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上前询问,就见一道玄色人影从帐内掠出,将人合身揽过去。
“殿下……”有眼尖的侍卫看清是公主,忙见礼。再抬头,人已经又掠回帐里。
侍卫们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两位贵人,这是弄得哪一出戏。
“走吧,回去莫胡说。”
大家这才如梦方醒,赶紧小跑着逃开了。
帐内。
祁峰面白如纸,唇角带血。
赵熙又惊又痛。
祁峰留恋地看着她,用尽全身力气,想抬手抚她脸颊……又用全部意志告诫自己,不行不行。
“殿下,阿熙……”祁峰内力全散,顿遭内力反噬,全身筋脉剧痛,仿佛分筋错骨。他目光涣散着,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说出一句,人便彻底昏了过去。
“阿则。”赵熙厉声呼唤。
这一回,她的正君不能再给他回应,气若游丝地,被她揽着,全身仿佛拆过一遍,软而无力。
“大夫,传大夫。”赵熙厉声呼喝,帐外并无侍从,凌厉的叫声,传出帐外,消散在风里。
第16章 茂林别院(一)
顺承二十五年的南华帝国,那年的冬天尤其寒冷。
多少年后,南华国人犹清晰记得那年初春的那场皇家围猎,猎场惊变改变了南华。
那场大变故后,京城乃至郊县戒严了足有五个月之久。前去参加围猎春祭的达官显贵皆被拘捕。官员押送刑部,皇亲贵戚拘押太常院,都察院的御史们协同调查嘉和公主府和太子府所有人员。
沸沸扬扬的猎场惊变的审理和调查,经过了漫长的一整个夏天和秋天,也没有个结果。陛下大怒,冬至那一天,京城张街口刑场,鲜血染红了地面。人头堆叠。可也扭转不了陛下唯一一对儿女的命运。
春猎前晚,公主的正夫在猎场突发暴病,命悬一线。公主请旨陛下移嘉和侯于城郊茂林镇,并调宫中太医圣手医治。虽有良医灵药,嘉和侯也只熬了五日时间,便逝去。公主悲痛欲狂,不欲朝政,在茂林镇持斋茹素,心如死水。
太子在公主退离猎场的情况下,亲自策马主持春猎。在猎取头彩时,不慎坠马,伤及脊骨。陛下又急派骨科圣手前去救治,却也无能为力。太子被抬回府时,四肢皆麻木,唯有眼、唇可动,己成废人。
陛下闻两大恶耗,倍受刺激,一病不起。宫中贵妃衣不解带,侍病床前。陛下也没熬过这一年冬天,冬至后便崩逝了。
国不可一日无主,六部公卿,满朝文武就拥立一事,分成两派。一派欲拥戴陛下亲弟,齐王之子赵侃为帝。另一派欲从女主临朝,拥嘉和公主为帝。南华史上并无女主临朝先例,朝议,民议纷扰不休。
当是时,北疆燕国朝局也经历了一场血雨腥风,几位成年皇子在夺位的争斗中相继死去,大皇子的五岁幼子祁武,被扶上皇位。摄政王与太后共同听政。
那一年冬至后,在华国就储位争执最激烈的时候,燕突然举兵进犯。一日侵犯边境十六个县,还隐隐有南下的趋势。华国举国震动。
齐世子赵侃本是皇亲贵戚,娇养出来的龙子龙孙,时势所逼,只得行代天子守国门之责,率部亲征,却被燕摄政王亲率大军,拦截在虎门关外,大败而归。撤下来时,连京城都没进,直接回了封地,闭门养病。
“华国积弱,怎能胜我大燕铁骑?尔等回去报个信,吾等必挥师南下,直取华都。”一身玄色长衣的摄政王,巍然于马上,抿成一字的唇中,轻吐出震人战书。
赵侃被众将扶持着,勉强坐在马上,燕国摄政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砸进他的耳朵里。他惊恐地看着面覆铁盔,只露出深湛双目的人,心中全无战意,忙裹着众人溃退。
跑出老远,回目再看,高坡之上,那一人一马仍巍然不动,他身后,是骑着高头大马的玄甲武士,黑压压一片,象乌云盖顶。
这一战,赵侃彻底被吓破了胆。再不愿入朝听政。
在国人呼吁下,隐居地茂林县的公主嘉和,临危局挺身而出。她一身素衣,出府会见文武官员。筹备时间仅用了五天,便于京郊点将台上誓师。当时,她单手执剑,形容清瘦,目光坚定,号令三军集结,奋起抗敌。
这一仗并未打多久,便以燕撤兵为结局。而这一仗也牢固地确立了公主救国于威难的功绩,至此,全民皆推崇女主临朝。
冬末春节前,女主登基称帝。次年,改国号,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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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林镇,雅居别院。
重甲的兵士封锁了整个藏林镇。
公主正夫嘉和侯,病情严重。公主当夜请旨,将人从猎场移出来。因伤得太重,不敢走太远,只得在最近城镇歇下。
京里派来的数位圣手诊过后,皆束手无策。
一夜未合眼的嘉和公主,一直守在床边,即使大夫诊治也一直把嘉和侯抱在怀中。
“殿下,您歇歇吧。”女官上前相劝。
赵嘉垂目看了看怀中的人,冰冷、苍白,唇边的血渍仍缓缓地向外渗。
是伤了肺腑。她听说过筋脉反噬,却不知是这样的惨烈,圣手们连番诊治,没有任何成效。祁峰就这样,一直内脏出着血。
“天亮了?”赵嘉无神的目光,看向辽远天际,初升的太阳,没有一丝温度。
侍从从来没见过如此失神的公主,皆惨然垂头。嘉和侯瞧着样子,拖不过这个白天了。
“你们可还有办法?”嘉和公主目光凌厉错乱,扫过跪在地上一排御医,“铭则痛成这样,止止痛也好,为何竟无策?”
御医们皆深叩在地,“疼在肺腑,不是筋骨皮肉。便是最好的良药,也止不了。”
嘉和公主眼中泪滚,寒星点点,“既然无用,便不必再留。”
众太医忙叩头求恕。
房内正乱着,一个女官跑进来,跪在床前,“殿下,顾夕求见。”
嘉和不耐地摆手。忽然一顿,想起什么来,眼睛一亮,“快传。”
顾夕是清晨得知祁峰的事的。派出去的剑侍回报说嘉和侯重病,移居茂林县,顾夕大惊,忙赶了过来。
县城门已经戒严,他挂念着祁峰,不敢造次。只得层层投书求见。直拖到了日头升起,天光大亮,才来到了雅居别院。
到了这里,才听到确切消息。顾夕心痛如焚,再不迟疑。提气飞身而起,朝内院掠去。几个腾起,便来到人头攒动的院子,顾夕进院,看见了院中众人惶恐不安的脸。
他大恸,“先生怎样了?”
有认识他的侍者忙上前,“夕少爷噤声。铭主子正在内里医治,公主殿下也在。”
顾夕急得泪滚下来。
正焦躁,内里传出话,顾夕晋见。
顾夕忙胡乱抹了泪,跟着女官进去。
转过屏,顾夕透着重重人影,看见虚弱躺在床上的人。
他愣了愣,几步扑到床前。
床上的人面白如纸,唇色几无,只有唇边几缕血迹,触目惊心。顾夕颤着手试他鼻息,若有若无。
“先生,您怎么了?”顾夕一下子哭出来。
泪眼朦胧间,忽听有人唤“夕儿”。他惊喜,“先生,您醒了。”
可先生仍紧闭长睫,气若游丝。
顾夕茫然片刻,抬头,看见公主赵嘉坐在床边,双目含泪地看着他。
“夕儿,你先生是受了内伤,药石无用。”赵嘉哽道。
“内伤?不是病了?”
赵嘉殷殷看着他,“是,是内伤,散功的内伤。你可有办法?”
顾夕怔忡一瞬,眸子突然亮起来。用内力运功疗伤当是可行的。他是内家弟子,得万山真传,先生与他同宗同脉,正好用他的内力导引祁峰的筋脉,使之平复。
赵嘉眼中也现出光彩,“好,你上来一试。”
事不宜尽,顾夕忙除了鞋,跃上床来。
赵嘉遣退众人,一边帮他把昏迷不醒的人扶起来。
祁峰一动,唇边又溢出血迹来。
“别动别动,就躺着也行。殿下就这么扶着他半倚着吧。”顾夕吓了一跳,忙道。
嘉和公主也不在意他指使,配合着将人搂好。
床上挤了三个人,顿时局促,顾夕也不拘姿势了,只跪坐在侧面,双目微盍,双臂微抬,抱元守一的圆周式,内息运行周天。
赵嘉抱紧人坐在对面,清晰地感受到来自顾夕的那一股蓬蓬勃勃的内力。
赵嘉从没这样近距离地看见过宗山剑气。看见顾夕运功,才知道原来剑气也可以这样清柔,绵缓,象是缠绵音韵,又像如镜湖面。仿佛可荡涤心灵,让人无端心安。
顾夕运功周天,集内劲于修长指尖,双手微动,如拨动琴弦,轻轻拂过先生周身大穴。
赵嘉关切地看他脸色,不似方才那么苍白,唇边的血迹,也渐渐淡了。她长长松下口气,真正的高手就在眼前,铭则或许得救了。
室内安静,掉针可闻。
赵嘉轻盍双目,专心感受着铭则渐稳的呼吸。
三十六周天过后,日头西落。侍者送上烛灯。
赵熙一直搂着人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她的正夫脸色已经不苍白了,内脏已经不再出血,呼吸完全平稳。她欣喜地看着他平稳下来的睡颜,全没感觉到自己一天一夜未合眼的困倦。
顾夕仍跪坐在床里,第三十七周天在体内缓缓流转时,他感受到了特别明显的来自脉筋的剧痛。这是力竭的表现。
他缓缓吐纳,抱元守一,第三十七次将内劲蕴于微微发颤的指尖……
“夕儿……”耳边听有人轻唤。
顾夕缓缓睁目,目光清澈,犹有运功至鼎盛时的波澜。
“铭则已经好多了,你休息一下?”赵熙轻声。
顾夕本就面如冠玉,此刻煞白得仿佛瓷器,他不想开口讲话,便又闭上眼睛。
赵熙看着他发颤的手指,精准地再次拂过几处大穴,仍然清纯和缓又淳厚的内力,缓缓注入。
一夜,无眠无休。
清晨,朝阳跃出层云,金光洒满大地。
祁峰终于止住了内脏出血。
赵熙将人放平躺下。活动着僵硬的手臂,站起身。
“夕儿,你歇在这儿,是先睡一会儿,还是先吃点东西?”
顾夕坚持着运行一百零八周天,缓缓收功。他缓缓睁目,眸光全是波澜。
赵熙猜度他此刻也吃不下东西,她指指床里,“先睡一会儿?”
顾夕仍不说话,只轻轻点头。用手臂撑着,一点点侧躺下去。
赵熙在一边看着,探身到床里,伸手揽着他肩把人放平,入手才发现顾夕全身都湿透了,在打着颤。
赵熙忙替他褪下外衫,里衣也是湿透的,可是顾夕已经疲惫不堪地闭上了眼睛。
赵熙无法,只得把铭则的被子拉开,把人盖了进去。
她在床边立了片刻,看着完全虚脱的顾夕,转而看向渐平静的铭则,长长叹出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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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清晨。刚睡下不到一个时辰的顾夕,被侍者摇醒。
他条件反射地去看身边的人,果然唇边又渗出血。他已经耗了三天三夜,每天只睡不到两个时辰。先生离了他的内力导引,便会内脏出血,痛剧不已,所以他必须时刻输几力。顾夕忙跪坐起来,凝神运气,开始新一轮百周天的输内力。
三天的耗损,他筋脉大损,一运功,牵痛得难以忍受。这是第四天,他强压住喉头的咸腥,开始运功疗伤。
公主一早便去了猎场。太子今天回京,是被抬回去的。公主必须留在猎场,处理一并官员事宜。
顾夕遣退侍从,开始给先生疗伤。这是四天来,两人在没有赵熙在场的情况下,头一次独处。
运行了十六周天后,顾夕痛苦地咬唇。
忽然他感受到气息的波动,他睁开了眼睛。
“先生?”顾夕哑着声音,“您醒了?”
祁峰目光里全是波澜,他伸出手,按住顾夕的手指,“夕儿,停功,我有话与你讲。”
顾夕滞了下。手握在先生手里,全不似记忆中那样温暖。冰冷冰冷的。
“先生……”他话说一半又咽了回去,点点头,“我先不给您输内力了,您饿吗?吃了东西,咱们继续。”
祁峰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只几天功夫,瘦了一大圈,眼睛变得又大又圆,亮得让人心惊。那是散功的前奏,顾夕一已之力,耗了三天三夜,即使万山在此,五天后,也逃不过筋脉寸断的结局。
“夕儿。”祁峰看着顾夕的眼睛,那样清澈,如一泓深潭,却也染上了愁绪。他不豫让这汪清泉因他而点染上墨迹,祁峰挑起唇角,露出个和暖笑意,“你初运功时,心里便对我起了疑。为何还要拼了性命去救我?”
顾夕垂着眼帘,半晌,“是啊,你内功路数全不是宗山的,先生与你的体质,也大相径庭,以我对先生的熟知,便知你不是他。”
他抬目,盯着祁峰渐湿的眼睛,“我不知道你是谁,却猜得出,你定是先生身边顶重要的人,先生信你如此,让你顶他姓名,辅佐公主殿下,替他照顾顾氏一门。我若不能救下你,他日无法向先生交待。”
祁峰苦涩地垂下长睫,“那也不必搭上自己的性命。”
“不过是散功,我承得起。”顾夕平静。
祁峰凝眉,“夕儿,顾兄长十年育你成才,你便如此自轻?”
顾夕别开目光,半晌不语。
“夕儿……”
顾夕抬手止住他话,“我知道你的意思,可你不能死,如此,我无法再面对先生。”
祁峰长长叹出口气,“好,我出此计,当是死遁,你只需配合,我便可全身退回燕国去。”
顾夕转目惊诧地看着他,“为何要遁去?公主若是知道了,可会善罢干休?这几日我观她情形,只是强弩之末。怕只要你一去,她
立时颓败。”
祁峰目光幽深地看着床顶繁复纹络,“我终日缠绵病榻,对公主大业,毫无助力。只要她还守在病床,她就只是一名妻子。朝堂之大,才是她真正的天地。我不去,她如何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