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句空话就想打发她,程瑜瑾可不吃这一套。程老夫人现在倒是说得好听,但是一年后,谁知道她认不认。程瑜瑾眼角挂着泪,问道:“祖母,我被退婚是事实,二妹先于我嫁人也是事实,即便家里有心为我打算,可是一年后时过境迁,外面人不知道怎么传我呢。这种条件下,家里要如何给我说亲?与其到时候让长辈为难,不如我现在就自我了断,清清静静来,清清静静走,省得被人说三道四。”
“浑说!”程老夫人沉着脸呵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家里把你养这么大不容易,天大的事一家人商量,总有解决的法子,轻易寻死觅活像什么样子?”
阮氏被程老夫人的气势吓住,低头诺诺道:“是,母亲教训的对。”
程老夫人训完后,又和缓了脸色,说:“你祖父走的匆忙,他临死前特意给你们姐妹俩准备了嫁妆,想来他也盼着看到你们出嫁成人,结婚生子。可惜他终究没等到这一步,依我看,不如全了你们祖父最后一点心意。他走前病榻边都是自家人,外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干脆就说这是你祖父的遗命,长孙女是他看着长大的,在他心里和长孙无异,便留在家里承制守孝,而小孙女娇生惯养,就让她赶紧成婚,早日生出曾外孙来给老人家报喜。”
阮氏哭声早不知不觉停了,程瑜瑾对这个说法还算满意,她垂下的眼眸轻轻转了一圈,问:“可是,这个说法,外人信吗?”
“等你祖父七七这天,我亲自和来客说。你祖父的遗言,我来说合情合理,他们不信别人,还不至于不信我。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这点颜面总是有的。”
程瑜瑾得了准信,终于满意,她不再往眼睛跟前按帕子,眼泪逐渐止了。天地亲君师,能压得过男女礼制的唯有更强势的等级压制,比如孝道,比如君臣。程瑜瑾被妹妹抢婚一定会被外人说道,而程瑜瑾这些年算不上低调,很多人被她压着,心里不知憋了多少怨气,一旦程瑜瑾落难,不知道得有多少人扑上来踩一脚。到时候局面无法控制,指不定会传出多少难听的话,说不准有些黑心嘴长的便会瞎传,说是她身有隐疾,才会被靖勇侯府退婚。而宜春侯府知道内幕,放弃了让程瑜瑾嫁人的打算,故而直接让下面的妹妹出嫁了。
真到了那时,程瑜瑾才是百口莫辩,再难翻盘。毕竟身有隐疾这种事,如何和旁人证明?而如果不是身有隐疾,为什么会被家族默认放弃?
但是如果换成奉命守孝,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孝之一字压下来,婚丧嫁娶、婚姻伦常全都得往后靠,而且程瑜瑾还是被程老侯爷亲口点名守孝。养在膝下,视同长孙,这份尊荣可非同小可。儿媳给公婆守了孝后便是三不出,即便犯了七出之条,丈夫也不能轻易休弃,可见守孝有多大重量。而长孙女按照长孙的仪制守孝,这得是多大的功劳体面。
自古女眷不入祠堂,千年以来祭祀等事都是男子的天下,很少有女子位置。但是程瑜瑾却能跻身其一,还是比肩长孙。长孙是承嗣人,在家族传承中的地位比次子都高。程瑜瑾这份尊荣简直独一无二,连程敏这个女儿都不及。等守孝结束,仅凭这份功劳,程瑜瑾随随便便扔出去就能压得一票人说不出话。到时候,她在婚姻市场上又能加很重一项筹码。
程瑜瑾十分满意,甚至比她原本预料的还要好很多,而程老夫人亲自出面说,这就更好了。事半功倍,意外之喜,程瑜瑾对今日的收获满意至极。
程瑜瑾不再哭,杜若见机,上前说:“姑娘,地上凉,您快起来说吧,不要辜负了老夫人的一片慈心。”
其他丫鬟如梦初醒,连忙上前来扶着程瑜瑾起身。程瑜瑾半推半就地站起来,程老夫人见程瑜瑾脸都是白的,于心不忍,说:“给大姑娘搬个绣墩来,再端杯热茶。姑娘家不能受寒,她在地上跪了那么久,小心受凉。”
程瑜瑾装模作样推辞了两句,就在丫鬟的搀扶下坐到绣墩上。阮氏也哭了半天,此刻还站在一边。阮氏脸上的妆都冲花了,眼睛也又红又肿,她看看哭了一场但仍然美丽典雅的程瑜瑾,再看看自己,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就犯起别扭来。
阮氏心说,她也哭了好半天,她也受不得寒,怎么老夫人给程瑜瑾上茶赐座,却不管她呢?
程瑜瑾掀起杯盏,缓慢地喝热茶,程老夫人见众人情绪都平稳下来,说:“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了。我几天后和众人说,就说这是老侯爷的遗愿,留大姑娘下来守孝,放二姑娘出去成亲。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和气,家里人心力齐了,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才能不被外人欺侮。要不然,别人还没怎么着,我们自己就成散沙了。”
程老夫人想粉饰太平,程瑜瑾点头称是,就当听个热闹。程老夫人见儿媳和程瑜瑾都露出受教的模样,她以为自己的话有效,于是满意地继续说道:“守孝和成婚这件事就说定了,你们以后不许再胡乱猜忌。先前大姑娘说的那些话,也不许再提了。”
程瑜瑾站起身,乖巧应道:“是。方才是孙女想岔了,幸亏祖母明理,及时点通了孙女,不然孙女就要酿下大错了。”
说完程瑜瑾转向阮氏,郑重地行了个赔罪礼:“侄女刚才魔怔,言行有失,请二婶恕罪。还望二婶不要将那些胡话放在心上。”
程瑜瑾又是请罪又是赔礼,能说的话都叫她说了,反倒显得阮氏不如一个小姑娘懂事明理。阮氏讪讪,说:“没什么,本来便是一家人,有心结说开了就没事了。”
“二婶不怪罪我就好。”说完,程瑜瑾音容不变,轻飘飘接了一句话,“只不过有些容易产生误会的话,二婶还是不要说了。我的母亲是庆福郡主,父亲是程家大老爷,虽和二妹情同姐妹,但毕竟是隔房的堂姐妹,算不得亲生。我感谢二婶母疼我,但我的父母另有其人,一母同胞这种话,二婶日后还是不要再说了。”
阮氏听了脸色一僵,喉咙哽咽,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她当然知道程瑜瑾就是她的亲生女儿,庆福不过是挂个名,府里所有人都对此心知肚明。这些年阮氏一直以此自居,可是程瑜瑾却当着她的面说,自己的母亲另有其人,阮氏只是婶母。
这仿佛在阮氏心里狠狠捅了一刀,比刚才程瑜瑾说要自我了断还诛心。阮氏脸色煞白,而程老夫人却很满意程瑜瑾的懂事,她赞赏地点点头,说:“大姑娘说得对,老二媳妇方才情急之下说错了嘴,以后可不能这样疏忽了。”
阮氏嘴唇嚅嗫,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个干净。
程瑜瑾这是,不认她吗?她明明是程瑜瑾的亲生母亲啊!
第43章 养母
阮氏面色煞白, 程老夫人隐含威胁地扫了她一眼,像是故意提醒一般,说:“做人做事最忌讳拎不清, 要是做错了, 被长辈训斥一顿,改过来了也就罢了。最怕的就是拎不清自己的身份,害人害己。老二家的,你明白吗?”
阮氏听懂了程老夫人背后的提醒, 她当然明白,早在她生下双胞胎,却被老太太挑了健壮的一个送给大嫂的时候, 在她产后体虚, 想孩子想到忍不住哭的时候,在她偷偷去看程瑜瑾, 却被庆福郡主的嬷嬷冷言冷语讽刺的时候,阮氏就明白了这一点。程瑜瑾是她生的,却不属于她, 只有墨儿才是完完全全向着亲娘。
后来两个孩子渐渐长大, 墨儿慢慢会坐,会爬,会走路, 会说话, 阮氏的全部心神都被程瑜墨吸引,再难分出精力去想大女儿。之后又有了程恩慈、程恩悲两个儿子,阮氏就更顾不到程瑜瑾了。
她只有在程老夫人这里请安的时候, 看到跟在庆福郡主身后的程瑜瑾,阮氏才会惊觉, 啊,原来程瑜瑾又长高了这么多。
不知不觉间,这个姑娘已经长成阮氏完全不熟悉的模样,她乖巧懂事,不吵不闹,遇到了不懂的事,她会安静地瞪大眼睛看,和其他动辄哭闹的孩子一点都不一样。
后来,几个孩子渐渐长大,程瑜瑾甩开同龄人的距离也越发明显起来,阮氏时常听到程老夫人当着众人的面夸赞程瑜瑾,而墨儿只能坐在一边听,眼神落寞。这副场景深深刺激到了阮氏,庆福郡主出身比她高,话语权比她大,难道连养出来的孩子,也要比她的好吗?
阮氏对程瑜瑾的情感太过复杂,其中有怜惜,遗憾,悔恨,也有漠然,迁怒,和嫉妒。以至于阮氏一直不能很好地面对程瑜瑾被过继这桩事实,只要有机会,她就会在程瑜瑾面前提一嘴。阮氏想让程瑜瑾过得好,但是又怕程瑜瑾过得太好,超过了程瑜墨。更重要的是,程瑜瑾不该忘了亲爹亲娘,更不该和庆福那个女人相亲相爱。
阮氏每次见到程瑜瑾,情感变化都微妙而复杂,但是她从来没想过,程瑜瑾会怨恨她,会不认她这个亲娘。要知道可是阮氏把程瑜瑾带来这个世上的,把她生下来是多大的恩情啊,程瑜瑾怎么能不孝顺?程瑜瑾就算是被别人养大的,也该一心牵挂着亲生父母,长大后认祖归宗,加倍回报父母兄弟,她怎么可能,又怎么应该和亲生家庭不亲呢?
阮氏被方才那番话震撼到了,程老夫人提醒她司空见惯,可是阮氏不敢相信程瑜瑾也是这样想的。她看向程瑜瑾,希望从程瑜瑾脸上看出些许为难、郁闷,可是没有,程瑜瑾的表情一直很平静,她甚至都没有回应阮氏的打量。
程老夫人察觉到阮氏的动作,眼睛眯了眯,再一次提醒:“老二家的,我刚才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程老夫人的语气已经很危险了,阮氏吓得缩回头,嗫嗫道:“是。”
程老夫人被这个拎不清的儿媳妇气得肝疼,过继便是更改香火,无论礼法上还是感情上,程瑜瑾都是庆福郡主的亲生女儿了。偏偏阮氏贼心不死,时不时上前搅和一场。庆福本来就不怎么喜欢程瑜瑾,在阮氏的掺和下,更和程瑜瑾亲近不起来。
程老夫人心想这样可不成,大儿媳身份尊贵,日后还会成为侯夫人,程老夫人下半辈子便是靠庆福郡主养老。程老夫人再心疼小儿子,也不会公然给大儿媳不痛快。
这样一想,程老夫人更下定决心要敲打敲打阮氏了。她清了清嗓子,对底下的两个人说:“儿孙渐渐大了,父母再难帮上什么,如今老侯爷走了,想来我也快了。人生无常,任你穿戴再多金银珠宝,吃再多山珍海味,一到了下面,还不是万事皆空。年纪大了,对许多事就看得越淡,反而不如儿孙满堂,家和人兴。张嬷嬷,去取我压箱底的那个钿螺黑底红漆盒来。”
张嬷嬷怔了一下,试探地问:“老夫人,您说您陪嫁的那个漆盒?这个漆盒已经跟了您三十多年了,您明明说过,日后要带着入土的。”
“我知道。”程老夫人脸色冷漠,淡淡说道,“我一个枯枝老朽,带什么东西陪葬不一样,难得有水色好的玉镯,还是留给晚辈防身吧。”
阮氏一听表情也变了,她知道程老夫人有一对极其贵重的玉镯,只有在过整寿的时候才肯拿出来戴,其他时候都牢牢收着。阮氏和庆福郡主都惦记了很久,听程老夫人的意思,这是要拿出来赏赐了?
阮氏不由生出些期待,见者有份,程老夫人既然当着她的面说这些话,就不可能不给她。再无论如何,阮氏身为儿媳,总比程瑜瑾这个孙女有体面。
阮氏眼睁睁看着张嬷嬷从内室捧了一个黑底红雕漆盒出来,张嬷嬷每走近一步,阮氏的眼睛就亮上一分。等盒子送到程老夫人手上,程老夫人轻车熟路地打开盖子,阮氏的眼睛几乎要脱框而出,黏在上面了。
不说里面的东西,光凭这个漆盒的工艺,就已经价值不菲。木盒打开,程老夫人将盒子翻过来放在桌子上,顿时玉光莹润,满堂生辉。原来漆盒里面铺了锦缎,上面放着一对玉镯,映在黑红漆盒上,简直水光盈漾。程瑜瑾见过不少玉,可是这些年来她见过的每一件都比不上眼前这对,程瑜瑾的眼中也生出欣赏。
程老夫人特意亮出来让众人看个明白,她将底下人眼中的惊艳贪婪尽收眼底,然后才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说:“这对镯子是我母亲传给我的压箱底宝贝,仅这一对镯子,比得过黄金千两。玉养人,金银却会害人。我本来打算将这对镯子留着,等入土时也能体面些。但是后面大姑娘和二姑娘这对姐妹花越长越俏丽,我看着心宽,便想,不如将这对玉镯传给大姑娘和二姑娘吧,姐妹两一人一个,求个好兆头。”
阮氏听到一半难掩激动,看她盯着玉镯的眼神,仿佛根本等不了程老夫人说完,恨不得立刻揣到自己怀里。然而程老夫人积威甚重,阮氏只能忍耐着欢喜,克制地等着程老夫人发话。
程瑜瑾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她预感,自己又要被程老夫人当令箭使唤了。果不其然,程老夫人说完要赐给姐妹二人,故意停顿了许久,才慢悠悠接话道:“可是底下奴才提醒我,玉镯本是一对,拆开了反而不吉利。我一想也是,本来想着事急从权,二姑娘出嫁在即,先把这对给了二姑娘,等大姑娘出嫁时再打一对一样的。可是今日的话却警醒了我,长辈最忌讳一碗水端不平,即便是好心,可是落在晚辈眼中,难免不会另生心思。大姑娘毕竟是长房嫡女,于身份,于序齿,都该是她先挑。而大姑娘懂事,爱护弟弟妹妹,尤其难得的是分得清内外,知道该孝敬谁。所有孩子里我最疼她,偏偏也是她最为不顺,婚事一波三折。我这个祖母垂垂老矣,再帮不了你什么,只能在钱财上多补贴你一些。”
程老夫人说完,轻轻合住了盖子,说:“大姑娘,你来把东西拿走吧。玉镯娇贵,经不得磕碰,你回去收着的时候要小心些。”
程瑜瑾心说果然,程老夫人总是这样,敲打人时不明说,总是用另一个人当筏子,一褒一贬,一捧一踩。这样一来,被敲打的人不会怨恨程老夫人,反而将恨意全转嫁到被夸奖的人身上。程瑜瑾因为身份年龄都合适,已经做了程老夫人好几年的专用人头。
她叹了口气,心说这次阮氏估计要恨死她了,她就是想孝敬二房恐怕也不成了。程瑜瑾想法一闪念而过,她神情冷静,没有露出狂喜急切,而是朝阮氏看了一眼,推辞道:“祖母,我不能收,这与礼不合。”
“什么不合。”程老夫人口气淡淡,“自家人没必要一板一眼地讲究礼法,我自己的陪嫁,想赏给宠爱的孙女,莫非也不成?”
得,程瑜瑾是知道今日势必不能善了。反正阮氏的仇恨已经拉满,程瑜瑾替程老夫人当了恶人,那她才不会将到手的好处推出去。这对镯子恐怕是程老夫人嫁妆中最值钱的物件,价值连城的玉镯,不要白不要。
程瑜瑾立刻为难地应下:“那孙女恭敬不如从命,暂时替祖母保管着。”
阮氏从惊讶到不敢置信再到疯狂期待,最后却被当头一棒,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全进了程瑜瑾一人口袋。阮氏的落差可想而知,尤其是程老夫人还说,本来是打算给程瑜墨的。
天底下最恨不过“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