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些话却不必和丫鬟明说,程瑜瑾摇头,不欲多言,道:“无他。殿下呢?”
“殿下上朝,尚未归来。”
也是,李承璟恢复了太子身份,不可能再像前几日一样清闲。散朝之后,他还要去乾清宫旁听皇帝理政,去文华阁辅理政事,同时还要召见东宫属臣,恐怕今天会忙到很晚才回来。
不光是今天,这段时间,他都会很忙。
程瑜瑾幽幽叹了口气,新旧交接,万象初始,看来她和李承璟,需要做的都有很多啊。
果然,等到了天色四暗,李承璟才从外面回来。李承璟一整日都不得松闲,回宫的路上都在想政务上的事。他踏入慈庆宫,两边的宫人跪成一排,齐声道“太子千岁”,李承璟连眼神都没有分过去一个,一路专心往前走。
宫殿此刻已经上了灯,李承璟刚迈进殿门,便看到程瑜瑾站在门口,笑着欠了欠身:“殿下万福。”
李承璟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程瑜瑾在等他。
这种感觉陌生又新奇,他原以为自己无牵无挂,没想到普天之大,竟也有一盏灯是属于他的。
一路的冷肃顿时烟消云散,连朝堂上那些棘手的问题仿佛也不算什么了。李承璟不由露出笑,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等殿下回来呀。”程瑜瑾说着睨了他一眼,灯光下,这一眼水光潋滟,美不胜收,“可见太子殿下没将我放在心上,我明明早上送殿下上朝时才说过,才一会的功夫,殿下竟然忘了?”
李承璟失笑,上前拉住程瑜瑾的手,带着她往里走:“好,是我错了。吃饭了不曾?”
程瑜瑾摇头:“不曾,我等殿下回来一起用。”
“我若是议事脱不开身,多半就在外面用了。等久了对身体不好,下次到时间,你自去用膳就是。”
“那等殿下不回来再说。”
程瑜瑾在一些地方上薄情是薄情,执拗也是真执拗,李承璟知道劝不动她,叹口气不再多说。两人一同去用饭,晚膳过后,他们回到内殿,程瑜瑾见李承璟似有心事,问:“殿下你怎么了?从刚才吃饭的时候,你好像就不太高兴。”
李承璟摇头:“并非不高兴,而是我在担忧。你对人好时事无巨细,衣食住行,全方位无一疏忽,但是你若是改变主意了,那立刻便能全部收回。”
李承璟越说越心酸,曾经看程瑜瑾对徐之羡、林清远好,他觉得温水煮青蛙,自欺欺人而不自知。如今他自己成了那只青蛙,才觉原来在温水中的每一刻每一秒都战战兢兢,生怕下一瞬间,水的温度就凉了。
他抿唇,伸手点了点程瑜瑾眉心:“薄情寡义。”
程瑜瑾脑门上受了李承璟的一指头,她自己还觉得很怨,李承璟居然好意思说别人薄情。她揉了揉眉心,扶袖给李承璟倒茶:“殿下,你这话可是冤枉我。我对殿下事事上心,但凡是你的东西,我从不假他人之手。何曾薄情,何曾寡义?”
正因如此,他才觉得患得患失。他宁愿程瑜瑾不那么上心,不那么好,这样失去的时候,他也不至于接受不了。
李承璟接过茶,手指摩挲瓷杯,看着并没有说话的意思。程瑜瑾也没指望他回答,她给自己倒了茶,坐在李承璟对面,问:“殿下,今日上朝一切可顺利?”
李承璟道:“尚可,皇帝和内阁商讨,最终决定让我去工部历练。”
工部,六部下行,不似吏部主管官员升迁,能积攒人脉,也不似户部调度银粮,有油水可捞。工部事情琐碎又杂乱,错了工部背锅,对了功劳也落不到自己身上,不算好去处。
程瑜瑾十分委婉地说:“殿下,天降大任,先苦心志,这是对殿下的磨砺。”
李承璟点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杨家把持朝政二十多年,哪有那么好撼动。李承璟道:“是不算好,但也在意料之中。我曾经在工部任职过,如今重新回去,人手都是现成的,倒也不算差。一叶知秋,见微知著,从琐碎处做起,才能让人信服。”
他说完看向程瑜瑾:“那你呢,今日去见太后,她说了什么?”
程瑜瑾不由也叹了口气:“太后让我学着协理六宫,我推辞无果,她便让我安排中秋宴会的事情。”
李承璟听到不由挑眉:“吃力不讨好,你刚进宫,本不该过度张扬。她交给你的这件差事不怎么好。”
“彼此。”程瑜瑾毫不犹豫地回敬回去。夫妻二人的境况都不太好,他们对视一眼,都笑着叹气。
李承璟执着杯盏,对程瑜瑾微微示意:“有劳太子妃了。”
“不敢当,我不过是小兵小将,撑死了不过是锦上添花。真正出力的,还得靠殿下。”程瑜瑾端起茶盏,说,“我以茶代酒,敬殿下一杯。以后,我就仰仗殿下了。”
李承璟瞥了眼她的杯子,道:“要谢就有诚意些,用茶算什么?”
“不行。”程瑜瑾矢口否定,“我酒量不好,会喝醉。”
李承璟慢悠悠地转着杯子,说:“现在在内殿,喝醉了又何妨?”
程瑜瑾板起脸,严肃地说:“我和你说正经事呢,别乱想。”
李承璟哑然,忍不住笑:“我还真没往那方面想。侄女,那你觉得我应该想什么?”
程瑜瑾脸越来越冷,忍无可忍瞪了他一眼:“道貌岸然,你自己喝吧。”
李承璟生生忍住笑,伸手将程瑜瑾拉住:“好了,别气了,是我错了。这杯茶给你,先消消气。”
程瑜瑾被拉着坐到他身边,勉强接过李承璟的那杯茶。她看着眼前这个人,还是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你不是不喜欢我叫你九叔么,怎么如今你自己这样说?”
“那可不一样。”李承璟单手揽着程瑜瑾的肩膀,眼中含笑,“若是你平日里规规矩矩把我当九叔敬,我自然觉得不痛快。但若是闺房之内,倒也是情趣。”
男人大抵都有那么一些不可言说的情结。
程瑜瑾砰的一声气炸了,她彻底炸毛,用力拍开李承璟的手:“你……你简直!我真是犯蠢,居然还会认真听你说!”
闺房情趣,见鬼的闺房情趣!
第106章 温香
“太子妃, 这是往年中秋定例。”
程瑜瑾接到太后的口谕主管中秋事宜,今日司礼监派了人来,给程瑜瑾送往年卷册。程瑜瑾应了一声, 示意连翘接过东西。连翘也机灵, 不需要程瑜瑾说,她便悄悄给太监手里塞了一个荷包。
太监出门时受到了提醒,他本来打算放下东西就走,一句话也不多说, 可是感受到手中的重量,他忍不住掂了掂。
太子妃出手委实大方 ,太监爱财的念头占了上风, 忍不住压低声音, 悄悄提醒了一句:“太子妃,中秋节宴往年都有章程, 该置办什么,该如何安排,都是有定数的。只不过一年跟一年总有不同的时候, 难免有些小改动, 这一年年积攒下来,倒也不是个小数目。”
“哦?”程瑜瑾含笑,问, “我刚刚进宫, 许多事情都不懂,望公公提点。”
太监拢着手不说话,程瑜瑾让连翘又送了一个荷包上去, 太监捏到里面的东西,才笑着说:“太子妃自来聪慧, 许多事情一琢磨便懂了,奴才不过是觍颜多说两句罢了。太子妃查看往年中秋的定例时,不妨瞧一瞧年限。年限久远的,终究不如这两年的记录新鲜实用。”
程瑜瑾了悟,但是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依然笑着对太监说话:“多谢公公提醒。连翘,送公公出门。”
“是。”
连翘和太监走后,杜若走到程瑜瑾身边,将桌子上的书册归拢整齐。杜若低声道:“真是用心险恶,幸亏太子妃警醒,要不然我们真按着卷宗上的仪制安排,岂不是要出大乱子?”
程瑜瑾打开册子,发现里面记载时间的那一页缺了。十年前的中秋宴和去年的当然有许多不同,可是乍一拿到记录,谁会注意到这些细节呢。尤其是时间被人刻意模糊了,若是程瑜瑾无知无觉地按照往年记载准备,到时候,丢脸的人就是她了。
杨太后不愧是浸淫宫廷半辈子的人,这些手段防不胜防,无招胜有招。偏偏就算她反应过来,也没法叫屈,委实高明。
程瑜瑾又翻了两页,拿出另一本比对。杜若见程瑜瑾不说话,不由有些急:“太子妃,近两年的记录被她们扣下了,我们该如何是好?”
“急什么。”程瑜瑾不慌不忙,“她此举,无非就是打我个措手不及罢了。一旦我知道卷宗有鬼,她的计策便已经失效了,再扣着新两年的记录于她们无益。我拿到东西,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罢了。”
程瑜瑾倒十分沉得住气,杜若见了,委实佩服:“太子妃说的是,是奴婢急躁了。”
程瑜瑾又揭过一页,说:“如今太后将中秋宴交给我的事情举宫皆知,这些太监拿准了我不敢出岔子,各个狮子大开口。若说不能将他们打点满意,他们都不需要做什么,只需稍微耽搁些,我就吃不消了。”
杜若拧眉,问道:“他们趁着太子妃初来乍到,还没站稳跟脚,堂而皇之敲竹杠,我们难道就任由他们这样去吗?”
“不然呢?”程瑜瑾放下书册,语气不咸不淡,“有人的地方就有争端,程家一个小小的侯府都要分三六九等,高低上下,何况宫廷呢?天底下虽然各家有各家的情况,但是说到底,道理都是一样的。你自己强了,底下人主动巴过来献殷勤,做什么事都顺顺当当,若是不得势,下面人踩高捧低不说,还会故意给你使绊子。本来就不讨好,又有他们暗地里刁难,无疑陷入一个死循环,境况只会越来越差。世间从来都是这样,一步先步步先,好则越好,差则愈差。”
杜若皱眉良久,不得不承认程瑜瑾说的是对的。在程家,程瑜瑾虽然令行禁止,在下人中极有威严,可是最开始的时候,她也曾经历过诸事不顺、人人可欺的状况。只不过程瑜瑾毕竟有嫡长女的身份,连续几次得到了程老夫人的嘉赏后,锦宁院被人轻视的状况才慢慢扭转。有了第一步,后面的事才能继续下去,程瑜瑾的名望越垒越高,等到最后,即便没有程老夫人,下人也不敢不把程瑜瑾当回事。
她花了十年的时间为自己谋名造势,就是为了嫁人后能轻松些,可是现在,她却进入一个远比程家更可怕的名利场。
宫廷利益复杂,而能活下来的每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整个后宫如同一丛彼此串接,最后连成一株巨树的庞然大物,里面根盘错节,遒劲缠绕,彼此牵制又彼此依存,牵一发而动全身,外来人寸步难行。
杨太后是丛林最中心的人,而程瑜瑾,便是那个外来的闯入者。
程瑜瑾成为太子妃进宫,虽然外人看来无异于一步登天,可是实际里的艰辛,他们根本无法想象。程瑜瑾也不需要外人懂,他们只需要看到程瑜瑾风光靓丽、步步荣华,永远都是人生赢家就足够了。
杜若跟着程瑜瑾许多年,最懂程瑜瑾人人称道背后的艰辛,她心有不忍,低声唤道:“太子妃……”
“无妨。”程瑜瑾摆了下手,表情依旧毫不在意,“每一步都艰辛,才说明在走上坡路。我日后能到达的层次,岂是外人所能匹及的?相比之下,区区被人刁难,算得了什么。”
这就是杜若最佩服程瑜瑾的地方,她永远这样坚定勇敢,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不吝于去拼去搏。程瑜瑾的皮相诚然好看,可是依杜若说,太子妃说话时坚定自信的样子,才是最迷人的。
杜若发自内心地说道:“太子妃心有乾坤,有勇有谋,日后必能直上青云,得偿所愿。”
程瑜瑾听到笑了笑,说:“借你吉言。不过,还是那句老话,我说白了只能锦上添花。就像一条船,我只能让船走的更漂亮一些,实际能走到什么地方,走多远,全看太子。”
杜若却说:“太子妃此言差矣,夫妻一体,内外密不可分,家里有一个贤内助和搅家精,差别可太大了。如今内宅看起来对太子没有影响,不过是因为太子妃已经将每一件事都做到极致罢了。不信换一个人,肯定不是现在这般。”
程瑜瑾噗嗤一声笑了,笑着瞥了杜若一眼:“你什么时候和连翘学的一样油嘴滑舌?”
“奴婢实话实说罢了。”
程瑜瑾收下了杜若的奉承,虽然明知道丫鬟是为了哄她开心,可是程瑜瑾的心情还是奇异般的变好了。她让杜若将东西都收起来,自己站起身,轻轻呼了口气:“道阻且长,无论收复人心还是招兵买马,都不是朝夕之功。现在连慈庆宫都不是铁桶一片,考虑以后的事,实在为时过早。我才刚进宫,日后的路还长着呢,慢慢磨便是。”
杜若将历年的定例单子一张张收起来,拢在怀里问:“太子妃,您要去哪儿?”
“听殿下身边的公公说,殿下今日中午忙于和内阁议事,午膳只匆匆用了两口。这怎么能行,我去瞧瞧殿下。”
此刻,李承璟在文华殿,正在看工部历年的卷宗。
直到太监在外面报“太子妃来了”,李承璟才如梦初醒。他站起身,还不待走到门口,就听到一声熟悉的“殿下”。
人未至声先到,李承璟几乎是立刻就露出微笑,他快走两步,先于一步赶上程瑜瑾。
李承璟穿着常服,头束银冠,腰系革带,丰神俊逸,英气勃勃。他在屏风前遇到程瑜瑾,问:“你怎么来了?”
虽然这样说,可是他见面那一刻就自然而然地握住程瑜瑾的手,一点都没有放开的意思。程瑜瑾随着李承璟往里走,说:“听刘公公说殿下今日午膳没用几口,我心中挂念,放心不下,所以特意来瞧瞧殿下。”
李承璟淡淡瞥了刘义一眼,刘义低头,程瑜瑾见状立刻替刘义解围:“殿下,是我特意追问刘公公的,怪不得公公。我不能陪殿下在外面走,便托了刘公公替我注意殿下的衣食。多亏了刘公公,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殿下因为政务繁忙,竟然都没来得及吃午膳。”
刘义听到暗暗佩服,程瑜瑾这一番话可谓处处周全,既替刘义解了围,又暗暗表明自己只托刘义注意太子的饮食,并没有打听太子的行动,以免主子生忌。最后倒打一耙,将一切归因于关心太子,任谁听了这样的话,都生不起气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