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霁侠不扔掉那高贵的李姓,却非要一个姓冯的做什么仲父,薛可菁止不住心中暗笑,面上却满满的恭敬与温婉。她楚腰蛴领,凤眼微醺,柳眉稍挑,饶是眼前这两名见惯了风月的京中贵公子,也止不住将她细细地看了又看。
薛家财大气粗,李霁侠自然也知晓,当下便恭恭敬敬地冲薛恒行礼,并亲自将薛恒一行带入后院。
再度见到薛可菁,柳玥君明显十分高兴,她将薛可菁拉至身旁,要她与自己同坐,还关切地询问薛战的学业,并送了一套文房四宝与他。
李霁侠将薛恒一行引至后花园后,便被荣国夫人给留了下来,她怕李霁侠站门口太久,吹了风受凉。李霁侠无奈,只能呆坐柳玥君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一帮妇人吹水。
柳玥君将李霁侠与薛可菁一左一右安排在自己身旁,这让李霁侠有些困惑,他没想明白这商户女子怎么就突地入了他娘的眼。他抬眼看了看荣国夫人身旁这位妩媚的姑娘,正好对上她那双狐狸似飘忽的眼儿,内里波光流转,李霁侠的心猛地一跳,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张皎月似的脸……
李霁侠其实舍不得离开侧门,以往他是从来不做这迎客的工作的,今日是因为有了期待,才揽了这差使。可自己在那侧门守了快两个时辰了,依旧等不到自己想见的人。如今呆坐在一帮妇人中间,七上八下不得安生,一时间心中的失望难以言表。
荣国夫人算得上是凉州贵妇们见过的,来头最大的女人。与京城相比,凉州算得上是犄角旮旯了,这犄角旮旯的女人与京中贵妇能有多少共同语言呢?一番你来我往,嘘寒问暖后,没多久,在场诸位便言尽了。
转头看见枯坐一旁的世子爷李霁侠,在座各位贵妇总算找到言语点了,大家开始兴奋地就李霁侠开展讨论。
荣国夫人亦很配合,将李霁侠的生活起居,习惯爱好抖落个彻彻底底。
“侠儿最近正练骑术,听夫子说,已经学会障碍跳了。毕竟他仲父是武将,这做儿子的哪怕打了从文的决心,也不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
柳玥君张口便是一副主母的派头,开始对冯驾与李霁侠进行点评。她直接赋予了李霁侠“儿子”的身份。如果可以,柳玥君更巴不得现在就把那“仲父”二字换成父亲。
冯驾没儿子,以他与李霁侠的特殊关系,在平日里,冯驾也的确以儿子称呼李霁侠的,柳玥君如此介绍倒也并不突兀。再加上柳玥君本人那不俗的身份,哪怕她现在就将冯驾唤做夫君,在座诸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同所有的母亲谈及自己的儿子那样,柳玥君抿着嘴,以手轻抚身侧李霁侠那瘦削的腰背,眼中满是疼惜与骄傲。
在座诸妇人们立马呈现出应有的赞叹与艳羡之色,有人当场就替李霁侠“打起了抱不平”:
“夫人莫不是要培养个文武全才出来?世子爷才这般年纪,每天不是看书就是骑马,都没时间玩耍,你这当娘的可别把自己儿子给累坏了!”
此话一出,算是彻底“踩上了妇人们的心坎”。一片惊叹之声四起,无不赞扬李霁侠少年英雄,柳玥君教子有方。
突然,就在这满堂喝彩中,却有“不和谐”的声音乍响——有人在墙角低笑。
空气中有难捱的尴尬……
众人惊愕,循声望去,却见一少年正缩在墙角捂嘴偷笑。一身玉白色窄袖袍,腰间蹀躞带,青玉色发带束顶,唇红齿白,眉目如画。
他站在薛恒的夫人王氏近前,此笑一出,王氏脸上也是一阵青一阵白,张嘴就要呵斥什么,却见这少年一脸坦然地干咳两声,拂拂袍身,上前一步冲四下里躬身抱拳:
“各位夫人……在下失礼,求夫人赎罪……”
众人依旧呆滞,听得这少年继续开口:
“如今这天下,就连天子也敢赤身策马上场与人击球,区区一个骑马跑跳,谁家子弟还能不会?适才听得各位夸赞会骑马的人文武双全,所以有些憋不住了,失礼失礼……”
少年语不惊人死不休,此番话一出,众人更不知应该说什么了。虽然他说的挺对,大家也的确就是这么认为的,但座上坐着的是柳玥君,哪怕她说她儿子会走路,大家也得异口同声夸她儿子能干不是?
这回就连最能说会道的王氏也傻了眼了,空气中的尴尬愈发浓烈。
人群中有最机敏的妇人终于反应过来了,有人开始嗤笑,“这位公子说得如此豪迈,想来必定骑术过人,不知公子是否可以向在座诸位露一两手,给大家开开眼呢?”
听得此言,少年笑得愈发爽朗,“小事一桩,有何不可?”
言罢,便招手唤来侍立一旁的小厮,要他给自己牵一匹马来。
场内众人开始骚动起来。
花墙外,冯驾止住了脚,透过花墙的月洞窗,他看进了人群。
待他看清人群正中那一身玉白的少年的脸,冯驾脸上泛起一丝笑意。心中有恶趣味被勾起,他抬手摸摸自己的下颌,饶有兴味地看着那少年,他很想看他今日,想要如何收场。
第十章 红娘
不多时,有小厮牵来了一匹高头大马,通身雪白,强健的四蹄,这是一匹血统纯正的大宛马,男人们的最爱。
少年细细打量这马儿,见它外形雄伟,肌腱发达,蹄质坚韧,体质结实。他笑眯眯地牵过了马,四顾一番,朗声道:
“湖堤那边桃花开得正好,小可嘴笨,便折几枝桃花送予夫人,聊表心意吧!”
说时迟那时快,玉白色身影一闪,少年早已飞身上马,缰绳一抖,大宛马打出一声响鼻,扬起四蹄,干净利落地越过数尺高的蔷薇花从,便往湖岸奔去。
王氏惊呆了,她自座上直起了身,望着渐远的马儿手足无措。
同样惊呆了的还有李霁侠,或许是因为激动,他那苍白的脸上透出来一层隐隐的绯红。
少年生得清秀挺拔,他跨骑马上,附身贴近马背,一身玉白几乎要与那马儿融为一体。疾驰中的一人一骑潇洒柔软,自由奔放,他如疾风般掠过星罗的花木,健蹄翻飞间花枝轻颤,却并无一花一草被践踏入泥泞。
转眼少年已至桃林,马儿疾驰间,但见他伸臂展袖,自马背上直立,探身于花木桃枝中,又一个梁上飞燕回到马背,一举一动间勃勃的自信与天生的骄傲展露无疑。待那雪玉般的马儿再度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少年怀里多了一束娇艳欲滴的桃花。他疾步来到柳玥君近前,高举桃枝,直身跪立:
“都说春华之盛莫如桃,咱凉州城迎来了冯大人与荣国夫人,也就迎来了凉州的盛春。今日薛会斗胆,班门弄斧,借花献佛,祝夫人与世子爷花开富贵,鸿图大展。”
语毕,在座众人皆轻轻吐出一口气。这少年初时口出狂言,只怕是要惹怒了柳玥君,这临到末了,玩马又送花,吉祥话也说得好听,倒显得这孩子灵动又活泼了。
果然,有花送上,之前的不快瞬时消弭,柳玥君的脸色也缓和了不少。今日她是主人,找茬挑刺儿显然不合时宜,有如此现成的台阶,柳玥君也乐得借坡下驴,她抬手接过少年手中的桃花枝,又转手递给了身后的仆妇。
“果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小小年纪便出落得如此聪颖又俐落,薛家老爷可真是祖上有福荫,羡煞旁人啦!”
玉袍少年微红了脸,冲柳玥君再度俯首一拜就要退下,却见李霁侠匆匆自座上起身,他三两步来到玉袍少年身边,躬下身来轻声相邀。
“小……呃……公子,公子骑术了得,霁侠仰慕,想邀公子应承,日后常来冯府,好叫霁侠跟着公子,也能学到公子的骑术一两分。”
玉袍少年微怔,今日这一节竟然召来一个学生,这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抬首望向李霁侠,明显有些不知所措。
李霁侠压根不容他拒绝,他探手一把握紧他的手腕,将他自地上拉起。
“望公子不吝赐教……”
李霁侠将他拉得如此之紧,玉袍少年大惊,就想挣脱,身后的王氏适时上前,来到二人中间:
“世子爷放心,会儿日后定来冯府陪世子爷您骑马。只今日他是陪我家老爷来的,老爷还在前院,需得他去相陪,要不今日便先放他去伺候老爷,过几日再来贵府与世子爷玩耍,您看可好?“
“侠儿。”
身后传来柳玥君沉沉的呼唤,李霁侠当着如此多人的面,非要强迫一个薛府的少年教他骑马,这也太胡闹了些。
李霁侠万分不情愿地松开了手,他面颊微红,因着急迫,眼中那闪烁的光刺得玉袍少年忙不迭缩去了王氏身后。
李霁侠的失态,让柳玥君有些不高兴,只不过一个会骑马的家奴,侠儿便如此死皮赖脸地缠上去,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实在有些丢脸。
柳玥君强势要求李霁侠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坐好,她任由这名唤做薛会的少年冲自己拜别后离开了花园。贵妇间的闲聊继续进行,柳玥君迅速将刚才的不快抛至脑后,却没有注意到在薛会离开后,李霁侠那坐立不安的焦灼,与望着李霁侠同样神思惘然的薛可菁。
……
一驾悬挂薛府铭牌的雕花大马车缓缓驶出冯府,薛可蕊兀自坐在马车里发呆。今日自己犯了错,还没等到开饭便被自己的爹撵出了冯府。
薛可蕊懊恼地捶捶自己的脑袋,为自己一时的鲁莽自责不已。
马车刚拐进一道小巷,薛可蕊听见车夫喝止马儿的吁声,马车竟停了下来。薛可蕊心下狐疑,一把掀开车帘冲车夫发问:
“陈五叔为何停车,这还没到家呢……”
薛可蕊止住了话,前方不远处停了一驾嵌宝华盖大马车。乌黑油亮的车架,织锦的帷幕,其后乌压压一排护卫,将这巷道塞了个密密实实。
不等薛可蕊出声相问,眼前的车门帘儿一掀,一名男子走了下来。
他头戴幞头,身穿织锦的襕袍,紫色大科花,腰间十三銙金玉带,足蹬长靿靴。剑眉修目,燕颔虎颈,唇边黛青色的髭须整整齐齐,威武又雍容。
薛可蕊皱眉,此人面生,不记得曾在何处见过。看他这阵势与打扮,分明是个上位者。
薛可蕊来不及下车,敛神屏气,忙直身跪于车舆门口,“请问这位大人寻小民所为何事?”
来人微微忪怔一瞬,又扬起嘴角,他负手望着跪立于车舆口的薛可蕊,悠悠答道:
“鄙人姓冯,名驾。”
薛可蕊惊,忙不迭叩头不止,“小民有眼无珠,冯大人恕罪……”
她心中诧异,实在想不通自己有什么值得一方节度使亲自来寻。
“女公子为何连饭也不吃,招呼也不打便离了冯府,可是因为荣国夫人没招待好?”冯驾的声音波澜不惊。
薛可蕊大惊,匍匐到车板上贴得更紧了,自己今日着了男装,怎么就被冯驾给一眼看穿了?
不过,她来不及想明白自己女扮男装是否级别太低,不够迷惑这一问题,她更为仓皇的是,冯驾跟了自己一路在这巷道堵了自己,怕不是只为了让自己回去吃饭。
莫非他怪罪自己冲撞柳玥君在先,后又胡诌个名字骗柳玥君,特意来这里兴师问罪的?
薛可蕊抖抖索索不知道应该说什么,额头有冷汗沁出,早知道他与荣国夫人之间可不是单纯的互相协作带孩子的关系,没想到早已亲昵到如此地步。
她哼哧哼哧墨迹了半天,再也吭不出一个字来,只趴在车板上再也抬不起头来。
巷道内静谧无声,薛可蕊听着自己咚咚的心跳,等着冯驾一声令下让他背后那些带刀的护卫将自己绑起来,带回冯府替荣国夫人出气。
可是并没有护卫架着大刀走过来绑她。
“过来吧,随本官回去。”
她听见冯驾在浅笑,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总算有了一点色彩。
“是……”
薛可蕊没有多说一句话,她回答得干脆,并规规矩矩地从自己的马车上跳下来,一骨碌便窜上了冯驾的那驾嵌宝华盖大马车。为避免冯驾久等,在跳下自己马车的时候还差一点崴了自己的脚。
马车内十分宽大,薛可蕊规规矩矩地跪坐在车舆的一角,低着头,让自己尽量少地占用地盘。
她有满腹的疑问,可是她知道不能去问眼前的这个男人。
冯驾上了车,他气定神闲地坐上了正中的锦垫,招呼马车开动后,他也闭了嘴。
除了耳畔的磔磔车轮声,四周是难言的尴尬。
“三小姐不用拘谨,你坐那锦垫上罢。”
冯驾低沉的声音打破了车厢内的静谧,许是觉得让一个姑娘如此尴尬不大好,他甚至直起身来将自己身前小几上的一碟香杏摆到了薛可蕊面前。
如此体贴的举动换来薛可蕊愈发惶恐的叩头,冯驾无奈,他看着薛可蕊手足无措的模样,柔和了眉眼:
“姑娘若是觉得我让你不方便,驾可以出去骑马……”
“不用,不用!”
薛可蕊几乎跳着挤上了锦垫,端端正正坐好了,连声制止冯驾那让人心惊胆寒的建议。她坐马车,冯驾出去骑马随行,可不是要折煞她了。
为了让冯驾放弃出去骑马的想法,薛可蕊甚至抓起一只香杏塞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小口吃起来。
一块素棉帕轻轻送到她面前的小几上。
“待会儿用这个擦手。”
冯驾斜靠上身后的扶手,窗外有熙暖的日光透过偶然掀开的窗帘映上冯驾的侧脸,勾勒出他深邃的眉眼,英挺的鼻。
薛可蕊的心里倒突突的甩得有点凶。
这个男人位高权重,周身那慵懒又让人不可抗拒的气势,让她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卑微的蝼蚁,被人俯视以待的感觉真的会让人心慌气短。
冯驾不再说话,只随手拿起桌边的一本札记开始细细地翻看,没了那摄魄的眼神的注视,薛可蕊觉得舒服多了,啃起香杏来也自如了许多。
不多时,一只杏下了肚,薛可蕊拿起棉帕擦擦嘴,再擦擦手,她轻轻挑开手边的窗帘望向窗外——马车已离了大道,绕进了冯府所在的双桂大街。
“又回来了,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或许心里太过疑惑,薛可蕊嘟囔着,竟将心中疑惑给嘟囔了出来。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薛可蕊瞠目结舌,转过眼堪堪对上上首那位“上位者”扫过来的目光。
薛可蕊看见他嘴角微扬,放下手中的札记后,冯驾垂首思索片刻,似下定了决心,正襟危坐,一脸郑重地竟冲薛可蕊一个抱拳。
“驾心中有愧,适才也不敢跟姑娘提……”
冯驾如此庄重又有仪式感,让薛可蕊惊愕无比,一种自我形象瞬间拔高的感觉油然而生。她听见冯驾低沉的声音传来。
“世子爷三番托驾来寻姑娘,世子爷想要见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