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云闻言,神色大变,猛地站起身来:“你说什么!”
山东流寇本就是他做的一出好戏,说是陷阱不假,可他是猎人而非猎物,婧怡怎么可能会得到什么对他不利的消息?
不顾自身安危、不远千里而来,是想阻止他杀鲁王罢?
沈青云只觉得头顶一阵昏沉,几乎站立不住。
他的妻子看似柔弱如水,性情却极刚烈倔强,他从未向她隐瞒过自己的野心,她口中不说,心中恐怕并不赞同。
沈青云向来敏感,自然能感觉到妻子情绪的微妙变化,只是权力于男人之诱惑过于强大,他唯恐妻子明言反对,从不肯轻易提起朝堂之事,心下打定主意,但凡婧怡问起,则以诚相待,否则便自行其是。
而婧怡果然什么都没有问。
于是他暗暗松下口气,预备先斩后奏,等鲁王一死、皇上驾崩,自己顺应天命上位,婧怡即便心有芥蒂,也会为他高兴。
却不想,妻子一声不吭,来了个以身犯险。
婧怡向皇后借汗血马,皇后势必已知晓他来山东的目的,倘若鲁王当真身死,不论他是否是凶手,皇后都会将罪名扣到他头上,他日后即便问鼎天下,也给了宗室朝臣讨伐他的理由。
更何况,婧怡如今下落不明,他哪里还能有心思杀什么鲁王?
婧怡是到了济南城却没有找到他,还是根本就没到山东?
沈青云皱起眉头,飞快思索着,不论是在济南城里寻人,或者在官道驿站打探消息,自己的身份总是瞒不下去了。
他表情沉郁:“去,给鲁王传消息,本王专宠邵氏,惹得王妃负气出走,许是到了济南境内,请他出面代为寻找。”又吩咐凌波,“拿我的令牌传令各个驿站,寻找王妃下落。”语毕,再不看其他人一眼,径自大步出门,上马疾驰而去。
剩下一干心腹面面相觑,王爷这个意思,是不准备杀鲁王了?
……
婧怡根本就没有去山东。
凌波那小子毕竟是上过战场、有过见识的,四匹马换着骑,饶是举世罕见的汗血宝马,都直跑了一二百里才算将他甩了开去。
等一避开凌波,她便调转马头,径自照原路往京城方向去了,只是她并未入城,却拐道去了保定曾住过的小庄子。
那庄子上只有庄头一家并几个粗使婆子,见婧怡只身前来,都吃了一惊,却又不敢多问,只得小心翼翼服侍着。
婧怡知道这些人心中起疑,便道:“王爷不在京里,我出来散散心。”
堂堂王妃之尊,出来散心身边怎会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几个下人面面相觑,还是庄头开口道:“此地简陋,也没个会伺候人的奴才,王妃住着只怕不便。要不,奴才回城中府里,将您身边几位姑娘接来,也好服侍王妃。”
婧怡淡淡摇头:“不必,我只想在此处安安静静地住两日。”指了庄头家十来岁的小女儿、名叫果儿的权且伺候。
那庄头一贯稳重,见婧怡孤身前来,原本是定会向京城府中报信的,只是如此一来,或者婧怡立马回城,或者绿袖、碧瑶等前来伺候,自然再没庄子上的小丫头什么事。
他们虽居于乡野,却也听说自家王爷和皇帝老子差不多大,那王妃娘娘不成了皇后娘娘?难得有这样的机缘,让自家女儿能在王妃身边做事,果儿机灵乖顺,如果能叫王妃看中,带回府去,可就是鲤鱼跳了龙门。
听说王妃身边两个大丫鬟,那个叫碧瑶的,指给了王爷身边最得力的凌波;那个叫绿袖的更了不得,定给了摄政王府一位姓葛的幕僚,据说那葛公子虽无家世背景,年纪也不小了,但十年寒窗苦读,如今已有了举人功名在身上。
便是一般的官宦之女,能嫁葛公子这样的人物,一出门子便做举人娘子,都已经是不错的姻缘,更何况绿袖只是个丫鬟啊!
庄头想着女儿的前程,暗暗动了心思,又见京城府里风平浪静,想来并无大事,婧怡不提回府也不说传信,他便干脆装傻充愣,由着主母住了下来,每日只管精心伺候。
也是沈青云命中该当有此惊吓,他将济南乃至山东翻了个底朝天,又命大批人马在婧怡可能途径之地搜索,到后来,范围又扩大到山东周边的城县村镇。
人没有找到,摄政王宠妾灭妻、将王妃气得出走的消息却不胫而走,原本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威武形象荡然无存,倒成了个不折不扣的风流浪荡子。
英雄难过美人关,大抵就是如此了。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婧怡在保定庄上已住了大半个月,每日晨起采花弄草、晚间枕蛙声入眠,倒也落得自在。
沈青云终于回了京,却并非如去时那般藏匿首尾——他是和鲁王一道来的。
想来,皇上的病势已十分沉重。
至崇德元年四月十三日,京师戒严,及次日,城中各寺观齐举哀钟三万次——崇德帝驾崩了。
那庄头在自个屋中来来回回转了十几个圈,终于还是跑到婧怡面前道:“王妃,奴才寻思着要不要往京城府里送个信——这改朝换代的,总要乱一阵子,您是千金贵体,在这乡野地方总不妥当。”
是说皇帝死了,朝中必有一番争斗,她在这没有任何守卫的庄子里住着,若叫那有心人挟持了去,只怕要对沈青云不利。
婧怡实以为这庄头见地不俗,说得极有道理,只是她自己躲着不叫沈青云找到,如今却又命人去传信,颜面如何挂得住?左思右想,还是摇头道:“想来不至如此,王爷近日定然事忙,我在此处的消息还是过一阵子再告诉他罢。”
庄头嘴上应诺,心下到底忐忑,若婧怡有个闪失,自己全家小命不保;而此刻偷偷将消息传给沈青云,即便王妃怪罪,王爷也能保他。
遂不再耽搁,套了马车偷偷儿摸进城,往摄政王府报信去了。
偏巧这日晚饭灶上做得酒酿圆子,因那圆子爽滑软糯又香甜可口,婧怡多吃了几勺,便有些积食,睡得晚了不说,躺在床上一时也没能睡得着。
正是辗转反侧之间,忽听窗棂一声轻响,似有什么东西从外头跳了进来,却又没听见脚步之声。
婧怡僵住,心脏怦怦乱跳,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她睫毛轻颤,微微睁开了眼睛。
床前立着一个黑乎乎的身影,月光打在他脸上,露出了一张胡茬遍布的脸。
这一惊本该非同小可,婧怡却只是瞪大眼睛,怔怔地定在那里——脑海中遥远而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有一个穿粗布短打、形容狼狈又面目凶恶的身影与眼前这个大胡子男人重合。
她好像回到了留宿通州客栈的那晚,待字闺中的小姑娘,正是前途茫茫、战战兢兢的时候,被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毛贼吓得半死,又顺走她贴身的金项圈,一度令其忧心忡忡,唯恐名节有损;乃至后来金项圈莫名回归,令她疑心毛贼身份,偏又摸不着头绪。
后宅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视名节清誉胜过性命,与这毛贼的几次交集,说是婧怡最大的秘密也不为过了。
可眼下、眼下……
虽然胡茬遍布,可那又高又宽的额头、又浓又挺的长眉、还有点漆一样深邃明亮的眼睛,分明就是沈青云!
仿佛一直断开的线被忽然连了起来。
婧怡像在通州客栈那晚一样,张口欲呼。
大胡子男人、不,沈青云果然伸手来捂她的嘴。
婧怡早有准备,一把抓住那手,张口便狠狠咬了下去!
犹记通州那晚,自己拿话哄骗他,他还曾说她口舌灵便、心肠蛇蝎来着,转眼再见已是夫妻,想必他早已认出她来,否则也不会有送还项圈一节。
如此,他看她故作温柔小意、撒娇卖痴,岂不是跟看耍猴的一样!
婧怡只觉脸上火烧火燎,从前与这男子亲密无间,心中总有防线,眼下却仿佛被扒光了衣裳,赤条条、光溜溜,再无一丝遮掩。
好你个沈青云呀!
……
“……那时我自西北战场潜回京城,一则送娜木珠进京、一则取虎符调令沈家军,为免行迹败露,不得不昼伏夜出,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出入店铺。娜木珠娇贵,不愿着陋衣进京,我才想去客栈顺一件来。”
“……再相见,我一眼便认出了你,有心与你解释,可事关娜木珠,我怕你有所误会,这才隐瞒下来,想着日后再慢慢同你说明,却是再也说不出口。”
“……那夜通州客栈,我虽然对你咬牙切齿,日后回味,却被你的聪颖与机变深深吸引,如我这般的梁上君子,是该叫官府抓了去,你做得实在再对不过。说来不怕你笑话,我自幼随父亲在军营中长大,几乎不与女子接触,那夜见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不说心旌摇曳,可再回西北战场,却时常与你梦中相会,只是此举孟浪,我从不敢与你说。”
婧怡脸朝里、背对着沈青云躺在床上,听见这句,“腾”地一下坐起来,怒道:“既然如此,你现在为何又要说了?”
无非是眼下对她还有几分喜欢,想拿些好话哄住她罢了!
却听沈青云一声长叹:“我心中只想着那个尊位,与你渐行渐远尚不自知,直至此番你忽然失踪,我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什么朝堂、什么龙椅统统丢在了一边,心里只想着你到底去了哪里,再也不能装下旁的事。”他伸出手,轻轻抚在妻子瘦弱的肩膀上,“我是个蠢的,从前想你对我总是若即若离,虽然事事周到,情分上却总淡淡的,其实十分介怀,又起了赌气之心,心里再怎样爱你疼你,口中却是说不出来,直至近日,我方幡然醒悟,其实你对我才是殚精竭虑、用情至深,我却只拿些衣裳布料、金银首饰还你,实在是该死。”
婧怡一声嗤笑:“这话倒新鲜,我怎么就为你殚精竭虑、对你用情至深了?”
沈青云苦笑:“我一心想要那把龙椅,不仅挟制苛待皇上,还想着亲手除掉鲁王,早忘了他们是我的同胞兄弟。此番你在山东失踪,鲁王竭尽全力寻找,对我亦如从前尊敬、信任,我心中实在羞愧难当。想来,若非你舍身阻拦,我必定要亲手杀了鲁王。眼下即便得偿所愿,终有一日是要后悔的,百年之后,又有何面目去见我娘?”最后说到那个娘字,语声干涩生疏,显然还不习惯。
他用手轻轻抚过婧怡光滑柔顺的头发:“你事事为我,我心中不知有多少欢喜,你下落不明,我又五内俱焚——我已发过誓,只要能寻回你,什么皇上、王爷的,我统统不要,只想和你白头偕老、儿女绕膝,日日为你画眉,时时与你相守。”
婧怡冷笑:“不,王爷想左了,我不想你当皇上,其实就为着不许你将那些重臣之女纳入后宫,碍我的眼堵我的心——我就是为了自己过得自在!”
沈青云一愣,忽然伸手一把搂住妻子,轻笑道:“这就吃上醋了,还不承认对为夫用情至清?”
婧怡俏脸一红,刚要回身打他,却又猛地愣住。
此时天光微明,屋中黑暗渐渐褪去,婧怡这才看清,一脸胡茬的沈青云满面风霜之色,浓密如刀裁的鬓角,竟已有几缕灰白。
沈青云才二十多岁。
沈青云注意到妻子的目光,眼神微微一黯,开口道:“天子不易,我近日处理朝务,实感捉襟见肘,你又……”微微叹息,“不想竟华发早生了。”
婧怡忽然就不生气了,轻轻横了他一眼,嗔道:“回去给你炒黑芝麻吃。”
沈青云微笑:“好,都听夫人的。”
人生苦短,不如怜取眼前人;
岁月冗长,再把日子悠悠过。
……
崇德元年,皇帝驾崩,因其无子,传位于鲁王,改年号宣平。
新帝登基,自言年幼少能,请摄政王代理朝政,并为其加“九锡”,呼其“王兄”。
宣平帝在位四十余年,朝中大事由摄政王一手把持,至宣平四十二年,摄政王妃、摄政王先后薨逝。次年,皇帝颁“罪己诏”,禅位于摄政王长子沈则谨。
沈则谨改国号为梁,追先父沈青云为圣武太祖皇帝,先母陈氏为圣武太祖皇后,自此开启大梁四百年基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