可不是伤人根本嘛,怨不得人拼了命也要杀他……”
卜里娘笑了,似乎捏起了鼻子笑话那刷锅妇人的无知,“我说你是只知闷头干活的傻大姑你可别否认,你当真不知那冯家后生是谁?”
“是谁?”
“冯驾的侄子啊!之前做这凉州节度使副使的……”
厢房内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哇呀呀!可汗莫不是疯了……也不怕冯驾哪天知道了,杀回来一路打去他的上京……”
“噗哧——可是你别说,那冯家后生可真是生得俊,比好多姑娘家还好看……怨不得……”
“是么……是么?那日我去掰苞米了,可是没见着,快些给我说说……说说……”
两位长舌妇正满脸喜色地扯着一只簸笠,小话说得正欢,却听得墙外惊天动地一阵尖叫——
“夫人!夫人!”
第一六零章 重生
薛可蕊再度晕倒, 赤术大怒,他斥责府中下人们多嘴,埋怨婢女们不给薛可蕊寻好道走。赤术手起刀落杀了那唠嗑的两名仆妇,并陪侍薛可蕊散步的十多名婢女。严令禁止整个王府的人再谈论任何有关王庭,有关府中主子的任何事项。
可是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到了,再禁言, 又有何意义呢?
赤术知道薛可蕊从一开始就选择屈从于他的翼下是因为什么,所以他毫不犹豫便给自己戴上了一顶并不太光彩的帽子。只因他自己觉得值了,为了真正拥有他天选的皇后, 他不过只需要付出一个轻飘飘的名头,如此好差事他赤术为何要拒绝?
一切都如同赤术预料的那样在顺利地发展,他对薛可蕊的庇护明显起了效果,就算她再不肯承认, 他已经清楚知道在她那颗倔强的心里, 早已有了赤术强势留下的烙印。
可是现在, 一切向好都在比武大赛那天陡然逆转。
先是那最重要的把柄给一跤摔没了, 自薛可蕊流产后赤术便一直很担心, 他怕薛可蕊觉得活下去没了盼头, 非要去寻死。好在醒过来的薛可蕊并没有去寻死,虽然她的反应有些怪怪的,但她依然老老实实呆在他的王府里。
可是这人还没挺过来两天,那冯予的事又被下人给抖落了出来, 这不是旧伤未好又添新疤吗!
冯予过得屈辱, 就连赤术自己都觉得自己的亲爹不是个东西。曾经叱咤河西的战神, 就算一朝不幸沦为了阶下囚,也容不得人如此折辱。
汉人有句话说得好:士可杀不可辱。
迪烈这样做,是在逼死他这个做儿子的。赤术一直对薛可蕊隐瞒着冯予的事,就连曾经对她做出过的出府承诺都被他死皮赖脸给赖掉了,就怕薛可蕊知道了冯予的现状,把他爹的混账事算到他的脑袋上。
薛可蕊此番再度晕倒,指不定再醒来就要化身女修罗,不把他赤术的皮扒下来一层怕是不会罢休。
所以赤术一直忐忑不安地守着薛可蕊,要在她醒过来的第一时间就献上他最诚挚的爱意,可能还有起死回生的希望……
让赤术喜出望外的是:醒来后的薛可蕊既没有再提冯予的名字,更不再喊打喊杀地要找赤术寻仇。与往常不同,她不再躺在床上,而是很努力地要让自己的身体变得好起来。
每天她要吃三大碗饭,三大碟肉食与大量蔬菜水果。每日饭后则去王府后院散步半个时辰,每天下午还要去王府的后院亲自除草,她说她要种一畦菜。
见她如此积极向上地生活,的确不像寻死的模样,赤术放心了。他还是很高兴的,不管怎样,她依然愿意呆在他身边,这就够了。
薛可蕊向赤术讨要出入王府的腰牌,她说她不能像人犯一样天天被关在这小小的院子里,既然你的小妾们都能出府,那么我也要出府。
赤术轻轻拉起她的手:小娘子,不是我赤术为难你一个人,只是你身子还没好,最好别出府,现在你还不需要这个玩意。
赤术一脸诚恳地望着薛可蕊,似乎真的是站在了薛可蕊的立场在替他考虑。
薛可蕊定定地望着赤术:
“你怕我跑了?可是这整个河西都是你们的人,我一个人就算跑又能跑得到哪里去呢?再说你觉得你关能关住我吗?白天你要去王庭,虽然府里有卫兵,但是你的王妃死了,你认为你府上的那些小妾们可以拦得住我?”
“要么你拿根绳子把我绑起来,要么你给我腰牌,再派百八十个看守把我看起来。你自己觉得哪一种法子更合适?”
赤术笑了,他觉得薛可蕊变了,变得比从前的汉人世子嫔还要可爱,知道跟他一样说狠话了,真是个勾人的小妖精!
他乐不可支,抬起手来往她脸上胡乱捏了一把,口中啐道:
“小蹄子还激我?本王如此爱你,连命都可以给你,你要什么不能给?”
说着赤术伸手自腰间掏出一块金灿灿的腰牌,其上有雕龙画凤。他豪情万丈地把腰牌塞进薛可蕊的手中,弯下腰来点点她的鼻尖:
“别太贪玩。”
……
赤术放下心来后便开始变得异常的忙碌,常常一宿一宿地不回府,东园的姬兰天天来葛园“看望”养病的薛可蕊。当她发现赤术也没来葛园时,便又垂头丧气,一阵长吁短叹地离开。
薛可蕊觉得姬兰很可笑,自己是一个怀过孩子的妇人,而她是赤术府上最漂亮的歌姬,又没生产过,模样也出挑。对比生过孩子的薛可蕊,她明显占上风啊,也不知姬兰如此担忧个什么劲?
姬兰却不以为然,她望着薛可蕊的脸,眼中有意味深长,她笑眯眯地对薛可蕊摆摆手:
“我说蕊姐姐,日后你若是做了主母,可别忘了提拔妹妹一回。旁的人我不管,千万要给妹妹我一条活路,我可是从来都站在你这一头的。”
薛可蕊莫名其妙,叫来婢女要她们赶紧把这只恼人的苍蝇赶走。姬兰笑得前仰后合,捂紧嘴儿拍拍薛可蕊的肩,要她好好养身子,若是烦了,欢迎来她的东园寻她打马吊。
姬兰扭着水蛇腰走得风情万种,她在心底里羡慕这个成功让赤术背锅的女人——
许多人都知道薛可蕊腹中的孩子不是赤术的,可是大家都不敢吭气,要知道赤术从来都做不出这种舍己为人的事。赤术肯吃这种亏是一定有原因的,要知道他先头也带回来过一个汉俘,也是一个有了身孕的女人,只是月份尚浅。那女人腹中的孩子可不就是赤术亲自出手给解决了的,亏得那女人还掏心掏肺地对他爱得死去活来……
薛可蕊一门心思地将养自己的身体,她每天都要出府去溜达。
她是真的在溜达,并不是去做什么特别的事。每天她都会坐着马车到很远的郊外去散心,去碧峰山脚下逡巡。
她很喜欢看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每天都要采回一大把野花野草的,种在葛园的后院,种了又锄,锄了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