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期未期——雪满头
时间:2020-01-03 10:27:34

  “我本也只是被派去收个尾的,走个援军的过场,契丹早早便设了伏,便是连只飞鸟也飞不过去。父亲叫我驰援的时候,是估摸着已然没有活口了的。是他命不该绝,受了那样重的伤还能留了一口气在,又恰碰上了沙暴,契丹没来得及清点战场。
  “我同契丹的军队打了个照面,他们见是贺家的军旗,便让了过去,我才得以在他真真被埋了前把他拖出来,叫亲信暗地里送到了这儿。
  “贺家的立场你也心里清楚,我确是可以补上一刀,彻底了结他,这本也是我去这一趟的目的。”
  我抬眼直直望着他,他刚好裹好了纱布固定住,亦抬起头来,眼神丝毫没有躲闪,赤忱一如最初那个嚣张跋扈的少年,“可我没有。安北,我没有。”
  “我承过你一诺,倘若父亲一意孤行,倘若事态一发不可收拾,我不会坐视不理。何况我也不是是非黑白不分的人,勾结契丹,四皇子实则与卖国无异,即便登上那个位置,日后也难成大业。”
  他将方才用来烧燎银针的蜡烛吹熄了,“我救下他,也是给贺家留条后路。”
  我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他背地里救下太子,是忤逆父意,也是断送了贺家那条走入云端的路,绝非这般轻巧。末了,只能略显浅薄地道了一声谢,想了想又道:“他的私印在我手里,不如我写个什么,做个担保,你同贺家日后也能多一条退路?”
  他站起身,“你就偏要同我这般生疏,心里才好受是么?”又去到房间正中间摆满了菜的桌上,盛了热气腾腾的粥,“用饭罢,你什么时候吃完了,什么时候我带你去见他。”
  这几日连着折腾,我哪还有什么心思好好用饭,喝了半碗白粥,又被他逼着吃了几口菜,也便算完了。
  太子被安置在城南一隅的院落里,位置挑的偏,七弯八拐才走到巷子,巷子里最里头一处便是,却胜在僻静,最好养病。为了不引人注目,院子里只留了一个贺盛的亲信照看着。我进来的时候,他正在煎着药,贺盛上前将手中几包东西递过去,“明日起换药罢,还是一日三副都煎。”
  我与那人互相点过头示意,便迫不及待地推开堂门走了进去。屋子构造简单,除却一个厅堂,便是东西两处卧房,我径直走向东面那间,轻轻将帘子打起来,轻手轻脚迈了进去。
  榻上的人仰面躺着,面色苍白,睡颜安静平和,只有胸膛微微的起伏,无声宣告着这人还活着。
  我奔过去,本也就几步的路,竟没注意被榻边的踏板绊了一下,略有些狼狈地摔下去,忙不迭撑住身子,不敢惊扰榻上的人,仿佛他只是一夜好眠未醒。只是右手这一撑地,伤口又被牵动,层层缠绕的纱布下已能看见漫上来的血痕。
  我跪在他榻边,小心翼翼伸出干净的左手碰了碰他的脸,冰凉一片让人心惊。我握住他的手,轻柔唤了他一声“阿彦”,去试他的脉搏。这一试却不免又要心惊,他的脉搏不仔细感受压根察觉不到,极其微弱,似乎还有些断断续续。
  我猛然扭过头去找贺盛,见贺盛不知何时斜倚在门边,抱着双臂,只望着我,见我望过来才出声道:“没骗你,活着的。”
  这时候刚好煎好了药,浓墨一样的药汁总共三碗,端进来的时候整个屋子都弥漫着重重的草药味儿。
  贺盛伸手接过托盘,走过来,将托盘往榻边的案几上一搁,端起了最左面的一碗,一边拿汤匙搅动着,一边同我说:“他伤太重,本就是捡了条命回来,刚开始请了许多郎中也不见好,反而越治气息越弱,第二日遇上了一位游医,我想着死马当活马医罢,便请他来看过了,开了几服药,谁成想刚喝下去,气息就稳住了。”
  眼看热气散的差不多,他将汤匙拿出来,搁在托盘上,接着道:“到明日正好该换药,换上这三服,依那游医所言,该是用不了七日,他便能醒。”
  话音刚落,他便出手捏开萧承彦的嘴,说时迟那时快,一股脑给他灌了下去,趁他咳出来前一掌拍在他胸口,生生逼他将汤药咽了下去。
  我还未反应过来,他已是一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模样,将空了的药碗搁下。
  我咽了口唾沫,生硬问道:“这些日子你就是...这般喂他吃药的?”
  他端起中间一碗,用汤匙搅着,点了点头。
  我忙不迭从他手中抢过药碗来,“我来罢。”我舀了一勺吹冷,送到他唇边,缓缓喂给他,却有大半都顺着唇角淌了出来。我稍稍擦了一下,锲而不舍地喂着,好容易喂进去几口,他却倏地咳嗽了几声,全给咳了出来。
  这汤汁瞧着就有些诡异,我屏住呼吸,喝了两口,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仍被苦得眉头皱了皱。罢了,这般难喝,这么一勺勺喂下去他自然是不肯的,倒不如强行给他喂了。
  回忆了一番方才贺盛的动作,下手时仍是有些不舍,索性递回给贺盛,“还是你来罢。”
  他半晌没应声,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正望着我有些出神,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伸手接过汤药,“我记得你是最不喜汤药的。小时候还说宁肯病死也不要多喝一口。”
 
 
第64章 
  我哑然片刻, 好在他也并不是真的要听我回答,自顾自地将萧承彦半扶起来,我在旁搭了一把手, 就这么喂了两碗药下去。
  我已经过得浑然忘了日子,这巷子又深, 僻静得很,这时候屋子里没人说话, 就只听得见几个人的呼吸声。这么过了片刻,外头忽的有一阵响动,离得远听不真切, 我辨认了好一会儿, 才听出来是孩童在嬉笑着放鞭炮,闹了少间,声音便远去了。
  我侧头瞧了贺盛一眼,他道:“今儿个是小年。”
  我点点头,两人便又无言沉默下去。我执着萧承彦的手,坐在他榻边, 只静静看着他, 想着他何时才能醒过来,想着想着就出了神。
  该是过了许久,外面日头都暗了下去,贺盛咳了两声,我方才回过神来。他淡淡道:“我先出去,过会儿叫你用晚膳。”
  我应了一声好,抬手将萧承彦额间沁出来的汗珠擦了擦, 这药果然有效,他脸色看着红润了不少, 倒真像是只睡着了一般。
  贺盛轻轻打起帘子走了出去,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小半晌里,他该不是就一直站在那处安静看着,站了这许久的罢?
  晚间贺盛还需得回军营一趟,一同用了顿仓促的晚膳――因着小年的缘故,煮了饺子――便出门了,说是一同用膳,实则就是逼着我吃下去。临走还再三嘱咐我,说萧承彦一时半刻不会醒,叫我晚间多少要睡一会儿,免得好容易等到他醒转我却倒下了。
  贺盛原本留在这儿照看的那人就是个寡言的,只听说一身功夫很是了得,是以贺盛这一走,这小院子里便更仿佛没有活人一般,在四周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显得格格不入。
  夜里我守在萧承彦榻边,红烛烧了一长截子下去,鞭炮声才彻底歇了。
  他手掌已经有了温度,不那么冰人。我吻了吻他眉心,又替他掖好被子,“你若是再不醒,我就该讨厌冬天了。每回出事都是在这个时节,这一阵子一瞧见飘雪我就心惊。”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过这冬天里倒也不全是不好的事情。这一世我第一回 见你,也是个隆冬。”
  “白日里贺盛在,我心里也还没能平复下来,就一直等到这时候才同你说话。”我笑了一声,“还好你现在看不到也听不到,不然又要吃味了。”
  明知道他听不到,可还是一句句同他说,妄想着说到哪一句的时候,他能接上我的话。
  还有些话,他倘若醒着,我是永不会说出口的,只现下他听不到,才能讲出来。“我有时候就想啊,其实很不公平,你只有这一世的记忆,我却要背负着两辈子的东西,而那些东西又太沉重了。我若是能放下,自然轻松些,可我若是当真放下了,不也就当了自己的叛徒么?说到底,不管是谁的错,最后也都是报应给了我。”
  “上一世死的那刹那,我都没能寻思明白,要是能重来一次,敢不敢再豪赌一场,陪你走一遭。我自然很欢喜你,是旁人都比不了的那种欢喜。可我有多欢喜,就有多害怕。
  “我其实是个很喜欢逃避的人,对你的心思太复杂,就只想躲开。是以刚开始我没想起来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要离你远远的,不想跟你扯上半点关系,后来被嫂嫂一道符镇下去,心里对你的那碗水才端平一些。
  “后来想起来,先是很难过,紧跟着就怕了。赌筹太大,我不能再输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你看重什么,知道你的身不由己,我知道得越多,我心里便越没有底。
  “阿彦,我最怕被当成白瓷瓶子,被人捧着,就那么摆在那里,平日里一点灰土也落不上,可等到哪一日要被打碎了的时候,什么也做不了。你却总想着,要护着我离这些远远的,要把这只白瓷瓶子好好收起来。
  “不过还好,这一生我们还有机会,不必再重来一回。往后的路,即便再曲折,我也要陪你走下去。你说要带我去南地,听曲落江潮,看烟柳空鞯摹U饣啬悴荒茉偈逞粤恕!
  已是到了后半夜,我不觉什么时候便趴在了榻上,眼皮愈发沉重,整个人都混沌着,分不清是梦是醒,手上仿佛有什么动了动,只细微一下,怕是我的错觉,这念头还未转完,便被拖进了睡梦中。
  第二日我是被贺盛惊醒的。天已然大亮,确是不算早。他许是想将我挪去榻上,只是手刚搭在我肩上,我便陡然醒过来,与萧承彦相握的手分毫未动,另一只手扣在他手上,将他手臂整个扭过去。这一恍瞧清了是他,霎时松开。
  他颇有几分无可奈何,“我就知道你是不肯听话歇下的。”他强扭了我到西面的卧房里,“睡一觉起来再说。人我给你看着,出了差错你唯我是问。”
  我既是醒了,轻易也睡不下,又拗不过他,索性趁着清净,琢磨了一番下一枚棋子该落在何处。阿彦醒得愈早,事情便愈好办,只是无论如何我也必得做了万全的准备。
  沉沙谷那处还大张旗鼓地找着他的尸首,拖下去委实不是长久之计。我心中有了计较,修了几封书信,打算从他的暗线里传到该传到的人手上。既然人还活着,就什么都好说,更何况旁人还不知他还活着,正是釜底抽薪最好不过的时机。
  上京的局势要稳住,北疆更不能放松警惕,要顾及萧承彦的安危,又不能将他还活着的消息泄露半点出去,一应安排都得面面俱到严丝合缝,单是想想就头疼。我将最紧要的几样先处理了,盘算着今日便回去找父兄一趟。
  这些做完,我方才上榻,只眠了一个半时辰,又被贺盛叫起来用午膳。
  我正是睡意浓的时候,耷拉着眼皮,行尸走肉一般跟着他去前厅坐下。他把箸塞到我手里,我接过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面前的饭食。
  他瞥了我一眼,夹了几筷子清淡些的菜到我碗里,“吃完再睡。”
  我抬起眼来看他,一字一句诚恳道:“贺盛,我怎么从前没发觉,你简直比我母亲还...”我顿了顿,没找到合适的词,只能表意道:“还母亲一些。”
  他接着又夹了几筷子,直到碗中满了小半,方才停下,“巧了,我从前也没发觉,侯爷夫人平日这么费心。”
  用完了膳,我却也没什么时间再歇着了,看着他给萧承彦喂完药――今日便已然换了新药,汤汁是浓褐色的,气味刺鼻非常,想来是下了猛药――喂下去之前,他先是深深望了我一眼,而后端起药碗自己喝了一口,同我道:“我替他试过了。”
  我一愣神的空里,他已喂了下去一碗,换了另一碗,眼瞧着又要送到自己嘴边,我忙道:“不必不必。我昨日里也并不是给他试药,只不过是见他不肯喝,尝一尝罢了。”
  他却恍若未闻,仍是试过一口,方才喂下去。
  他那喂药的法子利落,一炷香的功夫便喂了个干净。我同他讨了一套男式的骑装,招呼了一声便往父兄那儿赶。
  我到军营之时,天已擦黑,没多耽搁,径直进了主帐。父亲这时并不在,只有大哥在翻看着什么,见我来了,怔了一怔,问道:“怎的这时候便回来了?”
  一路上滴水未进,我先是给自己倒了一碗水,随口问了句“父亲在何处?”,便一口气喝下了,又倒了一碗。
  “父亲一会儿就回。让你去沉沙谷虽说也是父亲默许了的,可你一声不吭当夜便走,确是说不过去。好在前日里接到了圣旨,圣上的意思是不能堕了国威,不计代价也要将太子的灵柩扶回上京。你这提前了一步,倒也没什么。”他挑了挑眉,许是察觉我精神状态与他所预期的不大一致,沉吟了片刻,放下手中书卷,坐直了身子,“还有转机?”
  我点了点头,步子都走出了几分欢快的意思,靠过去,附在大哥耳边讲了一通,将一直留在我手上的太子私印给了他。我与皇上接触不多,即便是做了他的儿媳两回,也只记得是个十分有威严,精神气很好,身子却积劳成疾的人,没成想,太子在他这个向来以大局为重的父亲心里,还是有分量的。
  他伸手揉了揉我发顶,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这是最好不过。你所说的我看也成,等我禀了父亲,就着手去办。”而后话锋一转,“天已然黑了,今夜你便在营里安置,要走也要等到明日再走。”
  我闻言应了一声,本也打算明日亲自去将书信送到萧承彦暗线的站点上,并不急着回去。
  不过一盏茶的空里,父亲便回来了。他欲言又止了半天,听大哥一一禀了现下的境况,沉思了好一阵儿。紧跟着二话不说就训斥了我一通,我跪得腿都麻了,他方才训完话――由此可见,先前欲言又止那半天,全然是想骂却又顾虑着我心情生生克制住,是以甫一知道了事有转机,便将先前攒着的一齐训了。
  将事情交给了父兄,我心安下去大半,晚膳用的也多一些,只是该睡的时辰却有些反转难眠。
  不为旁的,明日就该从沉沙谷里挖出“太子”面目全非的遗体,只一枚私印能证了身份。
 
 
第65章 
  我拿不准萧承彦到底什么时候能醒, 所能做的安排也只能按最坏的打算来。好在诸事不必我思虑的多么周全,有父兄他们顾着,我也乐得坐享其成。
  第二日一早, 吸取上一回的教训,我特意去拜别了父兄, 临走之时,大哥二哥打马出营送了我一程。正是朝阳初升的时候, 虽已到了年根上,阳光正好,这时也还未起风, 便不觉着前几日那般刺骨的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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