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宗山弟子,要催促尽早赶回。”林泽心急道,“抓紧调宗山尊者来京。”
一位弟子睁开眼睛,眸中还有运功至盛时未息的波澜,他微微气喘道,“回大人,已经飞鸽传书了,尊者尽速赶到也得七八日后。”
林泽心疼地握着赵熙的手。
祁峰负手站在床边,仿似自语地叹息,“我们本来拥有一位离陛下最近的宗山高手。可惜他从宫中出走了。”
“顾夕?”林泽眼睛一下子亮了。
自从扣下顾夕,他就一直在想。顾夕能绕过内宫重重护卫,深夜还能从城墙上悄无声息地翻出去,这根本不像是内功尽失的人。
林泽腾地站起来,他要回地牢去查验,如果顾夕内力真的恢复了,倒可再来为陛下驱毒。
“陛下,您坚持一下,等臣侍回来。”林泽柔下声音,眼圈红红的,留恋地看着赵熙,继而起身大步走了。
纱帘飘动,人已经在眼前消失。
祁峰站在原地,内心震动。难道林泽知道顾夕的去处?
他忽然看见赵熙已经缓缓睁开了眼睛。
“陛下。”祁峰上前扶她。
赵熙坐起来,面目凝重,眸色沉沉。
“来人。暗暗跟着林贵侍。”
“是。”外面御前的亲卫低前应。
祁峰抑不住心内的震动。难道赵熙早就怀疑林泽了吗?她设下假中毒之计,不仅是要引出顾夕,更要引出幕后的人。可那人断不可能是林泽这直筒子呀。
祁峰心中纷乱。
赵熙转头,看着他。方才她在床上,全程目睹了中宫与贵侍的交锋。林泽对祁峰满满的敌意,这已经不是后宫的纠缠,两人中间隔着边境,是两个阵营。赵熙心中确实很悔,林泽,是她护得太过太紧,给予了他无尽的宠信。祁峰明显无法震摄。如果这一次她真的中毒昏迷过去,最先乱的,就是她的后宫。
“阿峰。”
“是。”祁峰在床边跪下。
头顶传来赵熙轻轻的叹息。一声叹息,让祁峰的心一下子抽紧。他仰起头看她。南华女帝,脸色苍白,目光深沉。
愤怒的赵熙,暴怒的赵熙,伤心若狂的前兆,总是这样平静而压抑。
祁峰抑住心头乱跳,垂下目光。赵熙伸过手来,下巴一痛,脸就被赵熙仰起。
“……”
赵熙瞪着通红的眼睛,仿佛泪里也有血滴。她到底该信,还是该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可她却仍高高坐在九五峰顶,妄想着,自己是皇帝,就可以把控人心。
“谁又是透明的?纵使朕剥开它,又如何?倒不如将朕的心剖开,让你看个通透……”赵熙用力掐着祁峰的下巴,她不断重复这话,话中的你,该是也是林泽,还有他自己。祁峰无法接话。
赵熙掐着他下巴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挫败和背叛感,让她愤怒又心凉。别人也就罢了,那人是林泽啊。赵熙无法抑制,痛心得难以呼吸。
祁峰被迫着仰着头。赵熙的眸光里烧着火苗,淬着冰。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危险和陌生。他在这一刻,终于感受到了,当初正君遁去那段日子里,顾夕一个人,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赵熙。
心中的暴怒,疯狂,从未被真的治愈,遇到纠结、背叛,她的伤口就会自动翻出来,经历一次,就伤重一分。她伤了自己,也伤了身边最近的人。
祁峰放松了自己的身子,望向她的目光和暖包容。逼疯自己的只有自己,让她尽力倾泄,怒意总有挥发干净的一刻,他会一直陪着她,聊以慰藉。纵使不如顾夕,不及林泽,也好过她独自舔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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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泽疾步出了禁宫。迈出宫门的一瞬,落日正圆,厚重的余辉,满满地洒在宫门外汉白玉的石桥下。金灿灿的光茫给这片整肃庄严的建筑涂上了暖暖的色调。
林泽顿了顿步子,胸中涌动着强烈的情绪,他伫立了一会儿,决然转身,径奔御所而去。
把顾夕送回来,是林泽下的对自己最不利的决定。
林泽跨上马,心中涩涩。他自忖自己也不恋践权势的人,他的念头就是防着燕祁,保南华安宁,保赵熙平安。虽然两国现为姻亲,虽然对方的帝君是他南华的中宫,但毕竟之前流血牺牲,敌对了几代人。骨子里军人的警惕,让他无法对燕祁放下戒心。
他不是边境军,无法布防,在宫中亦对祁峰无处下手,唯有扣住顾夕追问兵符下落。那兵符一日不在祁峰手中,就不能对南华构成威胁。林泽甚至打定了主意,找出兵符,他就将其毁掉。
是的,毁掉,也不给赵熙。两国两族,谁吞了谁,在未来几代人的挣扎中,都将是个悲剧。林泽没有那么大野心,也不希望赵熙再耗心神,去开疆辟土。
自己有这个念头时,就知道,这是大逆不道的想法,如果父亲林傲天在侧,一定会狠狠捶他一顿。父亲一生镇守江北,最看重的就是利益得失。如果让他知道自己想毁去兵符,他定会骂自己是个不成器的小子。可他觉得自己没错。赵熙自打生了二皇子,身子就一直虚。病容颇显。他现今也是父亲,不再是毛头小子空有一腔热血地折腾。他实在不忍心让她再操心。
林泽想到父亲,心中更痛。自打上回废太子宫乱,父亲也搅了进来。幸而陛下宽容,卸父亲兵权,养在京中。父亲一生经营江北,战将心腹全数都留给了他。现在林泽身边得力的人,都来自江北。每每亲兵们称他为少将军时,他就心痛。这些良将,他的良辅,可都是父亲给他的荫泽。
林泽摇摇头,苦笑。先别说兵符了。顾夕看着养尊处优,病体支离,打了交道才发觉,实在是个挺坚强的人。过了堂,仍死咬着牙不招,他也是始料未及。对顾夕,万不能再用刑,毕竟人还病着,他也没想置顾夕于死地。兵符的事,已经无暇肖想,先把顾夕送回去,救陛下吧。
毕竟赵熙的身子,比什么都重要。虽然此事的结局,只有是他林泽被陛下惹怒。或许他再也回不来宫里。林泽觉得心如刀割一般疼。可他仍义无返顾地,奔着关押顾夕的所在,疾驰而去。
身后,十几道淡色的身影远远地,高高低低地穿屋越脊。有另几道身影分出来,悄无声息地先奔卫所而去。那都是赵熙的亲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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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
顾夕在昏睡中被冰冰的水,泼了一身一头。他被激得一颤,醒过来。眼前仍是牢记,这一夜,梦中无数画面涌进脑中,顾夕仿佛又过了一世般。他被冷水浇醒,心悸倒比身上的痛更让他难以忍受。
地牢昏暗,此时挑起数把火把。借着火光,顾夕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为首一个四五十岁的壮年男子,表情整肃,气势深沉。那人低头打量着俯卧在地上的顾夕,沉声,“明明很弱嘛,你们有上百套刑具,竟撬不开他的嘴?”
随从都惶恐垂头。
那人蒲扇一样的大手从顾夕头顶罩下来,直接扣住他脉门。顾夕被他一扯,带着手臂整个人翻了个面。他臀上和腿上的杖伤挨着石头地面,一跳一跳地疼。倒也不是不能忍受。顾夕心里稍定,他睡着的这一夜,体内的真气自动流转,竟也是在疗伤。
那人凝眉把着顾夕的脉。顾夕的手指全肿了,连累着手掌。只露在衣袖外的一截手腕,白净净的,连腕骨的形状也非常美丽。那人把了会脉,不得要领,皱着眉,猛地将内力逆推进顾夕的脉门。顾夕轻轻嗯了一声。他循着这股内力,清晰地感受着,面前这应该是一员武将,虽有内力,但不精,在宗山也不过是个门外弟子的水平。不过蛮力倒是不小。他的腕子被这一捏,几乎折断。
顾夕心中倒是暗自宽慰,幸而不是左腕。他从昨夜起,不断找回的记忆里,清楚地记得左腕有过外伤。
那人激起内力,摧残着顾夕气欲游丝的脉息。他见顾夕本就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找不见,心里倒是真信了这位宗山最年轻掌剑,已经武功尽失的事实。他收了内力。身后有人给抬了把座椅。
他撩袍坐下,举手投足恰似亲王风范。顾夕垂目想了下,微微冷笑。
有人扯顾夕起身。顾夕身上疼,腿上也不太爱用力,勉强跪坐下来,也不怎么想动弹。
那人大喇喇坐着,声如洪钟,“老夫只问你这一遍,若是拿记不得了来搪塞,你的小胳膊小腿的,必得卸下来一边,到时,纵使能出得去,也成废人了。”
那人虎目含威,“别打量着陛下好你颜色,若是刮花了你的脸,身上再缺点零件,陛下就先恶心了你,到时你死在哪,就无人追究。”
这话说得又狠又粗。顾夕垂目,不惊不怒,不言不语。
围在牢房门口的家将们,都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都投向跪在牢房中间的那个年轻人。明明一身污半身血,却恬静得犹如雪莲,让人不忍摧折。
忽然,顾夕缓缓抬目,莹白的面庞,在暗灰的牢房里,似有光韵,顾夕微微挑眉,声音虚弱语气肯定,“阁下是江北侯吧?”
林傲天眯起眼睛,探身,“你记得我?”
顾夕环视四周,略略讥讽地挑起唇角,“能在林帅的衙门里随意提审犯人,动用私刑的,不是林侯,还有谁?”
林傲天抚掌大笑,“好啊,咱们这么谈话,就会省许多力气。既然顾侍君能记起本侯,倒也不妨碍你记起那件要紧的物件?”
顾夕没理他,单手撑着地,吸着冷气,要站起来。
“大胆。”几个家将怒喝。身边有人过来压他肩。顾夕身上疼,最反感有人碰他。抬手止住众人。修长的手指,红肿肿的,却只一伸,无形中就有压力溢出来。林傲天摆了摆手,家将们退下。
顾夕咬着唇摇晃着站起来,心里却在叹气,若不是为了争这一时半刻,他倒是不愿意动弹,伤口又疼又蛰。顾夕长身站好,淡淡扫过众人,目光落回林傲天脸上,“林侯也不健忘。我乃陛下侍君,南华法度,礼则家训,遍查法典,除陛下、中宫和贵侍外,谁能有权受侍君跪礼?”
林傲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从前并没听说过顾夕是个牙尖嘴利的人。如今几句话,就知道这小子不好对付。
心里有气也得压下,林傲天挥挥手,有人给顾夕搬来凳子,“自然,说出兵符的事,就送你回宫,你还是陛下侍君,到时该受万民跪礼的。”林傲天缓声,意图稳住他。
硬木的凳子,就放在顾夕身前。林傲天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顾夕看了一眼,拖着步子走到椅前,安然坐下。
林傲天眉头微动。
顾夕脸色又白了几分,却目光明亮地看着林傲天。
“既然顾侍君还知道自己的是华国的人,为何要替燕祁藏着兵符?”林傲天探身问,“顾侍君若是先前不记得了,现下也定是想起来了。交出来吧。陛下那里定不会怪责。事毕回宫,仍是最宠爱的侍君。”
顾夕微微翘起唇角,“林侯说有这么块兵符,就是有了?夕也会认为是林侯设的圈套呢。”
林傲天脸色发冷。
顾夕笑着摇头,“林侯莫发怒。这么重要的事物,岂是开玩笑的。”
林傲天不自主地倾身向顾夕,热切地问,“顾侍君记起来了?”
“嗯。”顾夕点头。
林傲天大喜。
“可正因为这东西重要,所以才不能轻易说与人听。”顾夕用眼角扫了扫身周众人,“就连林侯,也没资格获悉吧。”
“你。”林傲天被激怒,脸上腾起火气,“你是说我不配?”
“自然,国之重器,自然是身份匹配的人才能获得。除非……”顾夕看向他,目光锋利,“除非林侯已经自诩为皇族了?”
林傲天腾地起身。他心里打的算盘,竟被顾夕一语道破。他有一种被剥掉战甲站在万箭齐发的校场正中的感觉,危险又惊心。
顾夕目光如雪似冰,清澈澈,透明又深沉。他看着林傲天脸上的阴晴不定,心里长长叹气,“林侯心里的算盘,林贵侍不会答应。”
林傲天醒过神,竟被顾夕掌控了心神,不禁怒起。他冷笑道,“阿泽是个死心眼,到时大事已成定局,为保赵熙一条命,他没有什么是不能妥协的。”
顾夕眸中寒意暴起。这林傲天,哪里是要扶儿孙继位,分明是自己早就有了反意。
他缓缓收紧手指,扣紧椅子扶手。钻心的疼,让他脑中分外清晰。呼啸而至的怒意,是顾夕从未有过的体验。他强抑住心中沸腾的热血,脑中纷至沓来的,是一把把凌厉宝剑。顾夕以为自己是不是被气疯了,要从虚空抓来把宝剑,刺向林傲天。突然,顾夕眸光一颤。一道光影从脑中闪过,紧接着,毫无征兆的,银丝掠过满天,无数的,舞剑空灵的身影,在顾夕脑中蜂拥而至。顾夕忍过最初强烈的冲击,杀意,也随着渐渐在脑中循去的剑影,而缓缓沉入心底,连着他眸中的寒光,也渐渐沉进眸底。继而,顾夕脑中走来一位白袍剑者,他从容舞着剑,温和包容,洒脱淡定。没有杀气,却风范天成,大气磅礴。
顾夕仿佛被催眠,又似入定。他睁大虚空的眸子,脑中,心中,全是柔和剑影。那人舞完剑,惊鸿回眸,朗眉浩目,身姿飘逸,正是顾夕自己。
顾夕眸中,染上点点晶莹。
这一刻,仿佛经历了十几年,其实也不过一息间。这一日夜,顾夕脑中涌进了无数画面,此刻一瞬,全连在了一起。
不仅是记忆。
顾夕缓缓抬目,看向地牢顶棚。透过顶棚,他能感知到上一层的动静。有人在受刑,还有人在取乐。再往上一层……顾夕吐纳了一口气,缓缓闭目。五官通畅,六识清明。难道这就是师祖们常讲的,臻至化境?
凤凰浴火才能重生,人不经大风大浪,怎能成才?
大家,大成。
林傲天注意地看着顾夕的神情。顾夕听了他的话,只怔了一下,就缓缓垂下头,不让他看清神情了。
林傲天心里着急,明明只是一瞬间,却仿佛过了很久。他也很怕林泽会中途回来,这儿子也太死心眼。林傲天心里着急,抬手直接捏住顾夕下巴,“抬头,莫要岔开话题。”
林傲天的手刚伸到顾夕面前,就觉得不对。他也没看清顾夕是如何动作,手腕已经被顾夕扣住。他在被扯过去扼住喉咙之前,甚至有余暇时间,看了看自已被制住的腕子。顾夕修长的手指,红肿着,明明没觉得怎么使力,他却怎么也脱不开。只一息间,人就被扯过去,左腿微麻,似是一股清纯剑气扫过,他的腰侧就豁开了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