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驾转头,看见一旁的薛可蕊一身素白,仰头望着他,早已泪盈于睫。
“蕊儿……”冯驾好容易动了动那干裂的嘴唇,“我回来了。”
薛可蕊却再也绷不住,崩溃喊出一声,“大人……”
便抬手捂着脸哭得涕泗流涟。
……
冯驾终于回到了凉州的节度使府衙,他不仅人回来了,还带回来逾十万铁骑。他就像一缕春风吹进了久不见希望的凉州,给困顿中的人们带来新的血液和重新抗争的动力。
冯驾原本就是大唐的战神,从南到北他替元帝开疆扩土,论抢夺地盘,契丹人怎会是他的对手。凉州曾经本就是他自己的藩镇,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无比。重回凉州的冯驾犹如龙归沧海,虎入深山,他依靠手中这二十万兵,与冯予固守住的这不大的高地,将河西藩镇的土地,重又给一寸一寸给夺回来不少。
薛可蕊离开了枫和园,她无法再继续呆在曾经有过李霁侠的地方,她总是做噩梦,梦见李霁侠血流满面地来向她痛陈,他是那么的爱她。
薛可蕊重新住回了秋鸣阁,她一个人在这里住惯了。住在这里,她不会做噩梦,心情也会畅快许多,她喜欢这个隐藏在花木深处的小阁楼。
薛可蕊如常做着冯府的女主人,尽自己全力照顾冯予,也照顾冯驾。
冯驾和冯予并不常回家,他们要出去打仗。但是他们不在家并不妨碍薛可蕊替他们制备当月的衣裳,从里衣到外衣,薛可蕊统统一手操办。她比做李霁侠妻子的时候还要用心地四处搜罗能用来制衣裳的布匹,并从中选出最好的来单给冯驾和冯予做。
凉州才经过一次洗劫,城里的物资奇缺。不仅食物稀缺,布帛、药材,所有的生活物资统统奇缺。再加上凉州依然孤悬西北,四周都在打仗,行脚商早已绝迹,薛可蕊一面招呼冯状自库房里搬出府里尚存的所有物资储备,按月做好规划。一面放开手脚,与冯府的下人们一起,将冯府的后花园开垦出来种上青稞、高粱,和棉花。
一个月里,冯予能偶尔在家待上一两天,冯驾则是几个月能回来一两天。就在这为数不多的几天内,薛可蕊会给他们准备他们最爱吃的饭菜,冯驾不吃羊肉,冯予却挺爱,如果遇上某一天两人同时回来,薛可蕊便费尽心思搜罗来两人都爱吃的牛肉。
这一天,管家冯状急匆匆奔来秋鸣阁找到薛可蕊。他告诉薛可蕊,今晚冯大人和冯小将军会一起回家用晚膳,与他们一同回府的还有一队来自南诏国的大约十余名使臣,并数十名将官。冯驾会将他们都带来冯府用晚膳,要府里赶紧做好准备。
冯状是来找薛可蕊支银子的,现在凉州城物价飞涨,一两银也就只能买几斤牛肉,要置办这样大一场宴席,没有几锭金是办不过眼的。
薛可蕊颔首,给冯状批了两锭金,让冯状一会拿着她的手牌去账房支取。薛可蕊在心底默默心痛了一把银钱后,又开口问冯状:
“这些都是些什么人,如今到处都在打仗,怎么还能有南诏国的人能走到这千里之外的凉州来?”
冯状拱手,“回夫人的话,听带话的校尉说,是南诏国的三太子殿下。从前冯大人帮过南诏国的大忙,如今咱凉州有难,他们便是千里迢迢特意来帮咱们大人的。”
“哦。”薛可蕊点头,危难时刻方显真情,此刻能来对冯驾示好的,的确是难能可贵的真朋友了。更何况人家还冒着战火,奔行千里赶来凉州,的确得好好招待招待。这样想着,薛可蕊又叫住了正要转身离开的冯状,她思虑片刻,将支取银钱的批条改成了四锭金。
“他们是冯大人的贵客,东西紧着好的办,如若不够用,你尽管再来找我要。要让客人吃好喝好,千万莫让大人丢脸。”薛可蕊温声冲冯状仔细吩咐。
冯状正色,忙不迭拱手应承下,并让薛可蕊放心,他这就带上小厮出门,待置办好了食材,再来请世子嫔亲自掌眼。
第一零五章 心事
沉寂已久的冯府难得地也挂上了灯笼, 这些灯笼还是大前年柳玥君还在府里的时候, 上元节置办灯会时备下的。
望着那入目满眼的红色,薛可蕊心中有感慨万千。李霁侠与柳玥君, 如今都不在她身边了,仿佛已经成为了她遗忘已久的一个梦,在她脑海里只能作为一帧帧画面而存在, 带给她无穷的唏嘘与感叹, 无关乎仇怨,无关乎恩义……
冯府的门廊下大红灯笼整整齐齐,就算没有笙歌夜舞,那浓浓的喜庆的味道也能将整个冯府的上空给熏染得火热起来。
薛可蕊不错眼地望着那一排排红彤彤、圆滚滚的灯笼,心里想着,大前年上元节冯府置办灯会,整个冯府架上那么多花灯, 定然比起今晚美上不知多少倍了。只可惜那时自己正当被人嫌弃, 没能有机会亲眼看看那副盛景。
酉时刚过,前院一阵人仰马翻, 薛可蕊知道, 定然是冯驾和冯予带着客人回府了。
薛可蕊没有去前院厅堂迎客, 她是新寡的世子嫔,张罗招呼客人这些事情, 自然只能是冯状去做。昨日听管家说起, 冯驾又得了几座城池, 她很想出去看看他, 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回过府门了,她有些想念他。
怀香往秋鸣阁送来了晚膳,一碟秋葵,一碟胡萝卜,一碟蒸饼,外加一碗豆腐汤,和一碗白米饭就是薛可蕊今晚的晚餐。她要为李霁侠茹素,虽然冯府里没有一个人要求她这样做,薛可蕊依然主动要求厨房单独给她做素食。李霁侠活着的时候她为他做不了什么,他死了,反倒能将世子嫔该做的事做得妥妥帖帖。
“怀香,冯状可有说过厨房的人手不够?”
薛可蕊一脸愁容地冲身旁的怀香发问。凉州城破了两日,那两日简直过得暗无天日,就在薛可蕊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在契丹人的马刀下时,好在冯予攻回了城。
可是府里的婢仆早都跑光了,大难当头,当然是各自的命更重要一些。所以到如今府里的婢仆人手都是缺的,但是现在是非常时刻,府里大多时候就薛可蕊一个主子,为了节省银子,薛可蕊认为冯府就不必再补招婢仆了。
“唔……”怀香口里包着一大口蒸饼,忙不迭点头,“是的,三小姐,状叔说了,让我这里吃完饭就过去帮着照应呢。”
薛可蕊点头,也赶紧催促怀香,“既然如此,我这里你就不用管了,我自己会把碗盏送去后院,你吃快些,也好去给冯状搭把手。如果没吃饱,我让后厨给你留一只鸡腿,晚上回来你慢慢啃。”
怀香口里呜呜呜地应着,当真狼吞虎咽,看得薛可蕊忍不住捂着嘴儿笑了好一阵。
怀香很快便抽身去了前院,薛可蕊慢条斯理地用完了自己的晚膳,再唤来正在池边吭哧吭哧洗衣裳的吴嬷嬷,让她给自己备个空食盒。她要把这些用完了的杯盘碗盏统统收了送去后院给仆妇洗,顺便再给怀香装几只鸡腿回来,免得她晚上回来忙饿了。
吴嬷嬷应诺,手脚麻利地帮着薛可蕊收拾好,用一只大食盒装了,脏盘子放底部,干净的罐子放上层。再用手掂了掂,吴嬷嬷开口了:
“世子夫人,这盒子忒重,夫人能提得动?要不还是放在这里,待奴婢洗完衣裳再送去吧?”
薛可蕊摆摆手,“无碍,这点东西,本夫人我可单手提行数里!”
说完,薛可蕊直起身来,果真单手就提着这食盒飞也似的出了院门。
将脏盘子送去后院时,薛可蕊顺道瞅了瞅厨房的锅,看见一旁的小灶上还用小火炖着一锅粥。
“冯三儿,这粥炖着是给谁吃的?”薛可蕊随口便向后厨的管事问话。
“哈,世子夫人!这些粥啊,都是给琴房的姑娘们留的,刚才赶时间,她们只胡乱用了些肉和菜。采薇姑娘说口里干得慌,让厨房给她们姐妹几个备点爽口的粥,晚间回来她们再用点,所以……”后厨的管事冯三儿搓着手一脸讪笑着从灶旁直起了身。
“琴房?”薛可蕊不解,她可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住的这个冯府还有什么琴房。
“呃……”冯三儿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不等他再解释,忙着备鲜果的甘大娘在案桌旁笑出了声:
“哈哈!冯三儿逗您呢,夫人!这小子不老实,对着世子夫人也敢打哑谜,当心我替夫人出刀教训你这没正形儿的!”
甘大娘挥舞着一把大菜刀,正大刀阔斧地分切着一只只去了皮的,白嫩嫩的苹果肉。她转过头,用她标志性的大嗓门冲薛可蕊打着哈哈:
“夫人,其实也没啥,就是他们爷们儿常去的沁欢楼。今日有贵客登门,冯大人叫了沁欢楼的老鸨,送了几个能歌善舞的姑娘,来陪贵客喝酒的。”
“……”薛可蕊明了,她扯了扯嘴角,冲冯三儿和甘大娘点点头,示意她知道了,便提着装了两只鸡腿的食盒,迈开腿往外走。
沁欢楼,她当然知道,凉州城最有名的花楼,里面不仅有美艳的汉人女子,还有不少西番女子投身其中。从前吴守信做节度使时,沁欢楼盛极一时,凉州不少达官贵人的小妾,有不少都出自沁欢楼。
叫欢场里的女子上府门陪客人喝酒,那是贵胄的作派,从前凉州城里也有少数有权有势的贵胄会这样做。因为要人自白日起便上门.服务,花楼里的老鸨非要更多银子才肯放人,要是点了楼里知名的姑娘上门,若你没权没势,有点地位的姑娘压根儿就不会搭理你。
花楼女上门陪客不稀奇,稀奇的是叫人来陪侍客人的人是冯驾,在薛可蕊眼里,冯驾似乎是不近女色的。更稀奇的是,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那沁欢楼还能有心情做卖笑的生意……
不过很快薛可蕊便想明白了,冯驾是男人,全天下所有男人都会做的事,他为何就做不得?从前有柳玥君一尊佛似的守在冯府,冯驾就算有这种时候定然也会选择在府外进行,如今柳玥君不在府里了,他自然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理虽是这个理,薛可蕊却莫名地有些生气。她提着食盒偷偷摸摸顺着墙根儿往前院厅堂溜,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干什么,不知怎的,一听见有沁欢楼的女子来陪客人,她就想去前院寻个暗处来悄么么地守着。
很快,薛可蕊便溜到了宴会厅前的花园内。她立在一丛桃花树后,透过芬芳四溢,稀松大张的桃花枝的缝隙,薛可蕊看见宴会厅的大门大开,厅内满当当坐了一圈的人。
冯驾端坐上首,面前一张长条几,看那菜式与酒盏,应该还有一人与冯驾同坐。只是眼下那座位上却是空的,那人许是有事暂时离开。
冯驾的左右下手分列了两长溜的案几,赴宴的人没有一个是薛可蕊认识的,想来这些人就是冯状所说的,南诏国的使臣了。冯予坐在冯驾的左下手,他们叔侄二人皆与人推杯换盏,兴致正浓。
堂下坐了几名女子,因她们皆是背对大门,薛可蕊只能看见她们袅娜的背影,娉娉婷婷,婉转风流。她们一意只顾抚弄着古琴、琵琶、洞箫……果然吹拉弹唱,一派奢靡好景象。
薛可蕊不错眼地盯着厅堂内吃喝弹唱,折腾得热火朝天的众人,自己则猫着腰,缩在一棵桃树的后面。她禁不住自鼻腔内冷哼一声,心里暗道:哪怕是战乱,冯驾依然成功让这场宴会保持了大唐时期最纯正的奢靡气质。
薛可蕊盯得正带劲,突然听得身后有窸窸窣窣的衣摆响,她猛然回头,看见自己身后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一个人影来。
薛可蕊吓了一大跳,她踉跄后退几步差一点扔掉手里的食盒。
“你是谁?”薛可蕊捂着心口大口喘气,一幅死里逃生的惨淡模样。
“呃……”来人头戴玉冠,身穿一件描金绣彩的玉白色的缎袍,他似乎也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薛可蕊吓坏了,往一旁闪了几步差一点闪到他自己的腰。
“这位姑娘……”缎袍公子虽然差一点闪到腰,依然不忘保持客气,他冲薛可蕊拱手作揖:
“在下是节帅的客人,承蒙节帅厚爱,今日特来叨扰府上。贵府建得甚是雄伟,在下刚才去了一趟恭房,回来,便寻不得路了……转了老半天转到这桃花林,听见前头有歌舞声,知道自己快到了,这才……”
薛可蕊了然,原来是上茅房迷路的客人。
冯府缺婢子,客人来了也没个引路的人,怨不得人家要迷路,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薛可蕊忙躬身冲对方施礼:
“是的,公子,这里已经是厅堂的花园了,公子一直朝前走便是。”
听说自己没有走错路,这名男子甚是开心,忙不迭冲薛可蕊道谢,又大踏步往前走。走了几步这男子便顿住了脚步,又转过身来:
“姑娘你……”
他望向薛可蕊耳后尽绾的发髻及时止住了嘴。牟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望着薛可蕊咧嘴一笑,便转身急急忙忙赶回了厅堂。
牟寻刚回得厅堂,冯驾便朗声唤他:“三殿下,怎地去这么久,我以为你掉恭房里去了,正要派人去寻你。”
牟寻笑得尴尬,忙摆摆手说:“节帅说笑了,都怨节帅府里菜太好吃,牟寻嘴馋吃太多,让节帅看笑话了。”
牟寻对自己刚才的迷路只字不提,冯府缺婢子,他也瞧出来了,不然不会没有引路的人。可是他不能让主人家尴尬,凉州在打仗,冯府成这样,实在正常极了。
牟寻挥挥衣袖,干净俐落地将所有不周到通通扔到了脑后去。冯驾是他们南诏的恩人,他依旧扬起谦恭又内敛的笑,冲殿内众人拱手致歉:自己耽误太久了,失礼失礼了!一面迈开大步朝冯驾身边走。
冯驾热情地招呼牟寻赶紧回到他身边坐下,只手握紧他的手腕,笑得眉眼弯弯:
“殿下快坐好,咱们接着来,刚才还没说完,驾的心事,三殿下就帮着驾给解决了吧?”
牟寻坐好,他望向冯驾,眼前浮现的却是适才在厅堂外桃树林里遇见的那名女子,柳叶眉,睡凤眼,眉梢眼角皆含情,一举一动尽风流。
定然就是她了!
牟寻忍不住扬起了嘴角,他笑眯眯地同冯驾点头:
“节帅,牟寻适才趁着去恭房想过了,咱南诏与中原大唐历来交好,寻迎娶中原女子实属水到渠成。更何况是节帅府上的人,节帅既有此心,寻自当感恩荷德,哪里谈得上是帮节帅的忙?而是牟寻应三叩九拜,谢过节帅的恩典才对啊!”
听得此言,左下手牟寻的詹事坐不住了,他张口想对牟寻说什么,却被牟寻一个眼风甩过去给死死堵住。
詹事不甘心,却又说不得话,心中郁闷:冯驾要把他府上的寡妇塞给三殿下做正妻,三殿下好心来给冯驾施援手,冯驾就预备这么回馈三殿下?
殿下一表人材又是第一次娶妻,便被人给塞个死了丈夫的寡妇,这事儿怎么看怎么不划算啊!只奇怪这三殿怎地突然变懦弱,开始还借口王子婚事需得禀告父王,求南诏王定夺。为何不过一个转眼,他便这样态度陡然百八十度大转弯,二话不说,通通应承下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