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史书提及这一夜,堪堪“惨烈”二字笔墨, 绘不出其千分之一。
红缨枪上仍挂着血,本是火红色的穗子,如今被血染成褐红色, 几根穗子还粘连在一处,新的血液顺着滴下来。我没来由的想起来, 二哥曾笑我练得不过都是些花架子。如今在狼烟浸染中的这半月, 枪法果真是愈来愈行云流水般,少了三分架势, 多了七分戾气。
后方有刀戈破空之声,我未来得及回身, 只听一声脆响,贺盛贴上我后背,低喘着气。
我们背抵着背,看着围上来的一圈胡人。我带着笑唤了他一声,“贺盛。”
他方才一路拼杀过来着实不易,顿了顿,应了一声,“我在。”
我将身子微微弓起,重心压在脚尖上,“哪天得空我再同你比试一场。”
他低咳了一声,应了句好。
有胡人试探着向前,我一枪贯穿那人心肺,叹了一声“天要亮了。”
赤红的云霞破开,一轮圆日冉冉而起,照在这莽莽大漠之上,照着沙尘覆上层层骸骨。
我急促地大口呼吸着,腿上软了软,拄着枪才将将撑住身形。贺盛刀光冷厉,将他们往后逼退两步,我才得闲暇喘几口气。
这攻势......我环顾四周,倒下的将士越来越多,胡人仍不断往上攀登而来。
明知是死战,却无一人后撤半步。
忽的有人飞奔而来,“报――”,那人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太子携王师亲征,已抵达玉阳关!”
话音刚落,滚滚烟尘被马蹄踏起,雄兵自三面朝契丹军队压下,场上形势刹那逆转。
城中已攻上来的胡人阵脚大乱,而我将士军心鼓舞,随着不远处擂动的震耳战鼓声,暴出一声低喝,生生止住溃势。
我遥望着最前头那银白盔甲下的身影,心头重压终是卸了下去,“开城门!”
耶律战此人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我是领教了个透彻,如今骤然被包围,他不仅没急着后撤,反而不紧不慢地安排起阵仗来,视那不断逼近的大军为无物。
城门大开,憋屈了这么些日子,终有雪耻一日。
城中守军骑着马鱼贯而出,不像是经了一夜苦战的残师,反倒像是刻意将养了许久,等着最后一击的精锐之师。
昔日留在玉阳关中的两万大军,如今只余一千,无数断枪折戟见证着用血肉之躯捍卫住的城关。最浓烈的黑夜都熬了过来,再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奔向黎明。
耶律战领军且战且退,步调稳得很。
贺盛领了人往前包抄,意在耶律战项上人头。
忽的耶律战抽弓拉弦,箭连珠而发,冲我而来。我横枪格挡,身后便露了空门。
那枯榆王岩因是汉人模样,着汉人衣裳,隐在人群中,并未被发觉,此时拉满弓,一支长箭射向我后心。
我听得响动,也已无力回天。电光火石之间,有人纵马扑过来,自我身后将我扑下马,滚了两圈,方才停下来。
耶律战按箭上弦,仍欲再引弓。而太子看出了他的意图,箭先一步破空而出,他已是躲闪不及,正中右肩,射出的箭便偏离了预定的轨迹,插在我身侧黄沙之中,没了一半箭身进去。
我无暇他顾,只跪在沙地上,扶着卢伯,将他支起来。那长箭自他身后斜插心肺而过,箭头穿出胸膛,闪着寒光。
我一时无措,看着鲜血不住从他胸前涌出,忙用手去捂,可那血仍在喷涌,从我指缝间汩汩流出,我的手颤得厉害,随着呼吸,身子也一颤一颤的。
卢伯咳了两声,艰难伸手拍了拍我肩膀,“小兄弟,哭什么哭,跟个女娃子似的。”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努力睁大了眼,将眼泪憋回去,盯着他面容看。这细看之下,才发觉他已是两鬓斑白,这半月守得辛苦,他脸上更显疲惫,老态便重些。
他咳了一声,脸上带了些笑,“其实你跟我家那闺女一点儿也不像,哪个女娃子像你这般的?不过是头一次看着你,就觉着这孩子招人疼。”
“老天还是开眼的。卢伯活了这把年纪,除了有俩孩子放心不下,也没什么好挂念的了。你还小着哩,往后卢伯看不住你了,”他声音微弱下去,“你自个儿多当心,好好过完...”
声音断下去,便再没有后续。
老将的兜鍪上,正中间,有个阴刻的小篆的秦字。
风卷旌旗动,前面是数万大军铁甲铮铮之声,马蹄溅起的沙尘随风掀开,黄蒙蒙一片。
而我眼中,是他端了碗热羊奶,蹲在一边看我练枪,是他一次次调笑着叫我“小兄弟”,是他亲自督着我挨了军棍之后,往我营帐中塞了一堆瓶瓶罐罐的药。耳边恍惚还有那一夜的调子,苍凉悠远,极深沉的调子,“春日迟迟,卉木萋萋。黄沙埋忠骨,何日归吾乡......”
我不敢撒手,怕他跌进黄沙里,又不敢使力挪动,声嘶力竭地唤了一声“卢伯!!!”,嗓子都喊破了音,“军医呢?军医!!!”
纵使华佗再世,也不能生死人肉白骨。太子下马奔过来,蹲下身,手轻轻按在我肩上,“孤会着人,按一品大将的仪制将卢将军厚葬。所有守城的将士,皆加官二等,阵亡的皆享哀荣。”
有将士从我手中恭谨接过了卢伯去,我看着他被架上担架,蒙上白布抬走。
我的手空着,可还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听到他说话,怔怔抬头望着他,眼前又朦胧起来。
他低叹了一声,“是我来晚了。”,而后松松环住我,轻轻拍着我后背,伴着甲胄碰撞在一起的清脆声响,“安北,想哭就哭出来。”
我紧咬着下唇,眼泪不住坠下,却一声没吭,借他肩上盔甲挡着,缓了一阵子,擦了两把脸,抽出身来,退了几步,郑重行了军中礼节,“秦家替守城二万将士谢过殿下。”
耶律战果然也是个麻烦角色,数万大军包围之下,又有贺盛亲率轻骑兵迂回包抄,他的军队在撤退途中竟只折损半数,而他本人,除了肩上受了太子那一箭外,更是毫发无伤。
王岩领着的残兵败将半途便被耶律战舍下,底下的人见大势已去,兼之若非王岩,他们本也不欲为胡人卖命,纷纷调转矛头,王岩本人被自个儿底下的将士争先割下了头颅,捧着他的人头弃械投降。
胡人自玉阳关撤兵,便是先前的部署全部白费了心思,还将丰平燕勒二城拱手让于我军。
奉命围堵丰平燕勒的契丹军队亦撤了回去,父亲留了些人收拾燕勒城中事务,便折回玉阳关来。
军医诚不欺我,当日说的是药三分毒的话,没成想如今便毒发了。缘由是我药用的猛,还私自加大了剂量,兼之大悲大喜,这毒也就跟着大起大落。
还好没耽搁多久,只需连着三日将伤口割开放出毒血,再重新用温吞的药包裹起来便好。
现下军中诸事本应交于太子裁决,可这位殿下推脱说自己初来乍到还未熟悉北疆事务,一股脑扔给了贺盛,自个儿倒乐得清闲,整日里待在我帐中看我放血。
大战刚过,大军也尚未整合,如今所谓的事务无非是分功论赏,是件顶好的差事――无论是怀着异心想在军中拉帮结派,还是秉持公正想赢得军中声望,总归是笔不赔的买卖。
我百思不得其解,倘若这位殿下不是有个喜爱看人放血这般血腥的爱好,那便是……
如此这般倒说得通。他将这差事拱手送给贺盛,该是赏识他的才干,想引为己用,又不能直白同他说“你往后跟着孤干”,只好迂回一点,先给了恩惠,再等贺盛投奔。
我觑了他一眼,在心中感慨道,果然是一国储君,好手段。
这位刚被我在心里夸了一通的储君敲了我额头一下,用纱布扎在我伤口上方,等血止住了,又仔细将军医调配的药敷了上去,包扎起来。他做这些的时候淡淡瞥了我一眼,“放个血还能失神?若不是孤在这儿看着你,你是不是要将自个儿血放干了?”
想着三日之期这便到了,我不必再受这份罪,心情好了不少,没答他这话,顺手使唤他道:“把那碗酥酪递一下给我,有些饿了。”
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人在北疆无法无天惯了,一时间忘了眼前这位是谁。
还未想好该如何出口补救,太子竟依言去替我端了过来。
我心头一惊,颤巍巍地去接,他压根没打算给我,径直舀了一勺,送到我嘴边,“你手不方便。”
我一言难尽地看了自己左臂缠的纱布一眼,用右手将勺子接过来,放进嘴里,咽了下去后在他一言难尽的脸色下说了一句,“我手挺方便的。”
第27章
我自力更生用完了一碗酥酪, 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看着太子并不十分欢愉的脸色,决定破天荒的做一件好事。
边打算着边心想,当今这世道, 像我这般愿意顺水推舟促成一段将相王侯佳话, 而后全身而退不求功名利禄的好人, 委实难得。
好容易挨到了午憩的时候, 太子看着我歇下,转身要走, 我伸出手扯住他衣裳,神秘莫测道:“殿下申时过来一趟可好?”
他脚步顿住,笑的极温柔, 眸中星光点点,应了一句好。
我被他陡然放柔的声线吓得一激灵, 心下不由得更加敬佩几分, 果真是一国储君,我话至此, 他便知晓我想做什么。
除了敬佩,更有几分欣慰,看他这模样, 是真心想拉拢贺盛的。
是以他甫一出去,我便写了一张“申时于我帐中有要事相商”的小纸条, 叫人送去给了贺盛。
我眠了小半个时辰醒过来, 见时辰还早,十分贴心地在炉上温了一壶酒, 备好了两副杯盏,才出门将地方腾出来。
于我想象中, 此二人该是相见恨晚,惺惺相惜,把酒言欢,酒到酣时,没准儿把子都拜了。千百年后,史书上浓墨重彩记着贤君良将,而我深埋功与名。
我自然是没瞧见,实际上,申时一到,贺盛推了身上冗事,掀开帘子走进我营帐中时,太子已负手立在里头,两人对望了一眼,脸色俱是阴沉了下去。
“你怎么在这儿?”“殿下怎么在这儿?”同时响起。
虽说没有把酒言欢的场面,可好在我准备的那一壶佳酿是没浪费的。也不知是谁挑了个头,两人在我营帐前空地上比试起来,太子持剑,贺盛持刀,打得盛大至极,两人都诨忘了开头说的“只是讨教,点到为止。”
而这两人一个刚历苦战,一个日夜兼程片刻也不敢耽搁地赶了好几天路排兵布阵,皆是没什么翻上天去的气力了。
是以当太子的剑逼近贺盛的喉咙,贺盛手中的刀对准了太子后心之时,两人皆是收了势,各退几步,低喘起来。
而后那一壶酒成了给这两位顺气用的。
他们两人斗殴的时候,我正在先前的主帐里头。自从父兄启程,主帐便是卢伯在住。如今大战刚过,没腾出人手来收拾,里头的东西还是他在的时候一般。
我是惯不爱收拾东西的,营帐里头基本都是两个哥哥去找我的时候看不下去收拾两把。可卢伯是个爱规整的,原本连胡子都要每日剃的干干净净,只是守城时太忙乱,才疏忽了这些。
案上还有一副摊开一半的地图,只写了个开头便被折起来放在一边的家书,军务册子,杂乱扔着的兵法。
我一一收拾整齐了,规矩放好,一面做着,一面同他絮絮叨叨。
话说了一半,我十分自然地跟了一句,“卢伯你说呢”,半晌没有回音,手上的动作才慢下来。
他说他家在南方,是三月里会烟雨蒙蒙的南方,他那比我小一岁的闺女,也跟烟雨似的,又柔婉又好看。
他尸身是按着一品大将的规制送回乡厚葬的,赠了谥号,妻子儿女皆有很好的安置。军伍中人,能得此结局,本是算好的。
可我心里头清楚,若不是为了救我,他本该是能锦衣还乡,颐养天年,含饴弄孙,而不是孤零零躺在阴暗潮湿的泥土里,死前都没能再见上心心念念的女儿。
我抹了一把眼睛,“卢伯你真是,什么给我的念想都没留下,我想找你说说话,还得跑南边儿去。”
主帐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那个笑着唤我“小兄弟”的声音,终是再也不能响起来了。
我朝南跪下,郑重磕了三个头,才退出来。
傍晚传了消息来,说是父兄同贺家先一步汇合了,马上便到玉阳关。
虽是夺得二城,可这其中太过曲折,是以并未安排大规模的庆功宴,只私下里各设了小宴,分了酒食下去,允将士们放纵一夜,一扫先前的阴霾。
出城来迎的时候,我观太子与贺盛脸色,我备的那壶酒烈得很,为的就是让这两位尽早酒后吐真言,如今看这二人皆是面色红润,十分欣慰。
父亲一马当先,下了马后先向太子行了礼,便冲我过来,面含担忧,那架势像是要在万军之前将我举起来上下看看还是不是全须全尾的。
幸而我左臂上的伤十分瞩目,他的举动本明显是有这个冲动的,又怕动到我伤口,只好作罢。
我十分配合地在原地转了个圈给他看,以证明自己并无大碍。
这空里两个哥哥也走了上来,大哥还算矜持,二哥已然将我左手扯着上下动了动,庆幸地感叹了一声“好在没伤着筋骨。”
此时底下还有数万大军,我顿感前两日身先士卒为国捐躯的威风形象被掷了一地,赶忙趁他们再说话前抢先说道:“说来话长,回去说,回去说。”
待父亲将军中安顿好,已是用晚膳的时候,太子十分有眼力见地先走了一步,是以便只剩下了我和父兄。
我边用着膳边同他们讲了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儿,当时觉着惨烈,真过去了再回头看,也便淡然了些。只是说到卢伯的时候,停下了手中动作,低下头去,声音仍不免带着湿气。
父兄亦是缄默。卢伯资历最长,是父亲的左膀右臂,也是看着两个哥哥长大的,早就如同亲人一般。
父亲沉着声音,“太子殿下安排的很好。明日我再交代一些下去,也算了了卢副将的心事。那耶律战,我必叫他血债血偿!”
我举起一杯酒,“还未敬过父兄凯旋。”
父亲举杯饮尽,吩咐我道:“你伤未好,不能饮酒,换上茶水来罢。”
我依言换了茶上来,大哥含笑说:“这杯便是我同你二哥敬你罢,守住玉阳关,小妹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