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荣华——千秋尺
时间:2020-01-05 10:25:10

  “嗯。”于是点了点头,算是做了回答。
  沈青云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却并没有说什么。
  有些话一旦说出来,就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他在沙场上杀伐决断,于儿女情长一事却异常地患得患失,始终不敢下定决心开诚布公。
  深吸一口气,神色登时变得凝重,目光亦专注地望向婧怡:“今日的光景你也看见了,我如今已是武英王府的众矢之的,你……只怕要受些委屈。”
  “四爷有话不妨直说。”婧怡的表情很镇定,语气是应付公事的冷静。
  沈青云神色微黯。
  “我这段时间会经常不在家,府中之事还需你来周旋。”
  婧怡点点头,并未露出惊讶之色,只是又问道:“那四爷是否可以信任妾身?”
  沈青云注视着她,语声低沉:“我只相信你。”
  婧怡垂下眼,避开了他的目光:“如果四爷愿意信任妾身,就请告诉事情的来龙去脉,妾身也好有个应对。”
  说到这个,沈青云眼中露出恸色,沉默良久方点头道:“父亲是替我去死的。”
  皇帝于病危之际忽然召见沈青云,所图为何并不难猜,只是皇命难违,若他不肯进宫,皇帝仍可治他个抗旨不尊的罪名,要了他的向上人头。
  是沈穆决定,陪儿子一同入宫见驾,到了璋华宫门口,又叫沈青云等在外面,自己先去面了圣。
  “父亲进去约莫过了一炷香时候,里面就开始高呼皇上遇刺,随即呼喝之声不绝,等我赶进璋华宫,皇上已经驾崩,父亲也倒在了血泊之中,周围是十数个大内高手。”
  婧怡的脑子转得很快,立刻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你是说,皇上导演了一场刺杀行动,刺客就是你,然后再派大内高手将你扑杀?”
  沈青云点头。
  “可这样,皇上就是拿自己的命换你的命啊!”
  沈青云扯了扯嘴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没有真的刺杀并不重要。”
  婧怡想了想,皱眉道:“不对,既然皇上的目标是你,见是父亲应诏而来,就应该改变计划才对,而不是借机杀了父亲,反而将你留了下来。”
  “不错,”沈青云点头:“皇上当时应该是改变了计划,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竟然真的遇刺了。”
  婧怡惊得几乎跳了起来:“你的意思是……”
  沈青云点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皇帝竟然真的是遇刺而亡,刺客就是他最信任、最器重的一个人!
  一个是明君、一个是名将,他们相互扶持几十年,不仅是君主、郎舅,更是挚友。
  结果却如此惨烈。
  不用想也知道,沈穆是为保全沈青云才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下此事。
  二人名为父子,实为舅甥,沈穆亲自教养沈青云长大,对其十分严厉苛刻,甚至亲自教会他怀疑、狠辣与无情。
  他用这人世的残酷与冷漠来教导一个孩子,看似狠心,却在最短的时间里教会那个孩子生存之道。
  这样一份爱何其沉重!
  沈家人骨子里都带着决绝,谨元皇后如此,沈穆如此,他们用最无可挽回的方式给了敌人致命一击,同时也将沈青云逼上了不归路。
  然而,用挚亲之血铺就的青云路,他真的就能走得坦荡安然么?
  婧怡垂下头,震惊之余一时有些说不上话来,停了半晌才找回思绪,细细思索其中关节,然后便又发觉了不对劲。
  “弑君是诛九族的大罪,皇上虽然驾崩,晋王却还在,他完全可以用这个理由诛杀你乃至整个武英王府,”她沉吟着,“或者他顾念兄弟之情,终是不忍对你出手?”
  沈青云望着妻子,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道:“你虽冰雪聪明,对人心险恶却了解得不够……天家无亲情,亲生父子、兄弟尚能互相屠戮,何况我是他们眼中的污点与耻辱?”顿了顿,语声渐沉,“晋王是事发后第一个赶到的,见到璋华宫情形,脸色当时就变了,看那样子,是要立即下令将我瓮中捉鳖了。”
  只是,晋王的杀无赦令还没有出口,璋华宫偏殿忽然起火,随即宫中各处都有火光冲天而起,一时热浪滔天、浓烟滚滚。宫人们四处奔走,说是救火,更多的却是惊慌逃散、各寻出路。
  然后就是太子率两万大军包围皇宫,又以救火之名领三千精兵入内宫,直奔璋华宫而去。
  宫变正式开始。
  对于其中的具体过程,沈青云没有详述,直接说出了结果:“太子谋朝,被就地阵法,其所带大军弃械投降,如今被安置在城外。”顿了顿,接着道,“礼部已在筹备登基大典诸般事宜,新帝不日便将登基。”
  晋王终是如众人所愿登上了皇位,只是,沈青云在这场宫变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还有,那一场时机好得天衣无缝的大火,究竟出自谁的手笔?
  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沈青云不问自答道:“我自然是诛灭乱党,保护新帝。”
  从弑君的从犯变成了护驾的功臣。
  “但凡新帝登基,必大赦天下,就算新帝对你多有忌惮,迟早还是会下手除掉你,但眼下他却只能重用你,许你高官厚禄、锦绣前程,否则难免会落一个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名声……因此,下一任武英王多半是你。”
  沈青云赞赏地点头:“不错。”
  “也难怪母亲对你如此疾言厉色了,只是妾身不明白,她缘何要说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沈青云一愣,面色随即沉了下来,半晌方道:“皇上遇刺的消息已经传了出来,而我是奉诏入宫见驾的最后一个人……”
  是了!
  皇帝下旨宣沈青云进见,沈穆虽然跟着一道入了宫,但只有璋华宫少数几个太监宫女知道,最终进去见皇帝的人是沈穆而非沈青云。而这些人不是葬身火海便是死于乱刀之下,总之再无开口机会。
  只要有心人稍加点缀,沈青云就是不折不扣的弑君反贼。
  看来,新帝欲将沈青云除之而后快,是要放长线钓大鱼了。
  沈青云握住婧怡的手,神情很郑重,一字一顿地道:“如我所说,京中局势瞬息万变,我更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会跌入万劫不复之境地。此时接你回府,一则考虑你的安全,但更重要的是,你是我唯一信任、能互相扶持的人……你愿意帮助我么?”
  他深邃的眼眸闪着光,是渴望与希冀,而此刻的婧怡并没有意识到,他需要的从来就不只是帮助。
  “妾身必竭尽所能。”婧怡回答得也很郑重。
  沈青云将妻子拥入怀中,抱得很紧很紧,半晌方长长出了一口气,道:“明日我会让你代替三嫂管理府中中馈,事发突然,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三嫂,她会告诉你,”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纸笺来,“只一条,府中所有能接触到外界的人,从门房到总管,你全部换成这上面的人。”
  婧怡接过名单粗粗看了一遍,皱眉道:“如此仓促地大批换人,只怕府里要乱套。”
  “没关系,让它乱着,我只要武英王府所有人断绝与外面的来往……府里人不能递消息出去,外面人也不能传消息进来。”
  婧怡靠在他怀里,听着他胸腔内平稳有力的心跳,良久方轻声应道:“好。”
  他终是要对沈家众人动手了,曾经说过的无意于爵位,只怕都是一时之托词罢了。
  婧怡闭着眼睛,好似想通了许多事,又仿佛跳出来更多疑问;好似看清了沈青云,又仿佛第一天认识他……
  这个男子的心思如海一般深沉,婧怡有一种直觉,他并没有将全部实情告知于她。
  而就婧怡对沈青云的了解,他会对她尽力隐瞒的事,必定是他的另一面……他在自己面前是清澈、温和又体贴的丈夫,可在别人面前呢?
  阴暗、狠辣、老谋深算?
  就比如,蒋氏如今已是沈家的太夫人,她对沈青云如此深恶痛绝,怎会答应让婧怡代替方氏管家?沈青云为何如此肯定,明日她能顺利接过管家大权?
 
 
第126章 置气
  是夜,沈青云并未在房中过夜,而是独自去了灵堂。
  想再陪一陪沈穆,又不想被其他人打扰,于是选择寂静的深夜,或许也可同往生之人说一说不足为他人道的心里话。
  对婧怡来说,这同样是一个不眠之夜。
  过了今晚,她将不再是以退为进、处处降低存在感,只要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沈四夫人。她会以侵略者的姿态入主武英王府,强势地影响府中所有人的利益。
  她会成为众矢之的。
  就算沈青云能用某种手段震慑沈家人,但他成日不在家,谁又能知道未来的光景会如何?
  毕竟,沈家多的是不省油的灯。
  反正睡不着,她干脆爬起身来,拿了执笔,一面涂涂画画,一面思索起来。
  一向聪明又理智的她,竟忘了自己是预备和某人恩断义绝,两不相干的。
  ……
  转眼已至次日清晨,沈青云从灵堂回到梧桐院,见婧怡已经起了身,正坐在妆镜前梳头。
  绿袖手巧,将她一头乌压压的头发整整齐齐盘了一个高髻,挑了个珍珠花箍戴上,虽然素净,看着倒也清贵。
  婧怡左右看了看,摇头道:“还在重孝里,插根银簪也就罢了。”
  沈青云一直立在边上出神地望着她,听见这话,开口道:“就这样罢,从今往后你就是当家主母,该有些气势。”
  婧怡望着他微微一笑:“现在就开始作威作福,为时尚早呢。”
  沈青云却皱了眉:“昨夜里没睡好?眼圈怎么黑黑的,”吩咐绿袖,“给夫人拿个热鸡蛋来。”
  绿袖闻言,低低应了声是,下去了。
  婧怡就摇了摇头:“没事,就是换了张床,有些不习惯罢了。”
  这一句无心之言,却令二人忽地陷入尴尬。
  半晌,沈青云轻咳一声,自袖中取出一张纸,道:“你知道我读书不多,字也写得不好,前一段你不在府里,我闲来无事,倒也经常练一练字,你看可有长进?”说着,将那薄薄的纸笺递到婧怡手中。
  他还有时间练字?
  婧怡接过一看,只见笔力遒劲、墨迹透纸,虽不如名家之作,却大开大合,极有风骨。
  写得则是另一番心境。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原来四爷也爱读诗,”婧怡顺手将纸笺放到妆台上,抬起头,道,“四爷的字形神具备,妾身远不能及。”
  沈青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讷讷道:“偶尔闲时会看看,”
  顿了顿,见婧怡并没有接口的意思,便又开口道:“其实……”
  话尚未出口,便见绿袖端着个青瓷小碗进来。
  只好收了满肚子话,拿过碗中圆润可爱的红皮鸡蛋,亲自动手剥了壳,对婧怡道:“我给你揉揉。”
  婧怡没有拒绝,任由他拿着温热的鸡蛋在她眼睑处滚来滚去。
  半晌,沈青云停下手,仔细看了看婧怡的眼圈,皱眉道:“怎么不见好?”
  婧怡表情淡淡地:“四爷大约记错了,鸡蛋敷面,对双眼红肿十分有效,妾身这样的,略拿粉遮一遮也就是了。”
  沈青云一愣,露出了个尴尬表情:“原来如此,竟是我记错了。”
  “其实您大可不必如此,”婧怡垂下眼,避开了男子专注的目光,“妾身既然答应为您处理好府中事务,就一定会竭尽全力,您尽管去忙自己的大事,无须费时费力讨好我。”
  沈青云的表情僵住了。
  半晌,他直起身,将鸡蛋放回碗中:“既如此,你先梳妆罢,我在外面等你。”说着,大步流星而去。
  直走出正房到了院中,才长长透出一口气,露出了一脸懊丧之色。
  当真是昏头了,凌波那小子自打娘胎出来,除了老娘和家中姊妹,就没摸过其他姑娘的手,自己怎么就相信了他,写什么酸诗,不仅没有缓解夫妻关系,反而惹得妻子更加不喜。
  按道理,眼下正是亦生亦死的紧要关头,自己本该全副心思放到朝堂之上,可婧怡和他闹了这么久的别扭,甚至说出了义绝的话,他心中总是不安,无论如何无法将此事抛诸脑后,却又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眼中露出无奈……自己如此儿女情长,怕是终会令父亲失望。
  ……
  正房里,婧怡和绿袖也正在说话。
  绿袖有些忧心忡忡:“四爷好像不高兴了,奴婢方才见他脸都青了!您就算再生四爷的气,也不必如此下他的脸面呀。”
  “他爱生气,就生气去。”婧怡却是一副无所谓的声气。
  “夫人这是何苦?四爷知道您不高兴,处处小心、事事讨好,就是和您服了软。夫妻俩哪有隔夜仇?床头打架床尾和,日子才能和和和美美地过下去。放在从前也还罢了,如今外头正有一位虎视眈眈,您硬生生将四爷往外推,不是正中了她的下怀?”
  婧怡摇头,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从未怪过他纳妾,这世道男子三妻四妾得多,一心一意得少,如他这般的也算不错了。我只是气他处处隐瞒于我……我不求琴瑟和鸣,惟愿举案齐眉,难道我作为他的妻子,还不配得到一分信任?”微微皱着眉头,满脸不悦,“甚至在我得知事情的真相后,仍不肯与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只是一味讨巧卖乖。在他心中,妻子再是生气,只要随意哄一哄,说两句好话献两回殷勤,就能雨过天晴……因为女子的发怒赌气,都是为了得到丈夫更多的关注与怜爱。”
  绿袖望着婧怡:“难道不是这样?”
  “不是,”婧怡笑了笑,“色衰而爱驰,男子之爱终究会随着时间慢慢减退、消失,唯有敬重与信任,能长长久久地存在,且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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