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是赵熙的港湾。她亲自定的规矩,里不出,外不进,消息隔断,就像世外桃源。当下人请他喝药时,有那么一瞬,祁峰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悠长的梦。一切都在原点,他没有死遁,没有伤她的心。他还是她的正君,在府里清清淡淡,妥帖周全,在别院,明艳魅惑,温柔缠绵。
“正君大人,药凉了。”下人轻轻劝。
祁峰簇着眉,把脸别向一边。这终究不是梦。正君已经死了,无论是他,还是兄长,没人能再回到原点。
门轻响。
熟悉的脚步声,让他全身绷紧。
“陛下……”那下人叩礼。
“出去吧。”赵熙的声音,停在床边。头顶上,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是她宽掉长斗蓬。
“怎么,没吃药吗?”赵熙的气息,如此熟悉,她的声音,仿佛就停在耳边。
祁峰使尽全身的力气,闭紧眼睛。
下巴被微凉的手指捏住,脸被转向床外。
“铭则,醒醒吃药了,吃完了再睡……”一声声轻轻呢喃,有温柔的吻,印在他额上,唇边。
祁峰仿佛陷在梦里面,一如别院当初,她轻吻着唤醒,一碗温温的药,送到唇边,“阿则,吃药,吃完了咱们再睡会啊。”
祁峰心神俱动。他颤着睫毛睁开眼睛。面前的女子,清瘦清瘦,云鬓未著钗饰,微微散乱。骑装包裹着她修长的身材,整个人都蒙着一层灰尘般暗淡。
“铭则,你醒了,怎么睡这么久?”喜悦如振翅的蝶,从赵熙的眼底跃然闪现,她伸手揽住他,手臂紧紧,仿佛一松手,这个梦中的人就会幻灭不见,“阿则,你终于回来了。”
这样的赵熙,太过失常。他僵着身子在她怀中,一动也不敢动。
“回来了就好。”赵熙脸上挂着喜泪,眸色婉转,仿佛当年小女孩的依恋,她抱着祁峰,软软道,“阿则,你出去散了散心,心情可好些了?我当早知道你是喜欢洒脱自在的,不该拘着你在府里。”赵熙笑着咬唇,在他耳边轻轻呢喃,“堂堂正君,离家出走,还当自己是小孩子?你可真吓到我了。以后你若闷了,每年我都陪你出去游历一番,你可再别不告而别了。”
“过些日子你身子养好了,我就昭告天下,你就是我的中宫,我要和你至太庙祭祖,到宗山祭天,到时,咱们就有名目出去游玩喽。”
“阿则,铭则……”赵熙沉迷地吻他,像品尝着上瘾的膏丸。
一声声,一念念,祁峰颤着启唇承下她火热的吻。泪却顺着眼角,簌簌地流向鬓边。
赵熙沉溺于这个吻,欣喜道,“阿则,你……是燕祁国的人?你喜欢燕祁?无妨,我把燕祁占了送给你做册封礼好不好?”
“喔,两国已经息战,你不喜妄动刀兵?那小皇帝就在我营中,我帮你除掉他,送你个燕皇位可好?”赵熙殷殷地看着他。
祁峰震动地看着她。
赵熙笑着安抚道,“不喜欢?那明日我就把小皇帝带来,你自己处置,这样可好?噢,铭则,我许过嗣子的,我回京就先处置了废太子,然后与你孕个皇子……”
祁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心里却一寸寸揪紧。他设想过赵熙震怒的样子,却从没想过会是如今的情形,失常又诡异,这样的赵熙让他感觉到心疼又危险。
赵熙还在说,“你现在叫祁峰是吧,这名字在册见过的,是燕祁的摄政王。既然是这样,那朕就以国礼迎取,可好?朕即下国书,命礼监司择吉日,……”赵熙兴致勃勃道。
“来,阿则,喝药,放凉了不好。”一碗药送到他唇边,“哎,阿则从前喝药惯了的,有会怕苦吧?”
祁峰闻着熟悉的药香,别过脸,心中钝痛。
“别任性。”赵熙把碗又往前送了送,她从没哄正君喝过药的经历,颇觉得新鲜,眉眼都弯成了月牙,“要朕哺喂给你呀?”
祁峰脸扭到床里,却掩不住红晕都染红了耳垂。
“哎,既许给朕了,依规矩卿就是待选,当以侍君之礼相待。”赵熙笑着继续逗弄他,“朕不过喂口药,怎的就羞成这样了?”说完又捏着他的下巴,将脸扭过来。
祁峰见她兴致勃勃地含了一口药,真的一口度给了他,惊得眼睛都睁圆了。这样的赵熙,莫名地不正常。冷静睿智,思谋深远的那个赵熙,仿佛一瞬间小了十几岁般,小女孩一样的贪玩。仿佛哪里不对劲,祁峰无法确定。他探究地打量着她。
“阿则……”赵熙见祁峰愣神,唇微微张开,莫名吸引,便亲了上去,“阿则……”声声迷恋。
刚被吻过的唇,微微发红,祁峰抑不住心中通通乱跳。赵熙的气息,如此迫近,他下意识向后避了避。
赵熙却又跟进,“来,再喝一口。”
祁峰避无可避,用力推开她。药碗倾斜,泼了一床,半个吻凝在空气中。
仿佛美梦被打碎,又似心湖被突然投下石子,打破了平静。赵熙扫了眼被泼湿的衣角,忽然冷了脸色,“来人,再上一碗。”
下人又端上一碗,赵熙接过来,挥手叫人出去。
再看过来的眼神,温柔甜蜜早已经覆上冰碴,赵熙危险的气息,一寸寸迫近。祁峰仿佛被她催眠,僵着身子,眼睁睁地看着她倾身过来,一手按住他的肩压在床头,冰冰的眸子,带着灼人的火苗,一寸寸在眼前放大,带着药香的深长的吻压在他唇上。
“唔。”祁峰醒过神儿,很大反应地推她,却被她更大力地压住。他剧烈挣动,浑身伤口尽数迸裂,鲜血浸红了绷带。
“咳……”一口药硬渡过去,祁峰剧烈地咳。赵熙放开他,又自己灌了一口。
祁峰下巴一紧,被她捏着抬起,一口药又硬渡了过来。
他两日夜没吃东西,一碗药半被强喂进去,一半洒在胸口。胃里翻江倒海般地疼,祁峰用力侧身,从她的钳制下脱出,扑在床头,干呕。
赵熙轻轻把空药碗放下,“正君怎把药呕了,来人再端一碗。”
“不……”祁峰剧烈地喘息着。
“好,好,好,”赵熙忽而柔和了目光,扶着他剧烈发颤的肩,将他送回床里,“你别急。”
她用手指轻轻拭他唇边的药汁,又改为轻轻呢喃,“阿则,你别和我怄气,再别离家出走……”眼含星辰,神态委屈。
祁峰汗毛皆竖起,他无数次设想过再次相见的情形,从没料到会是这样。赵熙忽而凌厉,忽而温柔,状似疯癫。他宁可她疾言厉色,雷霆万钧,也好过现在这样。
该有多痛,才会让她变得这样疯癫痴狂,终究是他做错了,为了那虚幻的名,泡沫一样的□□,他伤她最深。
祁峰缓缓伸出手指,痛惜地勾了勾赵熙瘦成了尖的下巴,“别这样……伤心……不值得……”
赵熙颤着睫,迷恋享受着指尖的触碰,眼中却全是清冷,
“铭则,顾铭则,顾家大郎君……”她的泪扑簌簌滴下,却不自觉,她笑着咬牙,目中全是冰冷,“我是……多么地……恨你。”
祁峰的手指僵在空气里。
赵熙含笑带泪,语带冰凌,“你们是谁?你们都不是我的铭则。我的铭则是顾家大郎君,名动京城,温文尔雅,对我爱重呵护,他离京前那晚,来见了我。高高的宫墙,也拦不住他。他把我从睡床上抱起来,帮我穿得暖暖的。用大斗蓬把我裹在胸前……我们在那一夜,逛了集市,游了河灯,还在画舫里喝了美酒。他说他会踏遍南华,替我收罗精英,他还会如期回来,看着我登顶。那才是我的铭则……”
在那寂寥的宫墙里。此后无数个长大的日子里,她回想那夜,美好得让她以为不过是一场梦。直到……直到今天。
她觉察得到,自己脑中全是混沌,忽而清楚,忽而迷茫。她肯定是有哪里不对劲,可她不想更正。因为只有这时,那一夜的情形,在脑中才分外清明。
赵熙忽地长身而起,眼中全是急迫,她一把扣住祁峰咽喉,冷厉收紧,“快讲,你们把他藏哪了?为什么不让我见?”她眸光变得利箭一般指向祁峰,“他不是清清冷冷的正君,也不是燕祁的摄政王,他在哪里?为什么不让我见他,你,你们把他藏在哪了?”
第45章 又回别院(二)
早上,陛下单人独骑离开队伍朝一处山地而去至今未回的消息, 传回离风口。
“陛下人呢?”宋承孝惊怒得无以复加。他指着跪在案前的人, 手指都打着颤。
“回大人,陛下严令咱们不准跟着, 带着亲卫们策马往南边山地去了。咱们只得在原地等,本以为陛下少时便回,可谁知这一等,陛下便没了踪影。”兵士们皆灰头土脸, 他们等了一夜,也未见陛下回来,只得回营复命。
“一夜都没找到?”宋承孝眉紧紧锁, “快,调暗卫营……”宋承孝话说一半,又顿住。暗卫营他刚查完,拘了人家十五名兄弟,还当众收拾了顾夕。宋承孝实在不放心让暗卫出去找陛下。
宋承孝紧张地思索, 陛下失踪了,她只带了十几名亲卫会去哪?京城若是得了信儿, 太子那方面必有异动。这可真是捅了天大的漏子。……宋承孝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他焦躁地将案上的东西,全数划落……
顾夕从床上吃力地撑起来, 昨日帐前吐了血, 回来也没止住, 太医们束手无策, 直到顾夕自己盘坐起来, 调息了一夜,才止住了。早上刚睡下,就听说陛下失踪的消息。常喜忙拦,“小爷,您要做什么?”
顾夕脸色苍白,连唇也失了血色,他哑着声音,“快帮我穿衣服。”
常喜手碰到顾夕身上,才觉出烧得滚烫滚烫的,惊道,“哎呀,怎么烧起来了,御医、御医……”
顾夕止住他,摇晃着下了床。抬手摘下碧落,挂在腰间。
“小爷,做什么?”常喜扑过来拦他。
留守的赵忠闻讯也赶过来,见状惊呼,“刚吐了血,不歇着这是要做什么?”
“赵总管,您快劝劝……”常喜带着哭腔。
顾夕抬手止住二人,“陛下是去追摄政王了,我大概知道她去了哪里。不过此事不得声张,越少人知道陛下行踪越好。”
赵忠面色微凛。
顾夕看着他,“赵总管看来是知情的那一个。”
赵忠无法略过顾夕的聪明和敏锐,点头。
常喜不解地看向顾夕,“陛下不是爱重小爷吗?为什么这么大的事,只知会了赵总管呀?”
顾夕垂目,苍白的脸色,只有眸中一点漆,光采已经隐进幽深的眼底,整个人黯淡失神。她有不信任自己的理由,自己也确实不值得她依赖。只是两情已经相许的此刻,这个认知让顾夕心如刀绞一般地难受。他情绪一波动,心脉又开始痛。顾夕侧过头,硬咽下逆脉而出的一口血。
“赵总管,我得带你即刻潜出营去。”顾夕转回头。
“啊?……陛下并没有……”赵忠没见过这样的顾夕,那个随性的小爷,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一样,果断坚定。他看着顾夕凝重的神情,惊道,“难道营中会有变?”
顾夕皱眉点头,赵熙第一个怀疑的是摄政王,第二个就应该是他了,可她仍放心地把赵忠留给他,是相信他不可能伤害赵忠。赵熙可能漏算了宋承孝,以宋承孝的性子,必要刑讯赵忠逼问陛下行踪,那才是最坏的情形。虽然宋承孝有极大的可能是想率队伍就近去护卫陛下,但极有可能演变成对赵熙的软禁。
或许赵熙想让他和宋承孝二强相争?顾夕想到宋手中的那枚玉牌,恍然了。他手中有暗卫,宋手中有玉牌,这岂不是实力相当?二人争执的后果是什么?整营的暗卫都将被扣上不遵玉牌令的罪名……顾夕遍体生寒,难道陛下对离风口所有的暗卫,都下了杀心?或许她还有更深的目的?
也就是一瞬间,顾夕设想了好几个赵熙可能的算计。他发现对朝局的陌生使他无法洞悉赵熙的全部想法,但他却明白自己当下最该做的,那就是必须先离开这里,避免与宋承孝的正面冲突。同时,他要把赵忠带到安全的地方。
“陛下是否令总管提防着我?”顾夕问得很直接。
赵忠凛然摇头。
顾夕怔了下,眼中现出些光彩。看来她并不是全不依赖,“那总管可放心由夕护送出营?”
赵忠郑重道,“我信陛下的眼光,自然信任小爷。”
顾夕感慨叹息,“谢总管信任。”
“不过小爷你正病着,带着我,恐怕累赘,你自己走吧,我跟着水车混出去。”
顾夕笑笑,眸子里却一片清明,“大总管可不能走玉石俱毁的路子,陛下惯被总管服侍,你若撂手不管,还有谁她能信任?”
赵忠被揭穿,只得呵呵笑笑,他这一辈子,看着陛下长大成人,登顶成君,他自己也位极御前的总管,也可谓呼风唤雨。这一辈子也就值了。他早就想过,倘然真有落势的一天,他是不愿被歹人胁迫,又不想受刑受辱,早打算好自尽。没想到,顾夕这么敏锐,一下子洞悉他的念头。
顾夕安抚他道,“大总管信我一回可好?纵使病着,也不至于带不走一个人,好歹也是宗山的人。”
赵忠愣了一下,失笑。原来宗山掌剑的傲气是这样的,“好。”他点头,心中却定下计议,如果中途拖累了顾夕,他就服毒自尽。陛下嘱咐他照顾好顾夕,他必在全了陛下的心意才好。
顾夕转头嘱咐常喜,“常喜,把这里布置成我伤重养伤的样子。对外称我伤重,不能出帐。”他沉吟了下,“若是有人硬要见我,你便搬出陛下口谕,我被禁足,外人不见。”
“是。”常喜点头。
顾夕看着常喜憨厚的面容,不舍道,“我带不走两个,还得留你垫后。若有人逼问,你也是一无所知,估计不会太为难你。只坚持一个白天就行,然后你就跟着送水的车混出营去。找一处安全所在,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