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兵同父兄他们汇合,又隔了半日,我便带着解药启程回京,我心里急着给萧承彦送药,脚程也快,抵达上京这日,正是正月十五的夜里。
我提前同萧承彦知会了一声,并不招摇过市地走东宫正门――毕竟这时候“太子妃”是病了一冬,刚刚有些好转――而是将卫队调开,从墙上翻了进去。
怜薇早便守在此处,见我从墙上跃下,喜笑颜开地迎上来,没说两句便掉下眼泪来。
我急着去寻萧承彦,只略略收拾了,将身上的男子骑服换下来,穿上怜薇一早备好的深胭脂红的袄裙,发都未重新挽上一挽,只是用红绸高高束起,便问道:“太子殿下身在何处?”
怜薇但笑不语,引着我到寝殿外头,我一眼便瞧见一盏白底的花灯,挂得低,只到我胸前的高度,上头绘了一树一树的梅花,枝枝相映,连成一片。
怜薇将我的手放到花灯系着的红绸条上,笑着道:“娘娘且沿着一直走,便能瞧见殿下了。”说罢便退了下去。
我便依言手搭在红绸上沿着走着,隔上三步便有一只花灯,有黄沙连绵的大漠,有巍峨的殿宇,有两个人影聚散离合。大多是白底,只一盏是红底的,画了喜烛,我便明了,这该是大婚那日。
这般绕着七弯八拐走了许久,直到一盏空白的灯映入视线,我方才抬头。
高高的架子围了三面,每一面架子上都挂了四行花灯,远远延伸下去,灯灯辉映,亮堂一片。我草草扫了一眼,灯上画得是山水亭阁,目所能及的盏盏皆是不一样的风光。
一片灯光当中立着一人,玄色为底金线描蟒勾云纹的大氅,同我身上这件袄裙一般颜色的深红长袍。他正把玩着上面一盏绘了满山墨竹的灯,听得我动静,回首一望。
整一架的花灯在他身后,被风吹得轻轻摇动,满目所及皆是灯光,他眼中亮着的,却只有我的身影。
那一霎,我在万籁俱寂中,听到了什么落定的声音。
第70章
他在满目晃啊晃的花灯里冲我展颜一笑, 唤我道:“安北。”
那一瞬间,我眼中什么旁的颜色都褪去到黯淡,唯独剩下一个他, 熠熠生辉。我扑过去, 被他抱了个满怀。明明满打满算也只分开了大半个月,却好像是隔了大半辈子。我抱紧了他,在他耳畔低低呢喃道:“我回来了。”
他正要接我的话, 话还未出口, 先咳了起来。我像是陡然惊醒一般, 抽回一只手,将装药的小瓷瓶拿出来,磕出里头的药丸, 指尖抵着, 送到他口中。
他顺从地咽了下去,一双仿佛氤氲着水光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 我忍不住踮脚吻了吻他的眼角, 福至心灵地夸他道:“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早先学诗的时候, 背到这一句, 嫂嫂同我讲, 这句是说眼睛好看的。
我好容易能会用一句诗,本满心欢喜地等着他夸我,却见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这一句夸的,本是个女子。”
我“唔”了一声, 点点头,旋即道:“无妨, 即便是女子,我也还未曾见过眼睛比你生得还好看的。”而后不等他反应,又问道:“你都不问我给你吃的是什么?”
他手绕到我脑后,揉着我头发玩儿,漫不经心道:“你亲手喂的,管它是什么。”
我默默翻了个白眼,“早知如此,我早前便该给你投毒。”
他拉着我的手,引着我去看架子上一排排的花灯,这么一排排走着看过去,就像是看过了一程程山水。看过百八十盏,画船烟水,满城风絮,我便明白过来,扭头问他:“这上头画的可是南地?”
他笑意盈盈地牵着我往前走着,“你若当真狠得下心来给我下毒,也便不必指望有人陪你将这些灯上头的,一一去过了。今儿个是上元节,却要拘着你,不能去灯会上头凑个热闹,我便布置了这一番,也聊胜于无。”
我忙将这一茬揭过去,眼前正巧是一盏春风桃花灯,便驻足多看了几眼,“不是说要携冰消雪融之景以待么?你得是多没良心,才想着开了春才肯见我?”
这灯做得精巧,浅藤条编织成了桃花形,上面绘着溪流水道乌篷船,他亦伸手摆弄了两下,“我同你之间,现下难道不是冰消雪融?”
我瘪了瘪嘴,又接着往前走,“跟你们这些人说话真费劲,话都不肯好好说,七弯八绕,我哪里猜得准。”
他却倏地停下步子转过身来,我本就紧跟在他身后一点儿,一时不察撞了上去,只听得他沉声道:“那便做点不用说话的。”
我还未听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便觉一双温热的唇压下来,他手搭在我腰上,将我往他身前又紧了紧。
头顶一轮明月朦胧着,我瞧了那月亮一眼,便闭上了眼睛。
我环在他颈上的手被晚风吹凉,他似是察觉到了,拿下我手来握在手心试了试温度,又送到唇边轻轻印上一吻,嗓音已然有些哑意,低声唤了我一声。
我眨了两下眼,抬头看他,脚下忽的一空,被他一把打横抱起,“大半月前欠了你一回以色侍人,今夜给你补回来,你说,加几倍好?”
我警觉看向他,指着救命稻草一般指了指引着我来的红绸上最末一只空白的灯笼,“那盏灯笼不该是今夜同我一道画的么?”
他大跨步往寝殿的方向走着,低笑了一声,“留着,明年画。”
我窝在他胸前,也只记得这一路上花灯晃啊晃的了。
他身上的伤果真过了这么许久都未见好全,胸前还缠着白纱布,我用手轻轻拽了拽,便被他扣住手腕,压到榻上去。
所有的言语都以吻封缄,我从层层叠叠的朱红床幔中间探出一只手去,想借外间的凉意清醒清醒,又被他一把捉了回去,变本加厉起来。
第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怜薇伺候着我梳洗过后,趁着几个宫女布膳的空里,端上来一盏冰糖雪梨银耳羹。她半低着头,脸红了一圈,声音里却是藏不住的笑意,“太子殿下今晨特意吩咐的,说喝这个润嗓子,对娘娘嗓子好。”
我在心里头将萧承彦狠狠捏扁揉圆,面上只摆摆手,“用膳就是了,还喝这个做什么?”
这一出声说话,嗓子竟果真是有些哑的。我深吸了一口气,从强忍住笑的怜薇手上接过羹来,喝了半盏。
来而不往非礼也,此仇不报非君子。秉承着先贤的教诲,我亲去了小厨房一趟,亲定了几道膳食,叫人提早准备着,晚膳时上。
是以这日晚膳便分外的令人期待一些。布上晚膳来的时候,他正同我商议着,已然散出去了消息,说我身上的病几近好全了,这几日得空去宫中一趟,跟父皇母后谢个恩,想来也不会多问什么。
我点点头,接道:“你若得空,这几日陪我回府一趟,若是忙,我叫母亲和嫂嫂来东宫也是一样的。”
正闲谈着,菜上齐了,我一反常态,十分主动地将面前一道烤鹿肉夹了一箸进他碗中,笑着同他道:“尝尝。”
他若有所思地瞧了我一眼,又瞧了那块鹿肉一眼,终还是夹起来咬了一口。
我脸上笑意更盛,起身将正中间那白瓷瓦罐的盖子揭下,盛了一碗汤,凑到鼻下闻了闻,果真浓郁,便回身递给他,“甲鱼羹,熬得刚好,多喝一些,对你...好。”
他深深看着我,噙了一抹笑,顺手接了过去尝了一口,浑不在意的样子。
他半点反应也无,这便就是无趣的了,我安安分分坐下,用起膳来。直到他夹了一箸菜到我碗中,方靠到我耳边,低声道:“得妻体贴至此,当真是不胜感激。”
我手一抖,银镶象牙箸便掉在地上。他眉眼弯了弯,吩咐了宫人拿新的来。
当夜里我便明白了他那句体贴至此,不胜感激的意思。中间偶得喘息的空里,他斜撑着身子,把玩着我一缕发丝,低声笑了笑,同我道:“我本意是想叫你早些歇息的,明日里还好入宫,你这可算是作茧自缚。”
我没好气地抓过他手来,狠狠咬了一口泄愤。
第二日,我一早便去了宫中,先是面见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难得并未为难我,反而还赏赐了一批名贵补物下来,叫我再慢慢调养上一阵子。除却赏赐的东西里那尊翡翠玉的送子观音显眼得很,也并无什么旁的意外。
好容易待得皇上下朝,正是来了中宫。皇上许是还在为四皇子之事劳心,脸色有些憔悴,见了我也只是略说了几句关怀的话,又赏赐了一堆物件儿下来,便叫我退下了。只是就这么一会儿,也像是在强撑着精气神。
宫中这一趟比我预想的要顺利得多,只是未能见上昭阳一面,有些遗憾。不过转念一想,往后日子还长,还有无数面要相见,也不急于这一刻。
萧承彦在御花园中等着我,我从安阖宫出来,拐过三道弯,偷偷溜到他身后,趁他不备,抬手捂住他的双眼。
他也并不急着转身,手搭在我的手上,含着笑问:“不知是哪位花仙?”
我松开手,瞪了他一眼,咬着牙道:“你且去寻你的诸多花仙罢。”
他回身,左手扶住我肩头,右手将一朵不知何时摘下的梅花别在我鬓上,“可不就是花仙么?”
而后又顺手戳了戳我的脸颊,“再者说,这个时节,本就是腊梅一枝独秀的时候,哪来的诸多?”
我同他缓缓走着,这几日上京的天气都是极好,阳光暖融融的,却也不觉着晃人。走了几步,我忽的开口道:“我怕是前面的日子提心吊胆惯了,好容易松下来了,一抬头看见天是亮的,总觉着不真实得很,像活在梦里似的。”
他广袖中的手握住了我的,“往后只要有我在,不管你抬不抬头,天都是亮的。”
我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这事儿你合该同后羿去谈,毕竟他射下来那九只金乌,只余下一只,实在忙不过来。你还得要这一只不眠不休地挂在天上,良心何在?”
他淡淡瞥我一眼,“正儿八经的书你不读,这些说起来倒是头头是道。”
大局已定,我亦没什么好操心的了,原以为日子还能再这般风平浪静与世无争地过上一阵子,又兴许一不留意便这般过了一辈子。
只是后来萧承彦陪我回府一趟,我例行公事地请了祖母、母亲的安,见祖母同母亲气色都极好,又去指点了弟弟几句,便说要同嫂嫂说几句体己话,进了屋。
嫂嫂这回开门见山便问我道:“你可还记得上一世太子殿下是何时登基称帝的?”
我略微怔愣了一下,回道:“该是还有两年罢。”
嫂嫂摇摇头,“若是按上一世算来,确是还有两年。可我总隐隐觉着,这一世不大一样了。”她抬头看我,“早做打算。”
我又是一怔,“我做这个打算做什么?四皇子大势已去,旁的皇子如今也是平平,没什么人能动得了他的太子位了。”
嫂嫂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我说的是为你自己打算。你可别忘了,你还有一段结发在那契丹八王子手中,难保他不会以此动什么心思。”
第71章
我闻言径直瘫在了贵妃榻上, 苦着脸摆了摆手,“这一天天的,当真是没个消停时候。”嫂嫂这话也不错, 前几日耶律战以此相换, 要我退兵,就足见得这物什儿的紧要来。
其实说来,单一段结发, 原是证明不了什么的, 可巧就巧在――我得封太子妃这一桩, 本就不是众望所归,不过是出于时局考量,那些甚嚣尘上的流言蜚语, 多半都是被皇家强压下去的。只消一个火星子, 先前压下的,此番为了权势为了地位, 也必然加倍反扑回来。
而若是耶律战看准了时机, 在萧承彦登基之时发难,彼时他尚未站稳脚跟, 朝中新旧交替, 本就是多事之秋, 必然有人借此做文章以胁迫他。那我便又是将他推向了两难的境地,要么从世家大族另择后位人选,同秦家过不去;要么一再退让割权;要么干脆同大半重权在握的朝臣过不去。朝中逃不过一乱, 耶律战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嫂嫂坐到我身边来,轻手给我捏着肩, 柔声开解道:“这路眼见着已然走了九十步,这时候松下这口气去, 可不白费了先前一番苦熬?”
我手捂住脸叹了口气,“熬着的时候以为熬过去便好了,哪能料得到,这样的日子分明是没有头的。”
她拿开我的手,望进我眼底,语气是一脉相承的平淡,只是有种道不明的坚决在里头,她反问我说:“你重来这一趟,不就是为了熬好了,熬过去的么?要舒坦的法子有的是,你既是选了这么一条路,哪有走一半坐下了不想走的道理?”
我抿了抿嘴,小声嘀咕了句“我也没说不想走”,坐起身来。
因着父兄不在府上的缘故,我同萧承彦不便多留,天还大亮着便回了东宫。
正月里的热闹收了尾,不过眼见着便要开春了,东宫那荷池结得冰都碎作了一片片。我刚回京那几日,冰层还厚实着,在上面跑两个人都不成问题。
至于缘何是两个人...我本是将昭阳送出宫门,回来的时候不知觉绕到了荷池,一时兴起,敲了敲池面,见它结实得很,便试探着迈了一只脚上去――宫人们自是要拦我的,也自是拦不住的――我略踩了踩,便将另一只脚也小心翼翼放了上去。甫一抬头,却见萧承彦正沿着小道拐过弯儿来,瞧见我,先是愣了愣,而后蕴上一层薄怒,急急呵斥了我一声。
我被他吼得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想离他远些,脚下一蹬,整个人“呲溜”一下滑出去好远。
他见状三步并作两步,动作利落,行云流水般几下,本是直冲着我来的,却生生停在池边,颇有几分无可奈何地望着我,伸出一只手来,沉声道:“过来。”
他这番戛然而止的比先前的动作还要利落上三分,我偏着头思索了片刻,忽的想起了什么,忍不住笑开。是我忘了,这人看似生死不怕天地不惧的,那也只是看似罢了――他明明就怕水怕得不得了。
记起这一桩,我放松不少,十分得意地在冰面上又往后退了三尺,末了还转了一个圈。好在战事吃紧的历来都是北疆,风沙之地,倘若打的是水战,他还隔三差五地亲征一回,怕是够他喝上一壶。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他脸色铁青地拖着我进了寝殿,吩咐了宫人几句。过了一阵儿,宫人奉上一盏姜味儿浓郁的茶汤来,我掀起盖子闻了下便直摇头。
他淡淡瞥我一眼,“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