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琴这个年纪的女孩,对自己未出生的孩子竟然有这样大的母性,白端端也有些惊讶,而像是为了解答她心中的疑惑一般,戴琴眼圈微红,这一次,她的声音也带上了浓浓的悲恸:“白律师,我虽然在入职前就知道自己怀孕了,但是并不是李经理说的那样为了隐瞒到底所以才不领证结婚,靠着未婚的名义来讹诈公司的,我……我是没有办法领证。”
白端端有些惊讶:“怎么会没有办法?是男方的父母不同意?”
戴琴苦涩地摇了摇头,她含着泪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这孩子,是个遗腹子,他的爸爸,已经去世了……”
白端端一开始看见戴琴的事,先入为主只觉得是小年轻情侣同居以后不注意避孕所以搞出了个未婚先孕,她想来想去,愣是没想过会是这种结局:“节哀……”
戴琴却是终于忍不住,扑簌簌落下大颗大颗的眼泪来:“孩子的爸爸是个消防员,本来我们已经打算领证结婚了,双方父母也都见过了,已经准备订酒店筹备婚礼了,但没想到,他有天夜里去出任务,是郊区那边一家化工企业火灾爆炸,结果最后就这么没回来……”
戴琴哭得实在太过悲痛,这样痛失挚爱,白端端料想自己无论如何没法感同身受,也没再说那些轻飘飘的安慰,只是沉默安静地听着戴琴的叙述。
“他才26岁,什么都没来得及做,还没来得及给我一场婚礼,也没来得及想好未来孩子的名字,更没来得及以后看着孩子出生一路陪伴孩子成长。他死的那天,离他27岁生日还只有4天。”
戴琴提起孩子爸爸,此刻已无法控制情绪,哭到哽咽:“我本来偷偷背着他在给他织毛衣,还给孩子织了件同款的,想等他27岁生日那天,把这两件毛衣当成礼物和惊喜送给他,我们也决定好他生日这天去领证的,结果没想到……”
如此一说,白端端也终于了然:“所以这是你为什么在得知孩子情况不好后,就算冒着被所有人误解的压力,顶着别人鄙夷的目光,也要以保胎为重的原因吧。”
因为深爱着孩子的父亲,所以死活也要为他留下血脉。
戴琴抹了抹眼泪,坚定道:“是的,这是他唯一留在世界上的东西了,虽然我们没有领证,也没来得及办婚礼,但在我心里,他已经是我的丈夫了,为了他,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他年迈的父母,我拼死都要保住这个孩子,就算背负多少骂名,我也甘心。”
“我本来在上个公司工作其实也挺顺利,但那公司办公地址都快到A市和B市交界的地方了,我之前单身的时候觉得每天奔波没什么问题,但之前已经计划和男友领证结婚了,想着总不能这么异地下去,何况我们首付买了的房子也离那公司太远了,所以商量下来,就决定让我跳槽换个公司。因为我上个公司平时很难请假,所以确实也没办法一边上着班一边就找下家去频繁面试,我当时就想,以我的学历和工作履历,不至于找不到下一份工作,所以索性就决定先辞职,之后笃笃定定再投简历找一个。”
戴琴哽咽道:“和上个公司办理离职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怀孕了,也是辞职后半个月,才知道怀孕了。当时发现怀孕了,我也和男朋友商量了,这样去找工作直接入职过个六七个月就要去休产假,其实不太好,给公司印象也不好,对我未来发展没什么帮助,所以就打算索性怀孕期间也不工作了,等生完再去找工作。我男朋友工资虽然不高,但是我也不是物质需求多高的人,这么度过怀孕期间虽然是手头有点紧巴巴,但也不至于过不下去。”
“只是后来……”
白端端了然了:“只是后来没想到他出事了是吗?”
戴琴流着泪点了点头:“是的,事情太突然了,虽然因为是工伤有抚恤金,但我们没有领证,不是合法夫妻,这笔抚恤金不是给我,是由他的父母领取的。”
“两位老人一位在家务农,一位在工地打工,只有我男朋友这么一个儿子,倒是很通情达理,想把钱给我用,只是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我男朋友爸爸因为悲恸过度,精神恍惚,在工地工作时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被钢筋贯穿了身体,需要一笔钱去手术。虽然老两口对我说,把钱留给孩子,别管他们了,可我怎么能忍心,那是我男朋友的爸爸啊,我怎么可以见死不救让,怎么可以自私地拿着这笔钱?我男朋友没了,我不能让他爸又这么没了。何况医生也说了,只要手术,基本可以脱离生命危险,就是恢复情况不好说……”
说到这里,白端端都懂了:“所以你才隐瞒怀孕的情况,拼命想要找到个工作?”
戴琴红着眼眶点了点头:“是的,虽然我男朋友单位也给了我们不少额外的补贴甚至捐款,但还是远远不够,尤其那房子只付了首付,还要每个月还贷,加上他爸的手术费,除非我去工作,每个月能有一笔稳定的收入……否则这个家是撑不下去了……”
爱是软肋,也是铠甲。
白端端没想到戴琴一个简单的劳资纠纷案的背后,还有这样曲折的缘由。
她等戴琴的情绪稍稍稳定后,才沉声道:“起诉你们公司和人事部经理诽谤或者名誉侵权那没有办法,但是我听说你的公司已经聘请了律师处理你这件事吧?他们那个采访视频也是找人拍摄而且应该都有台本,摘取了最容易引导舆论的一些细节点的。企业辞退怀孕员工是违法解除劳动合同,你有权要求公司继续履行的,他们开不掉你,公司现在这些小动作,是逼你自己知难而退离职吧?”白端端盯向戴琴,“所以你需要我来帮你和公司谈判吗?”
戴琴点了点头:“是这样,公司聘了专门的律师,准备和我谈判,让我知难而退,现在要开除我,说因为我入职是通过隐瞒怀孕的欺诈手段达成的,要主张劳动合同无效,我……我不知道怎么办。”
戴琴说到这里,红着眼圈看了一眼白端端:“白律师,我爸妈和他爸妈都是农村的,我们没什么家底,现在他不在了,家里四个老人还有孩子的重担都压在我身上,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如果现在怀孕期间被公司扫地出门,我绝对找不到第二份工作了,虽说这样对公司确实不公平,我也知道别人骂我看不起我,但……”
白端端却制止了她的话:“你没有必要愧疚,劳动法明确规定了女员工怀孕是受到法律保护的,你所做的只是依照法律来保护自己应有的利益。”
“我知道很多人骂得对,我确实给职场女性抹黑了。”
“没你想的那么严重,职场性别歧视难道是因为你才有的吗?职场对入职后马上怀孕的女员工不友好,难道对入职后两三年再怀孕的就友好到哪里去了吗?”白端端拍了拍戴琴的手,“你放心吧,法律上我会帮你争取你应有的权利。”
白端端工作的几年里,戴琴不是她接的第一起因怀孕闹辞退纠纷的,实际上,她这样入职后马上宣布怀孕请假的,在她经手的那么多类似案件里,实属第一例,其余所有的同类案件,大部分女员工都在单位干了两年以上,结果一旦怀孕,还是被公司以各种理由辞退或是以别的手段逼迫对方自动离职。
女性不论在什么时候怀孕,在职场上,在老板眼里,都不会受欢迎。
很多人,包括那些在网上怒骂戴琴的女孩子,其实都搞错了这里面的因果逻辑关系。职场对育龄女性的不友好,并不是因为有戴琴这样的人,而是企业追求盈利的本质以及资本的特性,这几乎是无可避免的。
因为凭良心说,除非女员工们为了明志,直接去做好绝育手术,导致客观上绝对不存在未来怀孕的可能,否则企业在招聘时,就仍然会倾向录取男性。毕竟不论在公司工作几年,只要你会怀孕,那么你就会对企业的运营造成比男性更大的成本——怀孕期间或许会请的病假、正常的带薪产检假、带薪产假、哺乳假……
这些企业主在看到女性招聘者的时候,脑海里不需要戴琴这样极端的案例,就已经能预见到这位女员工一旦招聘进来后接连带来的各种成本了。
“你做的虽然可以理解,但站在企业的角度,确实有道德瑕疵,只是难道企业招聘了那么多的男员工里,就没有相似情况的吗?难道就没有在面试时表现得非常精英,结果招进企业转正后,就开始吊儿郎当用尽一切办法薅企业羊毛的吗?”
白端端看向戴琴,声音坚定而温和:“我之前同事还经手过一个案子,就是个男员工,本身有艾滋病,但隐瞒了,公司的入职体检也没有艾滋病检测这一项,结果之后因为艾滋病病发请假才被公司知道,可公司照样不能解除劳动合同,否则就是违法的,只能这么小心翼翼养着他。所以你这样性质的行为,在男员工里也不是没有,但是你看,企业会为了这几个极端的案例,就导致不愿意再招聘男性员工吗?会导致造成男性员工就职困难吗?”
“你看,男人出现这种事,男性之间的阵营并不会因此被分裂,不会有一堆男人追着骂,这么一个人,抹黑了我们男性群体,才导致了我们男性入职困难,因为男性根本求职不会为此而困难,因为得艾滋病的男人毕竟少,但怀孕的女人呢?几乎每个女人都有可能会怀孕啊。”
“而现在你一个女人出现这种事,结果职场女性找工作难的锅都直接扣到你头上了。可你只是个小小的个人,你怎么可能以一己之力改变社会和职场的倾向?”
“女性天然的生理特性导致了女性怀孕时在职场上的弱势,但这源头根本不在于极少数极个别的女人。法律既然规定了对孕妇的劳动合同保护,那这项法律赋予你的权利,你就应该享有。”
“总之,你这个案子,我接定了。”白端端露齿一笑,“谁叫我特别不喜欢你公司请的那两个律师呢。”
——
戴琴作为一个胎儿情况并不稳定的孕妇,出来一趟也不容易,她对自己表姐薛雯信任有加,也没含糊,当场就和白端端签订了律师聘用协议,因为目前她还在贵丰通信上班,白端端知道是林晖杜心怡代理企业后,生怕对方又弄出什么下作的操作,赶紧事无巨细地关照了戴琴,公司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让她都要第一时间通知自己,除非自己在场,否则不要签收任何文件。
这么关照了一通,白端端见戴琴身体确实不适,于是坚持把人送到了楼下,看着戴琴进了出租车里,才打了个哈欠,看了看时间,这个点,又到了下午白端端最困的时候,她没忍住,转身进了写字楼下的咖啡店里,准备要一杯咖啡提神醒脑。
这咖啡馆其实挺小众,卖的是猫屎咖啡,虽然白端端并不觉得猫屎咖啡和狗屎咖啡有什么区别,但总之,就是贼贵,一杯咖啡两百块,只是没办法,市场竞争不充分,这写字楼下就这么一家咖啡馆,白端端今天又不太想喝速溶咖啡,因此决定进来点一杯。
好巧不巧,白端端推门进去刚点完咖啡坐下,就撞见了季临,他大约是约了客户在这里谈完事,正坐在对面,见了白端端,脸色不善地看了她一眼。
白端端倒是笑嘻嘻地走过去和他坐了一桌:“季临,这么巧啊!”
季临哂笑道:“是挺巧,刚赚了我的钱,转身就过来消费了,两百块一杯的咖啡,看起来我这个钱,确实让你觉得挺好赚的,花起来也不心疼。”
“……”
季临指的自然是此前刚预付过的家政服务费,然而白端端今天刚签了个案子,不自觉摇杆也挺直了,她义正言辞道:“季临,你别血口喷人啊,我这个钱,可是自己赚的,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个熟人介绍的案源不?人家已经过来和我签约了,我上班第一天就有了第一单业务了。”
季临晃了晃手里的咖啡杯,意兴阑珊道:“哦,是什么方向的业务?”
“代理一个孕妇,在贵丰通信上班,公司找了点茬想要孕期以签订劳动合同时存在欺诈宣布合同无效把她开掉……”
季临显然没耐心听白端端说玩,只是径自打断询问道:“上班多久了?”
白端端愣了愣,意识过来:“我客户吗?上班一个月多,刚转正。”
“高管?”
白端端摇了摇头:“不是。”
季临冷冷地瞥了一眼她手里两百块的猫屎咖啡:“那这种案子有什么接的必要?接一个这样的案子够你喝几杯这样的咖啡?”
白端端愣了愣:“什么?”
“只工作了一个月,又不是高管,说明薪金再高也不会多高,就算你帮人家谈判争取到解约赔偿金,能有多少?这案子的标的额能有多少?你的律师费能有多少?你进来的急,我忘了和你说我们盛临的接案原则,这样不创收只消耗精力的案子,我们通通不接。因为从时间成本上而言,实在没有性价比可言。我们盛临历来几乎不接员工的个人代理,除非是收入非常高的高管,我们历来做的是企业的生意,既有延续性,付款又爽快,标的额也大。”
“你不觉得只接企业客户的话,太单调了吗?何况我自己是独立律师,我想接什么案子,我自负盈亏就可以了!”
季临抿了一口咖啡:“你自负盈亏OK,但是如果赔上盛临的名声,那就不可以。你刚提了贵丰通信,最近贵丰通信刚因为一个怀孕员工的事上了热搜,所以你接的是这个员工?”
白端端点了点头,不屑道:“可这案子和盛临的名声有什么关系?这案子是关注度大,但你说的我一定会输一样,这我可就不同意了。”
“我知道你能赢,劳动法本来就偏袒怀孕的女员工,但你赢了案子,能赢了舆论?现在全网都不支持这种好逸恶劳把企业当成接盘侠的女员工,接这种案子,有什么意义?盛临作为代理方只会连带着被一起唾骂。”季临冷笑道,“何况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员工了。”
“自私自利,靠着坑骗公司转正以后就想躺着拿钱,把公司当成个生孩子的会所,仗着自己是个女的,自己怀孕了,就该全世界捧着她供养她?一个靠怀孕欺骗了公司的人,没有资格获得我律所的法律服务。”
季临看了一眼白端端,表情不善道:“你觉得你作为一个女律师,和男性站在同一个职场上,努力工作拼尽全力,就为了最后去维护一个完全不想依靠自己努力,靠着自己会大肚子就躺赢的人?”
白端端皱了皱眉,表情严肃而认真,她看向季临,一字一顿道:“我作为一个女律师,认真工作拼劲全力,和男性站在职场上同台竞争,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在你们这些男性都带着傲慢的偏见去审视弱势的怀孕女员工,不能分出一点冷静去审视这视频是否片面,是否过于具有引导性时,能够站起来去维护她,能够有勇气与舆论作对逆流而上,能够作为独立律师做出自己的选择,遵从自己的内心,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用迫于你作为老板的威压。季临,这就是我在职场奋斗和工作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