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叔行行好,替艾沙寻个大夫给她瞧瞧……给她瞧瞧……我晚些时候再去看她……”
冯状无奈,只得拖着袖子轻言安慰,“堂少爷放心吧,老奴会照顾好艾沙姑娘的,你先撒手,没得耽误了给姑娘寻大夫……”
“够了!”冯驾一声暴喝,他倏然转身,一脚踢飞了冯予紧拽冯状袖子的手。
“管家且退下,今日我非要教训这个不长进的家伙不可。”
说完,冯驾手上一个用力,将冯状推出了暖阁。他嘭地一声关上了暖阁的门,顺手抄起一把交椅,劈头盖脸便朝冯予的背上砸去……
李霁侠缩在墙角,望着那横飞的椅腿,坐垫,吓得目瞪口呆。冯驾功夫好,打人的手艺也是一流,就那么几下,一张老榆木的交椅便在他的手上断成了零碎儿。
交椅很快就阵亡了,冯驾环顾四周,又看上一把花梨木的太师椅。才摸到太师椅的椅背,李霁侠便战战兢兢地扑了上去:
“仲父……”
李霁侠结结巴巴,“仲父啊……这把椅子太沉,二哥怕是撑不住……”
冯驾转头,看见冯予趴在地上喘气,口里牵出长长的清口水,混着血丝……
冯驾直起了身,油光水滑的花梨木太师椅总算逃过一劫。冯驾转身回到冯予身前,捏紧他的领口,将他一把提起:
“你这个色欲熏心的家伙,你当她是花楼里的姑娘,给银子就能睡的?你也不想一想她是你睡得起的吗?你就那么的管不住你自己,宁愿冒着杀身之祸也要满足一下你的兽-欲?”
冯予被打懵了,只大口喘气,说不出话来。李霁侠却听得呆住了,他四下里环顾,好容易将目光锁定在了那干净整洁的春榻上——
春榻的锦垫上,有几处暗暗的鲜红,渗入绯色的妆花锦垫,透着莹莹的水色,刺眼,又夺目。
冯驾很失望,对冯予失望,也对艾沙失望。他不是不能判定艾沙的身份,艾沙高贵又典雅,聪明又干练,她的优雅与大气是深入骨髓,是与生俱来的。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更不敢轻易就放艾沙走。
元帝对西番王的变故置若罔闻,装聋作哑,摆明了就是不想管西番国的闲事。可是西番是元帝的属国,属国都派人来了,元帝若是还不作出应和,岂不是要失信于天下人了?往后还怎么有脸再自称九州上国,还怎么有脸再在南洋、在西域呼风唤雨?
万幸的是艾沙丢了国书,没了证明身份的东西,冯驾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把这场会引起元帝尴尬的事件扼杀在摇篮中了。
西番雄踞葱岭之巅,天高云淡风景如画,却也经济落后民众困苦。如此鸟不拉屎的化外之地,元帝觉得就算是费钱又费力打下来了,也没甚搞头。大唐死了兵士,伤了国力不说,还换不来半毛钱,如此稳赔不赚的亏本买卖,就算是最富庶的九州上国也是不愿意去做的。
冯驾能轻而易举就猜到元帝所思所想,却无法判断艾沙那深不可测的个人魅力可能带来的影响。艾沙有倾国倾城的美貌,从前幼时去了京城便被天子留下,在宫中住了快一年。
艾沙是公主,不是野猫野狗,冯驾可以将艾沙扣留一年两年,却不能讲她永久扣留。万一那西番王从另外的关隘入了京城,向元帝讨要女儿,自己又该怎么交差?
所以冯驾一边以无法判断艾沙身份,派人南下寻西番王重开国书为托辞留住艾沙,一边快马加鞭派人赴京城向元帝传话:西番国公主艾沙到了凉州,想觐见陛下,恳求大唐出兵助力平乱。陛下拟如何处置,请尽快示下。
冯驾需要的是元帝的态度:如若元帝答应见艾沙,那么他就会把艾沙华衣美食供奉起来,雕车宝马,盛大仪仗恭送回京,因为她一定会是元帝的龙床新宠;如若元帝将冯驾的奏疏压下,甚至不再提起,他会果断地将艾沙以女匪贼的名义迅速秘密处决。
可是这下倒好,冯驾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挨千刀的冯予竟然跟艾沙好上了,还把人好好的黄花闺女给弄没了。若是元帝找他要人,这可是一个大隐患啊!
冯驾揉揉隐隐发涨的额角,满心烦躁。他一把将冯予自地上提起,半拉半拽地拖着他往暖阁外走。
“走,回我的书房,今晚你就只能跪那里过夜了。”
走到那支嘎作响的木门口,冯驾停住了脚,他转过头冲李霁侠吩咐:
“格窗外丢了一个灯笼,你去查查,今晚还有谁来过。若是奴人,给我杀了,若是宾客,就带他来见我。”
冯予与艾沙的事,是冯驾的心头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冯驾不希望他好不容易搏下来的家业,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毁于一个番女。
李霁侠愣怔,他冲冯驾拱手领命,一边来到格窗前。往窗外一看,葱茏草丛里果然有个灯笼,红绸的缎面儿上诺大一个冯字,标准的冯府制式红灯笼。
李霁侠有些恍神,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花墙外,自浓墨般的暗夜中突然冲出来的慌张无措的薛可蕊。
他突然有些紧张,不知怎的,凡是所有涉及到冯予与薛可蕊的事,都会让他无端忧虑万分……
第四十二章 醋意
李霁侠回到枫和园, 婢女芳洲如常给他递过来睡前喝的一大碗药。
李霁侠正要把药放到嘴边, 突然想起了什么。
“芳洲,我带回来一只灯笼, 在枫和园门口遇到状叔,与他说了几句话,不留意便将灯笼留那棵杨柳树下了, 你去给我取回来。”
“世子爷, 一个灯笼而已,干嘛这么着急,你先喝,喝完了婢子再给你取。”
李霁侠正色,放下手中的药碗,“我让你取,你就去取, 既然这么着急, 就一定不是普通的东西,普通的东西, 也不会如此催你了。取个东西而已, 让我说这么多, 还需得我求你不成?”
芳洲愕然,没想到李霁侠竟然因为一个灯笼生气, 忙躬下腰连声向他致歉, 并忙不迭转身朝屋外退, 去替李霁侠取灯笼。
芳洲奔得很快, 自打世子爷从军营回来后,她就没一次伺候好了世子爷喝药。李霁侠不是喝药时想起这件事还没做,打发芳洲去做,就是那样东西没有取,打发芳洲去取。
芳洲想看着李霁侠喝药,曾打发旁的丫鬟去替李霁侠做了,却换来李霁侠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他指责芳洲肆意推脱主子的差使。再这样发展下去,以后他李霁侠怕是就要使唤不动芳洲了。
芳洲无奈,只得加快步伐卖命地往院门口冲。早点取回来,说不定还能赶得上看李霁侠喝最后一口……
芳洲被叱责出了上房,李霁侠转进内室,看见绡纱帐丝纹不动,知道薛可蕊睡得正香。他转身回到茶桌旁,端起药碗来到后窗旁,打开槛窗,干净利落地将满满一大碗药倒入墙根下的那一片茶花从中。
芳洲提了灯笼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心中疑惑,究竟是什么灯笼让世子爷如此念念不忘。拿到手上仔细一看,顿时大失所望,这就是一个普通的灯笼,冯府多的是这样的灯笼,而且这灯笼还被裹上了泥,脏兮兮的,也不知世子爷是从哪里捡回来的。
待回到上房,芳洲不出意外的看见李霁侠正气定神闲地斜靠在茶桌旁,任由芳菱给他擦手。
“世子爷喝完药了?”芳洲问。
“是的,奴婢也替爷洗漱完了,世子爷可以去歇着了。”芳菱头也不抬,忙着搓揉手中的巾帕。
芳菱指着茶桌上空荡荡的药碗,要芳洲把药碗收走,她要伺候李霁侠去内室了。芳洲暗叹一口气,走上前来,提起手中的灯笼,送到李霁侠面前。
“世子爷,这灯笼奴婢给您放这墙角边可好?”
“唔,给我,我拿去里屋。”
芳洲颔首,只得将这只脏兮兮的灯笼交给了李霁侠。
李霁侠提着灯笼拐进里屋,随手将灯笼挂在了描金彩漆的衣架上。自己则解散外袍,躺进绡纱帐,任由芳菱捻被关帐,吹灯拔蜡,各自安置。
次日,薛可蕊醒转,看见李霁侠正躺在自己身旁望着自己兀自沉思。
“嗤——你不睡觉盯着我看什么?”薛可蕊睡眼朦胧,伸个懒腰,转过身去,准备再睡。
“娘子太美,为夫怎么看都不够……”说着,李霁侠竟揭开薛可蕊紧裹的被褥,兀自钻了进来。
温热的大掌隔着小衣抚上了薛可蕊的腰,他的胸膛紧贴薛可蕊的后背,双腿也将她的玉腿紧紧禁锢。
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的气息将她紧紧包围,以前李霁侠从来不会这样。虽然知晓二人是夫妻,如此亲昵实属正常,可是薛可蕊依旧忍不住开始紧张。她扭扭身子自李霁侠那压迫人呼吸的怀抱中挣扎出来,从床榻上坐起。
“天都亮了,我们得起床了……”薛可蕊抬手,就势将李霁侠紧压自己身上的腿推开。
她张口冲门外高呼,芳菱与怀香一前一后进了屋,一个提着水桶拿着巾帕,一个提着茶壶端着茶盅。
“世子夫人要起了?”怀香笑眯眯地问。
“是的,什么时辰了?”薛可蕊撩开纱帐。
“卯时刚过,世子夫人起得刚刚好。”怀香的声音清脆又明亮,像山谷里婉转的百灵鸟。
“唔,甚好。”薛可蕊点点头,靠上床头等着芳菱把绡纱帐挂好。
“怀香,我要穿我新做的那件藕丝琵琶衿外裳。”薛可蕊冲兀自在屋角衣柜中翻找的怀香高喊。
“好的,世子夫人。”怀香的声音自柜门里远远传来。
芳菱展开中衣,帮着薛可蕊细细穿好。薛可蕊从床榻上下地,才刚立稳,便看见了床头朝服架上的那个沾满泥污的灯笼。
心中咯噔一声响,薛可蕊觉得自己呼吸困难,对身边所有的男人、女人都无法直视。她立在床头,闭着眼睛,深深吸气,强迫自己将那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的画面像洗污泥一般,强力从自己的脑海中抹去。
“娘子,你怎么了?”
耳畔响起李霁侠幽幽的问话。
“啊……”薛可蕊慌忙循声看去,看见李霁侠歪倒床头,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脸。
虽然脑子里已经尽量空白,脸颊却依旧不可抑制地开始变得滚烫……
糟了……自己如此反常,李霁侠一定又要误会了……
耳畔是死寂的沉默,李霁侠只定定地望着薛可蕊那熟透般的脸颊不做声。
心跳得快要奔出胸膛,薛可蕊越是想压抑,脸上却越是烧得厉害。
终于,薛可蕊放弃了挣扎——算了,他误会就误会吧,反正那晚他就在猜测我吃了冯予的醋,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于是薛可蕊昂起头,红着脸,用那气势昂扬的声音,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地冲李霁侠说话:“看什么看!我在等怀香给我送衣裳。”
李霁侠很显然不会相信,他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道:“是吗,可为夫瞧着怎么觉着不像呢?”
“你看见他们在干什么了,所以你的心乱了……你口口声声说你与冯予什么事都没有,为何你偏偏又如此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仲父不过问了一句冯予的去向,你便要急吼吼地亲自去寻。他不过消失了一瞬,你就心急如焚,而我那日流血满地,你却自顾自弃我而去碧峰山跑马,图你自个儿快活去,你这不是不是关心他又是什么?”
“你视我为草芥,将他奉为明珠。你为他担忧,为他伤怀,还会因为他与旁的女人亲热而吃醋!你是我的女人,却为因为旁的男人脸红心跳。薛可蕊……你……你……你当我李霁侠是死的吗!”
李霁侠愤怒,他绷直了腰背,瞪圆了眼睛。他的眼里有深深的痛楚与歇斯底里的癫狂,似乎他眼前的薛可蕊就是一个背叛了丈夫的荡-妇-淫-娃。
薛可蕊惊呆了,她望着李霁侠,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霁侠很明显猜到薛可蕊看到了什么,还偏偏捡了这个灯笼回来挂在床头,试图讽刺她。
看他这态度,若说那晚冯予与艾沙的事东窗事发,与他李霁侠没什么干系,她薛可蕊打死都不会相信。可自己为了冯驾的一句话,却阴差阳错地陷入了冯李二人的纠葛当中。薛可蕊虽然拒绝去回忆那令她尴尬不已的场景,但心中浓浓的羞耻感却分明是因李霁侠而起——
冯予与艾沙之间虽是最虚幻缥缈的爱情,却绝不可以被拿来作为把柄,让李霁侠大肆加以利用。更何况,虽不能判定李霁侠的真实意图,但李霁侠试图拿此事来试探、刺激、羞辱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态度本身,就是薛可蕊鄙薄至深的。
李霁侠就是一个小人,一个阴暗、猥琐、只会躲在角落里冲人发冷箭的小人!他不仅冲冯予射冷箭,也冲薛可蕊射冷箭。
这只污糟的红灯笼就是一支射向薛可蕊的冷箭,它让薛可蕊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李霁侠!”薛可蕊冲着那双满含“痛楚与悲苦”的眼睛一声暴喝。
“你这个肮脏的小人,你把我薛可蕊当作什么了?你终日无中生有,惯会指鹿为马,还心思卑鄙,手段下作!今日我就摆明了告诉你,我薛可蕊行得端,坐得正。你若非要觉得我犯了淫佚,大可以七出将我休弃,我薛可蕊绝不纠缠!”
说完,薛可蕊磴磴磴磴冲到呆立一旁的怀香身前,一把夺下她手里的衣裳,在众人呆滞的目光中,稀里呼噜自己胡乱穿了,再暴喝一声,“怀香,替我梳头,完了我要带我阿姊出街逛庙市!”
薛可蕊无奈,李霁侠就像一个孩子,胡搅蛮缠只为求她关注,可是他明明早已不是孩子,伤起人来可不是一二般的痛。薛可蕊再是能体谅他,能容忍他一两次,也招架不住如此经年累月地折腾。
除了躲开李霁侠几个时辰,外出散散心,自己寻个解脱,回来还能继续举案齐眉外,薛可蕊实在也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再与李霁侠呆在同一个屋子里她怕是又要崩溃,于是薛可蕊果断地离开了枫和园,再度抛下李霁侠一人呆在枫和园,任凭他打鸡骂狗,她只求自己能出一口心中的晦气。
冯驾好客,春节尚未过完,冯府和欢宴后,冯驾便极力挽留王氏与薛家子弟留在冯府多住几日。王氏与薛恒乃薛家主心骨,正值过年,自然离不得薛府,当天夜里便紧赶慢赶回了薛府。倒是薛战与薛可菁好玩,反正回薛府也无甚要紧事,姐弟二人便承了冯驾的邀约,留在了冯府,宿东厢的文草园,小住些时日。
薛可蕊离了枫和园,便急匆匆往文草园赶。她庆幸正是过年,自己的姐弟还在身边,有个出气的地方,不然自己非得要被李霁侠那厮憋出毛病不可。
路过东客房,薛可蕊习惯性地想去捎上艾沙。猛然想起昨夜那场景,她不可抑制地开始畏惧,她缓缓缩回了早已迈出的步伐,扭了扭手中的罗帕,转过身,继续往文草园急急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