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现在程家众人并不知道程元璟的身份,程瑜瑾光有一腔话,却没法说出来。她只能轻轻咳了一声,装作无意地说:“长者赐不敢辞,既然是祖父的意思,我们做小辈的自然该听从。”
程元璟低头扫向程瑜瑾,程瑜瑾立即低头。程元翰不悦地看了程瑜瑾一眼,心里念叨,明明是自家的女儿,却被大房养成了一个白眼狼,这种时候还说风凉话,真是不识好歹。
程老侯爷倒有些惊奇地看向程瑜瑾,程瑜瑾眼观鼻鼻观心,一股脑低头装孝女。庆福皱眉,压着声音呵了一句:“长辈说话,不得插嘴。”
程瑜瑾瓮声应道:“是。”
程元璟心说可真是会算账,他无意掺和程家的家产,就他们这千数百两,在程元璟眼里都不算钱。程元璟轻轻巧巧地将皮球踢了回去:“程瑜瑾说得对,长者赐不敢辞,将我的那一份并在一起,算作我给大侄女的填妆吧。”
程瑜瑾心里立刻就同意了,她挣扎道:“这怎么好……”
“无妨。”程元璟说着扫了程瑜瑾一眼,“长者赐不敢辞,这是我这个做叔叔的心意。”
程元璟拿程瑜瑾的话来堵她,程瑜瑾还能说什么。程元贤和庆福算盘拨得飞快,程元璟将他的那一份归给程瑜瑾,那就相当于三成之二进了大房的口袋,这可比平分划算多了。程元贤喜笑颜开:“大姑娘真是懂事,你们叔侄一个孝一个慈,真乃我们程家的福分。那这件事就这样说定了。”
阮氏想要反对,却被程元贤抢了白。阮氏脸色很不好看,然而当着众人的面,她又不好说话,不由在心里埋怨程瑜瑾多事。
程老侯爷见太子殿下竟然有这等闲情,实在惊了一跳。不过太子愿意照拂程家是好事,即使只是一个孙女,也好过全然割裂。程老侯爷见到程元璟的态度,接下来的话出口时,又临时改动了一些:“公中财产你们都有数,每家能分到多少,想必你们心里也明白。除了公中,我这些年也积攒下一些私产。”
程家几人和程老夫人耳朵都竖起来,侯府公账每日在众人眼目下流动,里面就那么多钱,他们多年来都数腻了。宜春侯府明面上的财产好算,但是两位老人家有多少私产,那就不好说了。而这些年程老侯爷出手豪爽,又是养两处家又是供进士,手底下的钱财简直深不可测。现在要分程老侯爷的个人财产,这才是众人最关心的地方。
程老侯爷缓了口气,说:“以后侯府是老大的,老二有子有女,没个稳妥的宅子也不成。我名下在崇教坊有一出三进的宅子,就留给老二一家。老大家的便不给你们留宅子了,我在宛平有两处田庄,一个四百余亩,一个二百亩,小的留给二房,大的留给宝儿日后读书用。”
崇教坊挨着国子监,这里的屋宅生活便利,难得的是环境好,向来是一屋难求。能在这里置一处三进的宅院已经殊为不易,二房有两个儿子,分到这样一处宅子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庆福也十分满意,她要新宅子没用,反倒是田庄屋舍地亩,这才是立身之本。庆福默默盘算,四百亩的田庄,每年赁出去种地,等到岁末,怎么都能有六七百两,这还不算田庄上贡的米粮鸡鸭等物呢。二房的宅子是死的,而田庄等收入却是活的,他们分到的东西可比二房的实用多了,庆福郡主马上就露出笑。
程老侯爷突然看向程瑜瑾,说:“大姑娘,你过来。”
程瑜瑾吓了一跳,缓步上前:“祖父。”
程老侯爷仔细打量她,良久后叹气:“你从小听话,只可惜到了议亲的年纪却被退婚。退婚后再说亲事不易,好在你得了圣上的赏赐,再多些钱财傍身,看在这一点上,或许能让未来婆家多看重你些许。我在正西坊有两处店铺,宣北坊一个琉璃铺,再加上大兴县的一个庄园,一起给了你。既然有大姑娘的,二姑娘也不会落下,给瑜墨一千两现银、一匣金银器皿当填妆。扬州的几个铺子,大房二房各拿一半,金陵另有十顷地,全留给九郎。我这些年积攒下的书画珠玉共四箱,老大、老二、九郎各拿一箱,剩下一箱,你们几个孩子平分。我余下另五千两银票,由老夫人安排吧。”
至此,程老侯爷名下的田地、生意、收藏、现银都有了着落。伺候了程老侯爷多年的老仆将地契、账本抱出来,一一交给各家。
程元贤拿起分给自己的一本,正打算赶紧翻开看看一年能有多少进项,却被庆福郡主悄悄拧了一下。程元贤抬头,就见庆福郡主冲他使眼色,让他赶快去看老侯爷的那四箱收藏,免得被二房抢先,把值钱东西都抢走了。
阮氏心眼多,指使自己的两个儿子去挑选箱子,孩子无知,当然要比大人舍得下脸面多了。庆福一见就在心里骂,赶紧暗示奶娘将程恩宝抱着,自己也跟过去盯着把关。
方才还挤了一屋子的人顿时都散去,程瑜瑾对程老侯爷的收藏不感兴趣,金玉书画等物都是死的,拿多少都不如自己手头有现钱实在。程瑜瑾算是吃够了能看不能花的苦,她更好奇程老侯爷给她的三个铺子收入如何。
老仆人见了,奇道:“大小姐,老侯爷的四箱子宝贝中,有一箱是留给您和几位少爷的,大姑娘不去看看吗?”
程瑜瑾笑道:“我是姐姐,要让着弟弟妹妹们。让他们先挑吧,等他们挑到了自己喜欢的,我拿剩下的就好了。”
老仆惊讶地看着程瑜瑾,先挑的人占便宜,这是三岁小儿都明白的道理,程瑜瑾竟然这样大方地让给弟弟妹妹。老仆十分佩服,由衷赞道:“大小姐真是懂事,不愧是长姐。”
程瑜瑾谦虚地笑笑:“哪里,是祖父教得好。”
她下意识地恭维长辈,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漏了一个人,于是非常顺畅地接道:“多亏九叔言传身教。我深受长辈垂怜,每日见着祖父如何待人接物,九叔如何清正严明,近朱者赤,我也侥幸能和祖父、九叔学得一二。”
程元璟忍不住又瞥了程瑜瑾一眼,程瑜瑾之见缝插针,他算是见识到了。程瑜瑾温顺地冲程元璟笑笑,交握着双手,异常乖巧地站在旁边。
程老侯爷听到程瑜瑾的话也很感动,他不由想到,两个儿子,甚至程老夫人,听到瓜分他的收藏的时候都急不可耐地跑过去抢东西了,唯有程瑜瑾继续守在他身前,她这份孝顺和懂事远远超过程家其他人。程老侯爷感叹万千,正好现在没人,他对老仆示意,说:“去将我那个紫檀盒子取过来。”
老仆震惊:“侯爷,那可是您的救急体己钱,留下来以防万一的。”
“没事。”程老侯爷不在意道,“都到了我这个年纪,命亦不久矣,还有什么万一可防。还不如留给晚辈,好歹能派上用场。”
老仆拗不过程老侯爷,叹息着去了。过了一会,他从内室回来,捧出来一个沉甸甸的木盒。那个盒子木料细腻,是上好的紫檀木,看着就分量不轻。程瑜瑾正在好奇里面放了什么,就听到程老侯爷叫自己的名字:“大姑娘。”
程瑜瑾委实吃惊了:“祖父,您叫我?”
“对。”程老侯爷含笑点头,对着她示意,“去接过来吧。”
程瑜瑾上前接过,木盒一入手就往下沉了沉,程瑜瑾捧着它几乎都有些吃力了。程老侯爷从自己枕头下取出一把钥匙,说:“这是我备下的黄金,以防不测。现在没有用了,就留给你吧。”
程瑜瑾飞快地看了一眼程元璟,道:“这怎么好?我只是孙女,这些东西应该留给三位弟弟才是……”
“他们日后自有父母帮他们谋划,再说了,他们有手有脚,男儿家自该靠自己拼前程,总是靠着祖宗长辈有什么出息。”程老侯爷说,“但是你不一样,一来你是女儿家,总是要出嫁的,一旦出嫁就成了别人家的人,和在娘家大不一样。二来你虽是长女,但毕竟是过继的,以后若是在夫家受了委屈,连找人出头都不易。我看顾不了你许久,就多留些银钱给你,以尽我这个长辈的本分。”
这么多沉甸甸的金子,一进了程瑜瑾的手她就不想给出去了。现在有了程老侯爷的话,她装作为难的样子,半推半就地收下:“谢祖父体恤。”
程老侯爷说了这么多话,早就精力不济,撑到现在全靠一口气吊着。程瑜瑾看出来程老侯爷疲惫,而且程老侯爷肯定还和程元璟有话说。她十分识趣,见机说道:“叨扰了祖父许久,孙女不打扰祖父休息了,孙女告退。九叔,侄女先行告退。”
等一转身,程瑜瑾就冲杜若使眼色,让她将之前送过来的那个食盒提着。程瑜瑾出门时特意给里面的人关上了门,贴心之意溢于言表。
等关门后,程瑜瑾脸色的神情立即变了。她带着杜若到隔间里,压低了声音说:“将食盒里面的夹层拆开,把檀木盒塞进去。提着的时候不要露出异样,就当是空的。”
杜若也明白厉害,连连点头。但是她今天刚刚被程恩宝撞伤了腰,提起食盒的时候有些僵硬。程瑜瑾看到,说:“算了,给我吧。”
“姑娘,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程瑜瑾说,“给我吧,你硬撑着,被人看出端倪更糟糕。”
杜若懂得轻重,程老侯爷原本也没打算将这些金子给程瑜瑾,但因为程瑜瑾留在最后,多少触动了程老侯爷,才会得来这一笔意外之财。然而在大宅院里有钱太多未必是好事,如果被庆福郡主或者程老夫人知道,程老侯爷将保命钱留给了程瑜瑾这个孙女,反而绕过了两个儿子和三个孙子,恐怕不妙。到时候,程瑜瑾为了自保,也得将这些东西孝敬给长辈。
所以,这些金子,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庆福、阮氏等人知道。杜若没有再坚持,她有些担忧:“姑娘,这个食盒分量不轻,您提得动吗?”
“怎么提不动。”程瑜瑾轻笑了一声,“只要里面是金子,再重我也提得动。”
杜若顿时无话可说。
第30章 前世
程瑜瑾带着食盒往外走, 她刚走出屋子,就在抄手游廊上撞到程瑜墨。
程瑜墨见到程瑜瑾也愣了一下。自从靖勇侯府前来提亲后,即便两人都说不在意, 程瑜瑾和程瑜墨的关系还是肉眼可见地冷淡下来。程瑜墨嘴里说着她是为了程瑜瑾好, 可是猝不及防撞到程瑜瑾,程瑜墨本能的反应却是厌恶。
程瑜墨不由想到,前世自己便是眼睁睁地看着姐姐嫁给自己最爱的男人。那个时候她还病着,孤零零地待在病床上, 听着外面热闹的爆竹声,人来人往的喧闹声。而她,却仿佛被世界遗忘了一般, 一个人待在房内, 甚至因为生病,都不能出去冲撞了喜气。
那种感觉, 程瑜墨过了两辈子都忘不了。
即使这一世这些事情不会再发生,但程瑜墨还是无法释然。她忍不住想,如果不是程瑜瑾冒名顶替, 她本来就不必受这些委屈。她和霍长渊, 也不会经历那些风风雨雨。
天知道程瑜墨前世看到姐姐和霍长渊站在一起时,她心里如何痛苦。前世程瑜瑾和霍长渊回门省亲的时候,程瑜墨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 亲耳听着旁人称颂姐姐和霍长渊传奇的相识过程, 称赞他们俩佳偶天成,天作之合。程瑜墨心里如被刀子割一般,每一句话都是在她心上捅, 连皮带肉,鲜血淋漓。尤其崩溃的是, 她看到霍长渊对着姐姐笑,细心地替程瑜瑾夹喜欢吃的菜。
程瑜墨那个时候几乎控制不住想冲过去喊,你认错人了,救你的人是我,是我才对啊!或许是程瑜墨的表情太明显,被程老夫人看到。程老夫人不动声色,很快就让嬷嬷将她叫走,之后程瑜瑾和霍长渊每次回娘家,她被程老夫人以各种理由隔开。
程瑜墨经历了最痛苦的,被误会、被辜负、被遗忘的那几个月后,渐渐死了心。她想,或许这就是她的命吧,她在娘胎时被姐姐抢夺养分,生出来后因为姐姐而体弱多病,成长过程中,因为姐姐过继给高贵的大伯母,所以她什么都要挑姐姐剩下的,就连婚事,也要被抹去了名字,给姐姐当垫脚石。或许,上天造了她,就是为了剔骨血肉,专门供给姐姐吸血的。
程瑜墨都要认命了,这时候却传来程瑜瑾怀孕的消息。直到这种时候,他们都不肯放过她,还要在她已经痛到麻木的心上捅刀子。程瑜墨听说姐姐怀孕,霍长渊特别开心,靖勇侯府所有事都为了侯夫人养胎而让步。就连程瑜瑾提出要娘家人来陪她,霍长渊也二话不说,同意了。
程瑜墨来到靖勇侯府,看到程瑜瑾一身华贵、锦衣玉食地养胎,侯府所有人见了程瑜瑾都毕恭毕敬。程瑜墨听着众人称赞侯夫人聪明漂亮又能干,听着众人殷殷期盼程瑜瑾肚子里的孩子,她好几次险些控制不住。这些明明都是她的,明明是程瑜瑾冒名顶替,抢占她的救命之恩!
程瑜墨内心痛苦,又不得不强颜欢笑,她明明告诉自己该认命,可是每次看到霍长渊,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忍不住一次又一次上前和霍长渊说话,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留在后面,好和霍长渊多相处一段时间。后来,她终于忍不住,在一次酒后,告诉了霍长渊雪山上的真相。
那时她喝了酒,程瑜墨本来以为自己神志已经模糊了,可是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她很清醒。她非常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喝酒只是一个引子罢了。
程瑜墨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在期待着霍长渊的反应。霍长渊听到后愣了愣,他以为程瑜墨在说醉话,想叫丫鬟来送她回去。程瑜墨生了气,故意跌倒到他身上,借着酒劲将雪山上的时间、经过、细节,详详细细说了出来。
程瑜墨想,现在,霍长渊总该知道谁才是他的真命人了吧。
霍长渊听到程瑜墨说脱了衣服替他取暖的时候,绝望地闭住了眼。他知道,自己的预感成真了。
程瑜墨第二天酒醒了之后,内心十分忐忑,她既对姐姐愧疚,又紧张于霍长渊的态度。霍长渊那日之后似乎在躲着她,接连好几日都说军中有事情,晚上不回家。程瑜墨莫名感觉到,霍长渊不是在躲着自己,而是在躲姐姐。
都不等程瑜墨调整好心情,杜若就来传话,说:“二小姐,夫人找您。”
程瑜墨将那个眼神记了很久,她知道杜若是姐姐身边最得力的丫鬟,虽然话不多,其实最受重用。杜若就那样静静看着她,无喜无怒,似乎在评估她,又似乎在可怜她。
程瑜墨立刻就被那个眼神激怒了。来到靖勇侯府主院后,程瑜瑾才说了几句,突然以玩笑地口吻讲起古来。她说的是娥皇女英的故事,还无意般问程瑜墨对姐妹共嫁一夫怎么看。
程瑜瑾那时候的眼神意味深长,和杜若的一模一样。程瑜墨不知道是难堪还是气愤,立刻就站起身跑了。她跑回自己屋子后马上哭着收拾衣物,即刻就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