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他们才是程瑜瑾的亲生父母。
受醮戒结束之后,程瑜瑾回房,换下繁琐的燕居服,又换上更加繁琐更加沉重的翟衣礼服。之后就没她的事情了,她只需要等着亲迎的队伍到。
她这里得以轻松片刻,想来,恐怕李承璟那里忙得不轻。
事实确实如此。皇太子是一朝国本,婚礼又事关传承,是重中之重礼仪。尤其这是李承璟回归太子身份后,举办的第一场大典礼,最能证明他的正统性。种种原因叠加在一起,这次大婚最终有多么隆重,就不必说了。
外面的事情程瑜瑾不得而知,她不知道等了多久,听到外面突然喧闹起来。热闹声越来越大,渐渐礼乐的声音也能听到了。程瑜瑾便知道,李承璟来了。
这些流程明明熟烂于心,甚至程瑜瑾连李承璟会在什么时候到达程家门口都一清二楚,但是这一刻,等真正听到迎亲的礼乐,她竟然无端升起一阵紧张。
她要嫁人了,她真的要嫁给李承璟了。程瑜瑾紧张之下竟然连李承璟的脸都模糊了,他们上次见面,还是正月她刚病好的时候。那时候她受到的冲击太多,根本没心情注意李承璟的形容长相。甚至从她知道他不是程元璟,而是宫里的皇太子后,程瑜瑾就不怎么直视他的脸了。
导致现在,程瑜瑾记忆最深的一幕,竟然是建武二十二年早春,风扬起隔夜的雪,呼呼荡荡看不清对面的路,唯有他笔直的身姿,大红的曳撒,格外瞩目。
女官们听到声音后都在偷偷注意程瑜瑾,她们见太子妃端端正正地坐着,并没有因为外面迎亲的声音而乱了仪态,俱十分满意。
程瑜瑾端庄坐在床上,纤细的手交握,并掩于袖子中。她脖颈挺直,头上的九翟四凤冠晃都没晃一下,看着极为沉着。沉着的太子妃依然尽职尽责地担当着礼仪排面,心里却在想,她记不清李承璟的脸,那他还记得她的样子吗?她今天的妆容尤其夸张,其实她本来长相好看多了,要是被误会那就恼火了。
外面礼乐声敲敲打打,听声音的距离,他们已经进府了。今日程元贤要穿着最正式的朝服,他见到未来女婿,得先向太子下跪行礼,然后才听到赞者在一旁唱:“皇太子奉制行亲迎礼。”
之后每一步骤都是这样,李承璟走在最前面,礼官跟上,再然后才轮到程元贤。他们停在中堂,而这时候,程瑜瑾也在女官的指引下走到中堂,停在庆福郡主之后。
都到了这里,她的眼前还是隔着一扇屏风,不让他们夫妻直接见面。其实程瑜瑾脑袋上顶着五六斤重的冠,也委实没有心情去看人。她隐约听到李承璟祭雁,赞者唱了许多词,最后那个悠长的声音唱道:“礼毕,请皇太子出门。”
李承璟似乎也无语了,他朝程瑜瑾所在的屏风扫了一眼,无奈又生气。搞了这么多花样,一步一步麻烦极了,最后他连程瑜瑾的人都没见到,就让他出门?
尤其是程瑜瑾就在不远处,他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身形。李承璟头一次觉得这些古板繁琐的规定讨厌极了。
此刻正堂里满满当当的人,外面还有不间断的奏乐,按道理喧闹的很,可是随着李承璟的动作,竟然奇异地齐齐安静了一瞬间。
最终李承璟还是什么都没说,率先朝外走去。程瑜瑾提着的心放下,这时候才感觉出些好笑。她嘴角翘了翘,很快就压住不见,依然还是那个端庄的太子妃。
等程元璟走的看不见之后,女官才引领着程瑜瑾往外走。她在中门处上凤轿,凤轿富丽堂皇,精巧至极,连抬轿子的都是女子。她坐上凤轿,之后车帘掩下,遮的严严实实。
程瑜瑾还真从头到尾,一眼都没看到过李承璟。
皇家讲究,是真的讲究。
今日太子大婚无疑是全城热点,一路都有百姓随行围观。大婚的仪驾穿过东长安门,浩浩荡荡走至午门。所有的护驾侍卫、军官在此止步,再往前就是犯禁了。唯有程瑜瑾的仪仗队继续往前走,走进东顺门。她的轿子刚刚落地,就听到轿门被叩响,随行女官在外面轻声提醒:“太子妃,请出轿。”
程瑜瑾几乎是马上就反应过来刚才叩轿门的人是谁。她握着玉圭的手指紧了紧,随后眼前骤然一亮,车帘被掀开,李承璟穿着一身玄黑冕服,眼前五彩九旒轻轻晃动,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可是程瑜瑾知道,他正在看着她。
未婚夫妇婚前不得见面,婚后却朝夕相对,同生共死。生前时时看着,死后也要埋进同一个棺冢。
共享命运,共度余生。
程瑜瑾心中深深震动,比她接受册封还要感同身受。李承璟朝她伸出手,仿佛在邀请她进入他的人生。
程瑜瑾犹豫片刻,缓慢伸出手去。
第97章 洞房
程瑜瑾伸出手去, 她的动作能看得出来有些迟疑,但是当手指触碰到李承璟的手,立即被他反手握住。李承璟的手心温暖有力, 程瑜瑾被他带着走出凤轿, 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仿佛无论她有多少迟疑犹豫,只要她愿意迈出第一步,李承璟就会将剩下九十九步走完,不远万里来握住她的手。
旁边候立的女官们面面相觑, 能看出来搀程瑜瑾出轿本来应该是她们的职责,但是现在被皇太子抢走,按理现在还没礼成, 太子这样与礼不合。
但是女官们悄悄去看李承璟的脸色, 没一个敢在这种时候提醒。显然,太子也不需要她们的提醒, 他很知道大婚的步骤是什么,每一步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这里已经进宫, 没有外人观礼, 女官们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程瑜瑾走出轿子后,悄悄从李承璟手中挣开。东顺门到慈庆宫路程还有很长, 程瑜瑾手里要拿玉圭, 一直被李承璟占着一只手可不行。
程瑜瑾稍微动了动,李承璟也顺势松开手。很快宫内的车辇到了,他们二人次第换步辇, 两人一前一后,往东宫走去。
这一次再停下, 才到了东宫。东宫并不是一个宫殿的名字,它只是太子居住宫邸的代称,历来建在宫苑东边,故称东宫。本朝皇太子居住的宫殿换了好几次,名字也变来变去,从先帝开始定名叫慈庆宫,之后就一直沿用下来。
程瑜瑾听到了“降轿”的长长唱喏声,她心中突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就是慈庆宫了,大名鼎鼎的东宫,未来许多年,她要居住的地方。
轿门落下,程瑜瑾慢慢下轿,踩在洗刷的干干净净的石板上。这一步迈下去,就再不能回头,以后是生是死,是落魄是荣耀,都归于这片红墙青瓦。
从程瑜瑾落轿起,女官就用帷幕撑出一片空间,拥护着程瑜瑾进门,不让外人瞧见她的身形。这样一来,程瑜瑾一路根本不知道宫里长什么样。等到了室内,跟随内官的指引,又是拜又是坐,来来回回换了好几个地方,折腾了许多步骤,最后终于饮完合卺酒,程瑜瑾和李承璟相互对拜,然后各自有宫人太监停在他们身边,引导他们去换衣服。
整整一天,程瑜瑾直到这时,才终于松了口气。
杜若、连翘仅是随行,都已经累得够呛,而程瑜瑾还要撑着沉重的礼服和发冠,她们俩人一得空赶紧围到程瑜瑾身边,低声问道:“太子妃,您还好吗?”
“我没事。”程瑜瑾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她示意自己头上的九翟四凤冠,说,“先卸妆吧。”
这顶冠极其华丽,全部都是实打实的真金子,上面缀满翡翠、宝石、珠玉,后面有四扇博鬓,只比皇后的发冠少两翅,可谓荣耀之至。程瑜瑾粗粗数过,仅这一顶发冠,大致有宝石一百多块,珍珠四千多颗。
别问程瑜瑾为什么会数,她也不知道。
诚然好看是好看,但是重也是真的重,要不是看在它这么值钱,程瑜瑾才不乐意托着它一整天。
杜若、连翘和宫女们齐心协力将九翟四凤冠卸下来,发冠抬走的一瞬间,脖子骤然轻松,程瑜瑾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脖颈。她揉捏着脖颈两侧僵硬的筋肉,简直怀疑脖子都被压短了。
连翘光抬着这个发冠就觉得手酸,她想到姑娘就这样顶了一整天,由衷钦佩。杜若已经上前来给程瑜瑾捏肩颈,她的力道不轻不重,每一下都正好捏在僵硬酸痛的地方,程瑜瑾不由呼了口气,放松下来,享受难得的清闲。
连翘也十分有眼力劲地上前来给程瑜瑾捶腿,一边说:“太子妃今日三更天就醒了,一整日下来恐怕累坏了吧。奴婢给您松松腿。”
程瑜瑾说:“少贫了,外面内官还在呢,你还不快去给女官和公公们送谢礼?”
连翘恍然大悟,立刻跑回屋里,拿着早在宜春侯府就准备好的锦囊往外走。程瑜瑾歇够了,站起来让宫女们给她脱衣服。翟衣繁复,没有其他人帮忙,还真没法自己穿自己脱。
程瑜瑾平展手臂,定定站着。两边的宫女们训练有素,跪在她身边有条不紊地取下玉佩、蔽膝、绶带等配件,另一组人端着红托盘,次第上前接过配件,如流水般进进退退,忙而不乱。
翟衣全部收起,程瑜瑾穿着轻薄的中衣,由杜若伺候着打散发髻,轻轻梳理头发。这时连翘回来,一溜烟凑到程瑜瑾身前,压低了声音说:“太子妃,奴婢应您的命令出去打赏参礼的公公女官,您猜怎么了?”
程瑜瑾手中拿着梳子,握着一绺头发轻轻梳到尾端,问:“怎么了?”
“太子殿下已经派人打赏过了,还用的是您的名义。奴婢不敢托大,又给他们塞了一份。这样算来,今日来东宫伺候的,足足得了三份赏钱。太子殿下一份,殿下以您的名义一份,奴婢刚才送出去的一份。”
连翘掰着手指头算,羡慕极了。程瑜瑾淡淡瞭了她一眼:“太子殿下身家丰厚,岂会在乎区区一份赏钱?太子如何做是太子的事,我们该出的打赏,一丁点都不能省。”
“奴婢知道。”连翘连连点头。杜若在一旁托着程瑜瑾长发,听到这里,忍不住噗嗤一笑:“太子妃,连翘哪里是在说殿下出手阔绰,她分明想说,殿下对太子妃十分用心。”
连翘也笑了,促狭地眨眨眼睛:“是呢,太子妃聪明善断,料事如神,如今怎么猜不到奴婢的真实意思呢?”
“还贫嘴。”程瑜瑾佯装恼怒,瞪了连翘一眼,“明日还有正事呢,还不快去看水好了没。”
连翘不敢再贫,“哎”了一声赶紧溜了。
等程瑜瑾沐浴过后,换了家常衣服出来,时间已经过去很久。男女洗澡的速度完全没法比,等程瑜瑾出来的时候,李承璟手里的书都看了半本。
听到声音,李承璟放下书,由衷感叹:“这么久?”
程瑜瑾头发犹是湿哒哒的。洗澡之后净房里面水汽氤氲,在里面绞头发显然不方便,所以程瑜瑾仅是大致擦了擦发根的水,就先出来了。
东宫当然不会只有一个净房,程瑜瑾和李承璟各自分开整理,谁也不打扰谁。程瑜瑾有记忆以来一直是自己独自居住,刚才沐浴时没人打搅她,身边伺候的也都是熟悉的人,导致程瑜瑾下意识地以为还在自己的家里。她洗好之后,湿着头发就往外走,直到听到另一个男子的声音,才猛地反应过来。
她先是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屋里进了男人,然后才慢慢想起来自己嫁人了。现在也不是在宜春侯府锦宁院,她在东宫。
并不是自己屋里进了人,而是她到了另一个人的空间里。
程瑜瑾反应过来,一下子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她暗恼杜若和连翘怎么不提醒她,导致她衣冠不整就出来了。然而程瑜瑾眼睛在殿内转了一圈,偌大的宫殿内,哪里还有丫鬟的影子。
所有宫人,包括程瑜瑾的陪嫁丫鬟,都被赶出去了。
而始作俑者不作他想,必然是李承璟。
程瑜瑾十分尴尬,她出门即便只是去散个步,也必然仔细打扮,精心挑选衣服和搭配的饰品,从来没有像这样披散着头发,穿着宽松的家常衣服,大剌剌现于人前。尤其是,她的头发还在滴滴答答掉水。
程瑜瑾尴尬了一会,转身就想往净室走。这时候李承璟已经走到她身边,察觉到她的动作,一把就将人拉住:“你做什么?”
此刻他用的力道和下午在宫门前时完全不同,程瑜瑾抽手抽不开,简直恨不得把自己的脸捂住:“殿下,您先放手,我回去把仪容整理好再出来。”
李承璟似乎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原因,他挑了下眉,没忍住笑了出来:“你瞧瞧外面的天色,都什么时辰了,你整理仪容做什么?”
程瑜瑾跟着他的动作往外瞅了一眼,宫里门庭深,太阳落山后夜幕很快就压下来,到处都阴沉沉的,威严压抑,等级森森,看着就让人喘不过气。
程瑜瑾也意识到她刚才的话有些可笑,如果在她原来的家里,她大晚上洗了澡才不会重新梳妆,又不是有病。但是……现在有李承璟,怎么能一样?
程瑜瑾欲言又止,李承璟却不管,他将程瑜瑾拉到他刚才的座位,示意程瑜瑾坐下后,从一旁的衣架子上取了干净的毛巾。李承璟一回头见程瑜瑾还定定站着,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似乎看到什么不敢相信的事。
李承璟只能对她说:“先坐,我只是给你擦头发,又不是要做什么,你何必这样看我。”
程瑜瑾嘴唇动了动,最后十分克制地说:“殿下,这……这怎么能劳烦您呢。”
“叫我名字,不要用您。”这句话不知道戳中了李承璟哪根神经,他脸色不太好看,见程瑜瑾还是不肯动,干脆长臂一展将人拉到自己身边。程瑜瑾哪里敌得过李承璟的力气,她被猛地拽到塌边,即将撞到塌上时,却被一只手牢牢撑住。
李承璟单手握在程瑜瑾手肘上,这样贴近了感受,才发现程瑜瑾很瘦,他几乎一只手就能将她完全揽住。将她放好后,李承璟的手没有收回,而是就着扶她的姿势,绕到背后将她湿漉漉的长发顺到手心,用干净的毛巾包住。
李承璟一边替她搓头发,一边说:“我诚然比你大,但是不过区区五岁,还不至于用‘您’来称呼吧?”
这就是故意抬杠了,李承璟倒是比朝中许多官员都小,可是在他面前,这些官员敢对皇太子你来你去吗?
程瑜瑾隐约想起来,之前也有一次,李承璟问过她对男子年纪大怎么看。程瑜瑾那时候以为他指的是翟延霖,卯足劲骂老男人。现在瞧他这个耿耿于怀的劲儿,莫非,当初他想说的是他自己?
程瑜瑾无语凝噎,她实在没想到堂堂太子竟然如此无聊,依她看,最在意年龄的明明是李承璟自己才对!
程瑜瑾也不紧不慢,说:“毕竟叫了您好长时间的九叔,我一直转不过也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