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铭则拉过他手腕,把了把脉,“得养七八日。”
“嗯。”顾夕不在意地点头,“师尊把最好的灵药都给了我,再吃几天就好了。”
趁顾铭则沉思,他反手拉住顾铭则手腕,双指搭他脉上。顾铭则一惊,倏地把手缩回来,把手腕掩回袖子里面。
顾夕有些急。刚才一拂之下,他没摸准,但先生的脉弱且滑,这可不好。
顾铭则瞟了他一眼,“你的医术还是我传授的。”
顾夕红了脸,“夕儿医术练得也不错了。”
顾铭则隔着桌子,抬手揉了揉他头发,“长能耐了。”
一个动作,让两人都一震。熟悉的宠溺,熟悉的亲密,景山上的先生与面前的人终于合在了一起。顾夕咬着唇,使劲没让泪滴下来。
顾铭则手指停在空中微颤,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才十七岁。你为何不肯听先生的安排,再等几年?顾铭则听见自己心痛的声音,却更加清醒地意识到,早和晚,其实有何分别?不过是缓期几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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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起。
赵忠在厅里给公主回事儿。
公主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转头吩咐,“阿泽醒了没?看着别让他练功啊,内伤可大可小,他还真别不在意。”
有人应。
赵忠回头,看见府中的几个大夫拎着药箱往正房里去。
“林侍君受伤了?”赵忠回忆了下,不记得有这个消息。
“嗯。昨天在竹苑伤了内息。”
“啊?”赵忠愣了一瞬,暗道不好,林侍君在竹苑伤着了,不知顾大人将如何处理?想到那个小家伙,他又是担心又是起疑,不过两片竹子,就能把林泽伤了?如果不是那小家伙功夫好到逆了天,就是……他不敢再往下想。
一个女官进来伏在公主耳边说了几句。
“咱们这边一宣大夫,竹苑就知道了。先是关了大门,然后各院的侍君们便接到通知说不必过去请安了。暗卫们不敢靠太近,远远地在高处往竹苑里看,毛竹的大板子搬了进去,女侍们,都清到后院去了。”
“喔?”赵熙挑了挑眉。顾铭则自入公主府,行事有度,从没苛罚过谁,不过该罚的,他也从没姑息过。这样就事不对人,不偏不倚的性子,倒让府里的人又敬又怕,连带着她这个公主,也颇为信服。不过在自己院子打罚人的事,竹苑还是从没有过。
“动作好快呀。”赵熙微微挑眉。
“先摆早膳。”她摆摆手。她不急,索性便给他点时间。虽说昨天那个孩子,伤人也不能全怪他,林泽也是太过挑衅。不过敢在她府里动手,也该重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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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苑。
清晨,顾铭坐在厅上,眉头锁紧。
两片竹子便伤了林泽,确实让人难以置信。不过那小家伙五年未见,功夫又突飞猛地,天字阁都得了头名去,估计那两片竹大有玄机。
顾铭则抬抬手,“让夕儿来。”
顾夕正在竹林里练气。清新的竹香,很像景山他住的院子,顾夕这一夜都没睡好,这会打坐下来,才得一刻清宁。
“夕少爷,”馨儿跑来,“铭主子叫你。”
顾夕轻轻吐纳,双臂抱圆,缓缓做了个包纳天地的收势。姿态优雅,气息沉蕴。馨儿在一旁看直了眼。
“夕……少爷,”她眨巴了下眼睛,明明看见顾夕身周冒了仙气呢。
顾夕缓缓睁开双目,本就清澈的眸子里,有气息微澜。
馨儿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使命,“夕少爷,您快去厅上吧,铭主子瞧着有些恼了。”
顾夕愣了下,猛地想起昨天与人交手的事。忙起身道了谢,快步向厅上跑去。
顾夕一进门就愣住。厅上已经跪了一排人。有仆从,还有几个侍卫打扮。有人在低低回禀昨天竹林的那一幕。果然是为着那事。顾夕有些不解,不过是与人过了一招,又没伤怎样,在景山上,他常与人交手,也没见先生多生气。
难道因为对方是公主侍君?顾夕心里有些委屈,上前两步,“先生,昨日是夕儿鲁莽,与他们没有关系。”
顾铭则轻轻瞟了他一眼,“昨日为何瞒下了?”
顾夕怔了怔,不好接话。观林泽行为作派,该是府中高手,伤了他的事,总不好由自己的口先说出去。这一点,顾夕认为自己做得没错。要说错,也是他昨日忘和先生报备一声了。可昨天他太高兴了,这点小事,真没过心。
顾夕垂下头,滞了好一会儿,“贸然动手,是夕儿鲁莽了。昨日……是真忘说了,不是有意瞒。”说到后来,语气都有些颤。
这孩子到底心底纯善,到此时,还能替林泽遮掩。可是人总要经历才能长大。他和顾夕,谁也不能豁免。
顾铭则心情复杂地缓缓抬手。有人上来,把厅上的人都带下去。
庭院里,传来“啪啪”的打板子声。
顾夕惊了一下,夺门出去看。院子里齐刷刷的摆了两排竹凳,押出来的这几个人,无论男女,皆伏在凳上,女子下裙掀起,露出中衣。男子皆褪去里裤,板子下去,便在臀上留上一道高高的肿痕。
顾夕呆看了一瞬,一跺脚,返回厅上,“先生,是夕儿动的手,与他们何干?”
顾铭则看着顾夕急红了的眼圈,不为所动。
院子里啪啪声,渐渐和着哀声,传进来。顾夕眼圈全红了,再顾不上委屈和羞惭,咚地跪在顾铭则膝前,搂住顾铭则双腿,颤声,“先生,夕儿知错了,他们的罚,夕儿愿替。”
顾铭则轻抬了抬手,外面杖声停。
顾夕面色凄然,颓败跪坐在脚跟上。
顾铭则探身,目光冷峻,“他们犯下的错,是不能守好这院子。主上不在时,他们就是主子的眼睛,耳朵。院子里发生的事,无论大小,都要让主子知晓。如今他们失职,让我耳不聪目不明,遇事只得束手束脚……还不该当受罚吗?”
顾夕惶惧点头,“是,夕儿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你离真明白,还很远。”顾铭则淡淡拂开他,坐回椅子里。
顾夕茫然又惶惧。
“来人,将仆妇赶至后院。”顾铭则命令。
顾夕不明所以地抬目看他,顾铭则的面容较五年前未有改变,可是他眼里的淡陌与冷意,为何如此陌生。顾夕眨了眨眼睛,雾气又漫上来。
“顾希辰。”
顾夕听见先生叫他的字,语气从未有过的严厉。他垂下头,又委屈又难受,一滴泪毫无征兆地砸在膝前。
“不愿意受罚?”头顶上的声音缓了缓。
顾夕忙摇头。他起身,不敢看先生的眼睛,只拖着沉重的步子往院中走。仆妇已经被拉到后院,侍卫和男仆们刚受了罚,褪着裤子,跪了一排。他顿住步子,咬唇。
不是怕疼。虽然从小到大,他也没被动过一手指,但仍自信扛得住那板子打下来的疼。只是……顾夕脸发烧般地烫。
“夕少爷,这是公主府的规矩。”有执杖太监瞧着端坐在堂上的主君面色不善,只得轻声催促。
顾夕闭了闭眼睛,抬起手指,停在腰封上。
“夕儿,可是后悔来寻先生?”顾铭则不知何时,站到竹凳旁,微叹。
伏在凳上的顾夕轻轻摇头。伸双臂环住身下的凳子,把脸埋进臂弯里。完全不想回想,自己是怎么宽衣解带,伏在这冰冷的凳面上,他只盼着快点打完,早点结束这难耐的羞惭。
“打人要打在肉上,知耻后,才能痛在心里。”顾铭则仿佛自语,“公主出身军旅,治家就如治军,夕儿既不后悔入府,便要学着做府里的人。”
顾夕把泪咽回去。身后,挟着风的一杖凛然挥下。他猛地一缩肩,痛得几乎叫出声来。几杖下去后,顾夕终于见识了杖子的厉害。
“嗬。”顾夕从没如此丢人,早春的风吹着下身一片冰冷,臀上却是热辣辣的。当此时,若再痛呼出声,他真是再无地自容。顾夕情急下,握拳堵在齿端。含糊的呜咽,被生生堵了回去。
执杖的太监抡着杖从腰到臀再到大腿,排着打了一遍,再返回来时,每下一杖,肿痕便裂开,鲜血顺着大腿滴下来。眼看着人在杖下缩紧了肩,修长的双腿僵硬地绷紧,而后开始小幅度地辗转。
顾铭刚失魂般站在他身侧,目光虚空,不知看向哪里。
打了几十杖,顾夕忽地一震,整个人软了下去。
“晕过去了。”那太监喘息着停了手,“大人,不能再打了。”他惯会打人的,瞧着这夕少爷,就是没挨过打的。先时绷着两条腿,疼痛不知放大了多少倍。也不知道调整呼吸,板子一上一下间,他就岔了气儿。幸好晕过去了,不然……他苦着脸,等顾铭则命令。
顾铭则似醒过神,垂目,看顾夕。他无声无息地伏在凳上,手无力地垂向地面。
“夕儿?”顾铭则浑身难以抑制地抖着,蹲下身,颤着手指想给顾夕拭汗,可是自己的手心里,也全是冷汗。
院中正乱,院门缓缓敞开。
顾铭则一惊,未及替顾夕遮掩,公主已经来到门前。
满院子的人都愣了一瞬,纷纷见礼。
顾铭则全身都脱力,双手艰难撑在地上,“臣侍……参见公主殿下。”
第4章 公主府(四)
公主用了早膳,又等了会儿,待林泽把药都喝了,这才想起竹苑一行。
今日恰好不是上朝日,她也没什么公干,便独自一人出了院子。竹苑距离不远,初春时节,风中夹着青草的香气,她心情颇好地一路遛跶过来。
竹苑大门掩着,门口站了几个下人,都屏息垂头,立得笔直,见她来了,都惊了一跳,纷纷行礼。
赵熙越过他们,自己推开了院门。
清风轻轻拂过竹林,竹涛声细细绵绵。日光给竹苑披了金色的薄纱。
院中人都垂手而立,旁边丢着几条大杖子。中间一个竹凳,一个人头朝里,腿冲着院门静静俯卧。
从赵熙方向看不到头脸,只能看见两条长腿。薄薄的里裤松松地褪到膝弯下,露出的一截小腿肚,光洁紧致。他应该是很怕羞惭,连脚裸都紧紧地并拢。
院中的人已经跪伏一片,赵熙目光从竹凳移过来,先扶起她的正君。她握了握顾铭则的手,又湿又凉。一向淡然、万事成竹在胸的顾铭则,失魂般木然。
俯卧着的少年在她经过时,仍旧悄无声息。呼吸清浅散乱。一头乌黑如墨的发丝,有些散乱,和着汗糊了半张脸。发丝间露出的肌肤莹白如玉,线条流畅柔和的下巴,只露出个小小的尖。
赵熙目光掠过少年裸着的臀和大腿,一片血肉模糊,衬着光洁的躯体,甚是刺眼。没想到会是这样惨烈,她不禁眉头微皱。
“殿下,请厅上坐坐吧。”她的正君缓了一瞬,终于找回些意识,语调尽量镇定,微微苍白的唇勉强向上弯了弯。
赵熙锁着眉,“这孩子……可是打坏了?”
顾铭则抿紧唇,不语。
赵熙无法再问。这顾夕是顾铭则的弟子,并不是她公主府的人。顾铭则供养顾夕及一众从人的开销,皆动的是他的私产。这孩子千里迢迢来京城,于公主府来说,也算是半个客人。从哪一个方面算,她都不该逾越顾铭则去过问。除非她开口就昨日之事问责于他,那就另当别论。
可是她并不想这么干。错处是两个人的,这边已经打了,林泽那边该怎么办?她宠爱林泽,并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儿动他。何况林泽还有内伤未愈。过些日子,林泽的父亲,北江三郡的郡守林傲天会进京给皇上贺寿,到时他独子又伤又病的,总是自己没照看好。
人家管教自己子弟,他人无须多言。于是赵熙决定视,而不见。
她皱眉道,“着人去宫里,请刘大夫过来。他医外伤最是拿手。”
“谢殿下。”
赵熙摆摆手。既在京城,好大夫大多在宫中、太子和她这里。只是此刻公主府里的大夫都在林泽那。但她不能调过来,她得封锁消息,不能让林泽知道这边的事。去宫中找御医来,是最好的法子了。
幸好她的正君连打人都清了场,掩了门,也必是不想将今天的事扩散。
赵熙舒了口气儿。
厅上奉了茶,两人相对饮茶,都平了平心绪。
赵熙品了口茶,“咦,这茶……”她掀开盖碗看了看,“不像是今年新晋上来的茶。”
“是景山上刚带下来的。我们在那里有个小茶园。”
赵熙端杯又尝了一口。她是公主,再好的东西也并不稀罕。可一杯茶品了两口,足见喜欢。
顾铭则目光扫过茶盅,“殿下若是觉得合口味,可给府上晋上来些。”
“好。先给宫里晋一些。”
“这……怕是不行了。”
“为何?”赵熙不解。
“茶园不大。”顾铭则端茶轻啜。
赵熙怔了一瞬,才明白过来,多才他说“小茶园”的意思,笑道,“扩一扩,人手不够可以多派人去。”
顾铭则合上茶盖,轻叹,“好茶又不像庄稼,能广种多收的。”
赵熙被他的话逗笑,“说得也对。倒是我稼穑不通了。”
顾铭则也笑了,“茶种,最讲究山水灵气。那一块地,是我们踏遍景山,才选定的,寻找茶种,就更耗费心力和时间。茶种也是我们从深山亲手移过来的。”
“噢。”赵熙从不知出一片茶竟有如此曲折。
顾铭则他微眯着眼睛,象是回到了景山茶园,一向清淡的面容,焕出悦目光泽,赵熙一时看住。
“到出茶时节,制茶制关重要。每到那几个月,夕儿……。”他顿了下,笑容里多了些涩意,“采茶和制茶,都是……亲手做的,所以片片用心。”
“为何要亲自采茶制茶?”赵熙恐他情绪又低落,引着他说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