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缝很小,冯驾进来后薛可蕊觉得太挤了。可是不等薛可蕊表达出此地太挤的意思,自石壁后窸窸窣窣传来人群奔行的声音,伴随刀剑铮鸣,有枝条荆棘断裂之声传来,看来从山坡底冲上这山顶的人不少。
石壁外传来叽叽咕咕男人的低语,薛可蕊心中一凛,浑身僵直,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个。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薛可蕊知道他们说的是契丹语。
石壁外都是契丹人!
不是一个契丹人,而是一群契丹人!
而石壁的另一边却只有冯驾一个人。
薛可蕊自动把自己排除在了对峙双方力量对比之外,她只是一个拖油瓶,冯驾除了要对付这群恶魔似的契丹人,还得要分神来照顾她……
薛可蕊害怕极了,她宁愿一个人提着那桶鱼守在那颗歪脖子老榆树底下转圈,也不愿跟着冯驾躲在这石壁后,隔着一块石头与一群拿着刀剑的契丹人对峙。
双腿不自觉地开始发抖,她知道冯驾的功夫好,可是对方那么多人,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人家一人一剑,指不定也能把冯驾戳成个筛子。
因为情绪过于紧张,薛可蕊浑身软绵绵的,夜风吹来,似乎更冷了,薛可蕊又冷又怕,她觉得自己又要打喷嚏了。可石壁后就是恶魔,薛可蕊深知要是这一个喷嚏下去她和冯驾将会面临什么。心下惊惧,薛可蕊忙抬手捂住了口鼻,口鼻连带眼窝里一阵酸涩,憋出一汪眼泪跟着腮帮子流,生生把那喷嚏给憋了回去。
感觉到身边的异状,冯驾转过头,看见身前的薛可蕊正一脸狼狈地捂着口鼻。月光下,她宽袍大袖,行动间露出肩膀两侧玉白的锁骨与光洁的一段小手臂。他惊讶地发现,她竟然只穿了薄薄的一层细棉袍。
怨不得她老是打喷嚏。
冯驾暗自懊悔,怪自己的反应太过迟钝。踯躅了半晌,他张开双臂,探过身去,将她揽进怀里……
薛可蕊屏住了呼吸,就连心脏似乎也停止了跳动。
他的怀抱厚重又温暖,带着淡淡的迦蓝香,入鼻柔软又内敛,带给她脉脉的慰藉倒让薛可蕊原本仓惶的心放松了许多。
“暖和一点了么?”冯驾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话。
自己呼出的气喷在他胸前,又折返回来,给薛可蕊带来分明的灼热感。薛可蕊觉得自己的整张脸颊都在燃烧,她轻轻地点点头,以气流的形式自齿间闷喷出一声:“嗯……”
冯驾轻笑,哑着喉咙继续开口:“没关系,他们去了槐树林。”
“……”
薛可蕊一口噎住,眼前出现那块大张于夜风中的裹胸……
“等赵桂斌他们冲上来,还会有一番缠斗,到时候你莫怕,我会保护好你的。”
听说还会有一番缠斗,薛可蕊瞬间气紧。
“大……大人,你要好好的……”
薛可蕊颤抖着心说出这番话,她想让冯驾小心点莫要被突厥人打死了。可是话说出口来,突然觉得像极了夫妻间的临别留言,尴尬又难堪,小心脏跳得愈发猛烈,咚咚咚咚,快要震出胸膛。
冯驾却并不觉得尴尬,他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同天下所有男人对着心上人会有的呢喃般,轻声安慰道,“知道,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不过一转眼,薛可蕊的心放下去还不到交代几句话的时间,荒草坪对面的槐树林中传来一阵箭雨穿破万物的扑哧声,伴随四周此起彼伏的闷哼及重物倒地声。
心脏瞬间吊至喉咙口,双手一阵痉挛,薛可蕊攥紧了冯驾腰间的革带。
冯驾松开怀抱,转身想探出头去看一下外面的情形,却被薛可蕊拼命拽住。冯驾动不了,一低头,看见腰间一双玉白的素手青筋暴突。他浅笑,抬手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开。
薛可蕊摇头,满眼惊惧。
冯驾无奈,双眉一扬,佯作厉色。
薛可蕊继续摇头,眼中全是哀戚之色,似乎冯驾这一出去就一定会被一箭扎死。
冯驾深呼一口气,直了直腰背,二话不说抬手握紧薛可蕊的手,就将腰间的桎梏给直接扯了下来。
“……”喉间一股真气散尽,周身力道顿失。薛可蕊踉跄跌出石壁缝,跪坐在地,涕泗无声横流。
冯驾无语,他转过身来将薛可蕊重新扶起后塞进石壁缝,心下一股柔情泛起,他抬手拍了拍她颈后松软的头发,示意她莫哭,转身向外走去。
心弦绷至极限,薛可蕊快要哀嚎出声,便听得凌乱的脚步声已奔至石壁外侧。有零星的羽箭射上身后这块石壁,噼里啪啦乱响折作一团。
一个人影扑通一声跌至石壁侧,堪堪扑倒在冯驾快要迈出石壁的脚尖前,那人身穿灰袍,外搭深棕色牦牛皮褡护,目若铜铃,彪腹狼腰,背上颤颤巍巍插着一根羽翎箭。
契丹人奔过来啦!
惊惧瞬间爆发,薛可蕊吓得一哆嗦,如炸雷劈响在头顶,她怔怔地望向那张狰狞的脸忘记了叫喊。
那还没死透的契丹人瞪圆了眼睛看向石壁后的两人,手指微动。冯驾淡然,抬脚对准那契丹人的下颌一挑,但听得清脆的“咔嚓”一声骨节响,眼前这名彪形大汉的头便软塌塌地垂落在地,那铜铃般的眼睛依旧瞪着,却再也不能动弹。
喉间有一股腥气翻涌,薛可蕊抖抖索索捂住胸口开始干呕。
冯驾默然,二话不说便开始脱衣裳,他身穿一件墨黑色麒麟纹织金缎绵袍,墨黑的织锦,配杏黄丝线勾花,错杂融浑,内敛又精丽。
冯驾脱下绵袍,内里是规整的劲装,他弯下腰身,将绵袍轻轻搭在薛可蕊身上。
他俯身将她的腰身轻轻掰向石壁内侧,温言宽慰她:“你可以脸朝里,别看。”
一边说着,他一边向石壁外退去,刚走至石壁边缘,便有数名髡发张须的契丹人举着刀扑将过来。冯驾只手一抬,寒光闪过大刀出,刀光剑影中,冯驾已与那波契丹人斗到了一处。
石壁外,刀剑相撞声代替了原本利落的剑矢破空声,赵桂斌带人冲了上来,他们把这群契丹人逼到了石壁外侧,短兵相接。
薛可蕊捂着脑袋,神魂早已跟石壁外那沸腾成一锅粥的战场一样彻底乱了套。
她果然不敢再看近在石壁口的冯驾,只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石壁的内侧。尽管早已缩起脑袋当了鸵鸟,依然不能清静:狰狞的喊杀声,刀剑入肉砍断骨头的脆响,还有血浆四溅喷上石壁的滋滋声……穿透石壁,声声入耳。
冯驾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刀含四尺影,寒光决浮云,所过之处,如虎入羊群,纵横莫当。他一路劈斩撩砍,一路寻,这伙契丹人中,没有上次与他交手的那名贵族男子,冯驾有些失望。
在亲卫军小伙子们的配合下,战斗结束得很快。冯驾将手中淋漓的大刀在身前最后一名负隅顽抗的契丹人身上擦拭干净后,唰啦一声收刀入鞘。
他命赵桂斌带走俘虏,打扫战场,自己则抽身转回石壁后。
石壁缝里黑漆漆一团,定睛看去,薛可蕊已将那件墨黑麒麟纹织金缎绵袍严严实实顶在她的脑袋上,独自蜷缩在那石壁缝里像只惨遭遗弃的小兽。
冯驾心中柔软,不知为何,他下意识抬眼望向石壁外,赵桂斌正带着自己的部下各司其职,清点俘虏的清点俘虏,打扫战场的扫战场,忙得正不亦乐乎。
就那么一瞬,脑海中一片空白,冯驾任由着自己的冲动探身而下——
他单膝跪地至她身边,轻轻揭开面前的墨黑织金缎绵袍,不及开口,眼前衣袂翻飞,芳气喷喷,薛可蕊翻身扑入他的怀中。
薛可蕊被吓坏了,她揪紧了冯驾的衣袍,俯首于他怀中兀自抖个不停。
心头有怜惜漫溢,他想也不想,便伸出手来搂紧她颤若落蝶的纤腰:“好了,好了,别怕,我回来了……”
他猛然发现,不知自何时起,他早已无法抗拒她的爱。
……
第九十章 神伤
冯驾已经被人追踪许久了, 从节度使府衙到冯府, 这伙人围着他转圈没有三月也有两月了。他们始终找不到机会下手,这回好容易等到冯驾出了凉州城, 契丹人终于撒鹰了。
联系到近段时间来边境的形势,冯驾想,他们如此迫切地想要杀了自己, 怕是要准备对凉州动手了。
冯驾今晚亲自去那碧峰山边缘转悠, 也是想将自己作饵,引那契丹人上钩。可没想到的是,就在靠近狮子滩入口的拗口外,他发现了异常。
他也是听见那个大喷嚏才赶忙奔过来看的。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歪脖子榆树下,那个身披大袍, 提一只木桶的女人竟然是薛可蕊。
冯驾没法再安心作饵了, 之前希望契丹人咬上自己,如今又生怕他与薛可蕊被契丹人盯上。
他一路狂奔, 想抄近路回崔宅, 好巧不巧, 还是被契丹人给截在了入崔宅的山梁外。好在赵桂斌不辱使命,终究还是与他协力配合, 成功拿下了这波杀手。尽管没有拿住赤术本人, 但至少痛击了契丹王子的嚣张气焰, 借机争取挖出契丹王子的踪迹还是有希望的。
冯驾如常将薛可蕊送回了李霁侠身边, 可是,又与往常不同,入崔宅后,他让赵桂斌送薛可蕊回的牡丹园。一想到要看见李霁侠,他心里有些发怵。
从来都是他实力碾压李霁侠,今日,却破天荒有了认怂的趋势……
冯驾心慌气短,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原以为绝对不可能成为他桎梏的女人,竟然将他深困泥淖,举步维艰。冯驾不擅长思考这类问题,更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不会的东西,就搁置处理呗!指不定哪天突然就知道怎么处理了也不一定啊!
于是,冯驾不再多想,他与世子嫔之间这种违忠义,悖礼德的晦涩情愫会给他自己,给冯府带来怎样的不良后果,便干净利落地甩开脑中全部杂念,全身心投入到眼下已初现眉目的工作中去。
薛可蕊却没有地方好转移注意力,她忐忑不安地回到牡丹园时,李霁侠正好被冯驾的传令兵给传出去听口信了。
见屋里没有人,薛可蕊大舒了一口气,忙不迭催着怀香给自己洗漱。
见薛可蕊如此着急,怀香也开始着急,她忐忑不安,心里七上八下扯得心尖尖都痛起来。
“三小姐,你去了哪里?我们到处都找不到你,堂少爷急坏了,一个人奔去了狮子滩外的林子里去寻你。这不,听说你被节度使大人带回来了,崔家管事又派了人去寻堂少爷。”
“……”
薛可蕊无语,合着自己不见了,也就只有冯予一个人会着急了,旁的人不都好好地回家睡觉了嘛……
可怜自己费心费力当牛做马做了这么久的掌事,还想着亲自提鱼去给她们玩,看来自己的人缘当真有点差啊。
有道是“患难见真情”,虽然她并没有真正“患难”,但薛可蕊这心里依然隐隐作痛。薛可蕊并不介意李霁侠对自己想扔就扔,想夺就夺,他不从来都这样的吗?只薛可菁对她也如此漠视,就当真有些刺激到她了。
只可惜李霁侠只是去听个口信,又不是一去不复返,很快他便折返回了上房。
李霁侠一回来,薛可蕊便顾不上伤春悲秋了。
她有更迫切的事需要担心。
薛可蕊正泡在澡盆里用热水清理身上残存的温泉味,那暖池水泡着虽然舒服,但泡完之后皮肤会涩涩的,非得要用胰子再清理一遍不可。
李霁侠进了房门,听见净房内有水声,知道她在沐浴,便直愣愣走过来,推开净房的门,就那样大咧咧、直勾勾地盯着澡盆里的薛可蕊。
薛可蕊吓了一大跳,愣在水里只回望着李霁侠,忘了跟他打招呼。
怀香也吓坏了,手里一个哆嗦,差点把胰子给扔出去。
“呵,怎么,见到我很意外?”李霁侠挑眉。
“……”
良久,净房中的愣怔二人组才恍然大悟般急忙摇头。
“哈,不,只是相公陡然推门,我有点意外。”薛可蕊笑得尴尬。
李霁侠点头,自鼻腔里喷出一声哼哼,他笑眯眯地抬起手指冲怀香示意:
“你们继续,别管我,我就在这儿坐着等你。”
……
李霁侠枯坐在净房的门边,心头有百味翻涌。赵桂斌来了,是来代替仲父转告他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
听赵桂斌说,薛可蕊遇上刺客了,刺客是来刺杀冯驾的,薛可蕊却因为走错了路不小心被牵扯进去了。所以节帅要李霁侠照顾好薛可蕊,让她早点休息。
听得此消息的李霁侠惊呆了,刺客居然追着冯驾跑到了这狮子滩来。要知道这里住的都是大户,各家都养私兵的,再加上冯驾来,进驻了节度使的亲卫军。如此一来狮子滩一带也算得上是重兵把守了,想杀一个人那是不容易的,可那刺客不畏艰险,也要来这狮子滩刺杀冯驾,显见是下了决心了,这可是一件大事!
“仲父受伤了吗?”李霁侠满面担忧。
“世子爷放心,节帅无碍。”
李霁侠放下了心,继续开口道:“我还是随你一道去看看仲父吧。”
赵桂斌拱手:“世子爷不用麻烦了,节帅说了,天色已晚,世子爷也该早点休息,节帅他去地牢审讯俘虏了,所以让末将来知会世子爷一声。”
听得此言,李霁侠倒是立马收回了原本已踏出去的脚。
冯驾没受伤,不让李霁侠去看他,本也不是个大事。只今日不同,冯驾是与世子嫔一道回来的。依冯驾的做派,若放在平时,世子嫔被他半夜三更带回家,还出了这等事,他既然好手好脚的,定然会第一时间来跟李霁侠见面。不光当面交代一番以示他冯驾与世子嫔之间的磊落,至少也会嘱咐他世子嫔受了惊,好好安慰安慰她。
他不是最担心世子与世子嫔的夫妻感情吗?
今日倒好,他把薛可蕊往牡丹园里一扔,叫个护卫统领来跟李霁侠知会一声,他自己借口审讯俘虏躲得远远的。
冯驾的反应倒是颇耐人寻味……
李霁侠是跟着冯驾长大的,冯驾对李霁侠知根知底,李霁侠又何尝不对冯驾的脾性了若指掌?他清楚冯驾为人处世的方式,也深懂冯驾的内心。
赵桂斌却完全不懂李霁侠的心,他办完了冯驾交代的事,得赶着回去。临走了又突然想起来一桩事还忘记了说,他停下脚,转过身来冲李霁侠拱手抱拳:
“世子爷,节帅还说了,让您吩咐婢子为世子嫔备点姜汤喝了,哪怕睡下了也得起来喝了再睡。”
李霁侠一愣,旋即忙不迭点头,他觉得有点眼晕,定了定心神,好容易扯了个笑脸将赵桂斌送走,自己则端了一杯茶坐在花厅里蓄了好久的力气。
李霁侠知道他的新策略或许真的开始走上正轨了,可他的心里却为何依然那么痛……
终于觉得自己考虑得差不多了,李霁侠振作了精神,踱着方步回到了上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