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峰咬紧牙,缓了好一会儿,才撑着地板,一寸一寸沉下身子。
“啊……”祁峰嘶嘶地吸着凉气儿,额上的冷汗淌成了小河。
赵熙看不下去,单腿蹦着绕到他身侧来扶。祁峰赶紧阻她,“别,看伤了腿。”
“顾着你自己吧。”赵熙弯腰扶着她疼得红了眼圈的中宫。
祁峰硬是咬牙起了身。两人互相搀扶着艰难地挪到软榻边。
赵熙也累出了汗,她借着祁峰的力坐在榻上,微微喘息。
“上来,我瞧瞧你的伤。”赵熙拍拍身边位置。祁峰无法,只得侧身卧上榻来。
赵熙看见他的膝,两膝又红又肿,臀腿上鞭痕都僵肿着。她转身向榻边小桌上去够她用的药膏,祁峰却是急着看她的脚伤。
两人一同去够药。赵熙先够到药,转身将倾身过来的祁峰搂住。祁峰的身子有些冰,揽在怀里,感觉踏实又清新。
“既是夫妻,便该相互扶助。”她揽着祁峰,“决断前想想自己也是有妻有家的人,家国责任在肩便要选择最是稳妥的方法,而不是时时都用命去拼。”
祁峰回揽住她,感受着赵熙的微乱的心跳,也是心潮难平,“陛下说得对,臣侍自幼独居,万事都是自己拿主意,养成了这样的性子。”祁峰有些哽,却是含笑抬目看着她,眸中全是晶莹,“以后当用心,定不再让吾妻悬心。”
赵熙含笑点头。经过这么多波折,他们才算是彼此认清了身份吧。
祁峰长长舒了口气,安心地绽出笑意。膝上开始清清凉凉,是赵熙在给他上了药。
他侧卧着,轻轻手伸托起赵熙的伤脚。他小心地拆开纱布,给她重新上了药,又细心地包好。
赵熙翘起唇角,恬静地笑笑。
是夫妻所以相濡以沫,经年之后她终于明白这个道理。那些镜中花水中月,都是她的幻影,真真切切地珍惜眼前此情此景,才是福份。
更漏又一次响起,窗外已经升起启明星。
祁峰折腾了半天一宿,支持不住,挺着伤也睡了过去。
赵熙安置好他,起身,悄悄走出帐去。
顾夕的帐子仍然灯火通明。赵熙披着长裘,自己一步步走了过去。每走一步,都有痛感,却不抵她心中的痛惜。
她站在帐门前,手指轻搭在帐帘上微微发颤。这个时辰,顾铭则就施完了最后一遍针,顾夕会被强行唤醒。
帐帘垂着,里面也静静的。忽然,传出轻轻的说话声,在万簌俱寂的黎明前夕,听得分上清晰,“夕儿,醒来。”
赵熙绷紧全身,仔细聆听动静。
顾铭则唤了好几遍,她听到顾夕的声音,又哑又轻,“嗯……”,犹如天簌,让她亮了眼睛。
顾夕,终于苏醒了。
第67章 卧牛堡(七)
赵熙几步闯进内帐去。
灯火柔和的内帐,温暖如春。赵熙直走几步, 到床前, 初初张开眼睛的顾夕,被这急急进来的女子吸引, 目光转向她,满面探究。
赵熙停在床边,顾夕静静地躺在床上,太虚弱, 还动弹不得。微微转头,目光随着她,一瞬不瞬。
赵熙坐在他身边, 颤着手指,轻抚顾夕苍白的面颊。
床上的人儿受惊地缩了一下,垂下目光,长睫忽闪闪地。
“好,醒过来就好。”赵熙哽道, 能留住人,还奢望什么别的, 她仰起顾夕的脸,顾夕随她动作, 抬起眸光, 那目光太清亮, 水润澄净, 仿佛盛着满天星辉, 赵熙知道,那满天星辉中,没有自己。
她温柔又疼惜地揽住顾夕,轻轻俯下身去。顾夕长睫颤得更乱,印在他的眼皮儿上的轻吻又灼又烫,让他有些无措。
“夕儿,这一次,我先走进你心里去,你只等着我就好。”赵熙把头埋在顾夕的胸前,心如刀绞。
顾夕为了这份情,义无返顾,几乎将命搭给她。这一次,她不再要顾夕这么艰难……赵熙满个人整个心都扑在顾夕身上,“夕儿,你可愿给我这个机会?”
初初醒来的顾夕,被女子陌生的气息笼着,有些慌乱。他在脑中仔细搜索了一番,记忆空空的。什么也没想起来的顾夕,心慌地张了张口,却只能轻轻嗯了一声。
赵熙惊了一下,赶紧起身查看,“碰到伤处了?”
她熟谂地掀顾夕被子,分开他右衽的前襟。
顾夕不安地想往回缩,却动不得,虚弱加上病势,顾夕一惊之下几乎再昏迷过去。
“夕儿刚醒,还太虚弱,不如让他自在些。”一直站在旁边的顾铭则担忧地看着一脸惊慌的顾夕。
赵熙回目看他,“你说我让他不自在?”
顾铭则张了张唇,没接话。虽然不在她身边,但常年的线报往来,他熟识赵熙的性子。实在不是个柔和的人。
可预见到的火气,并未袭来,赵熙眸中暗下来,转回头,轻轻给顾夕掩上衣服,盖回被子,“夕儿,对不住,是我太急了。”
顾铭则看着赵熙,她柔和的目光中,全是晶莹。顾铭则轻轻叹出口气,能让赵熙改了性子的,除了顾夕,再无第二人了。
“夕儿,我叫赵熙,是你的妻,你是我的侍君。”赵熙俯在顾夕耳边,轻轻又坚定。
顾夕听得清清楚楚,惊得睁大了眼睛。
“旁的,你记不记得都不重要,这个可别忘。”赵熙爱惜地抚了抚顾夕的脸颊,“这种程度的爱抚,只是平常。夕儿养病时,我来照顾你。”
顾夕长睫瞬了瞬,眼帘轻轻放下,苍白的脸上微微泛红。
旁边递过来一碗药参汤。
赵熙抬头,顾铭则端着碗又往前送了送,“夕儿的第一口汤……”
赵熙明白了顾铭则的意思,头一遭对这个人有了好的观感。她接过来,含了一口,转头见顾夕的眼睛又瞪成了圆圆的杏核。
赵熙把汤咽回去,“别慌,咱们得喝药啊,以前也这么喝过,真的。你是喜欢的。”
顾夕的脸儿更红了。
赵熙又含了一口,抬起顾夕的下巴,口对口度了过去。
顾夕又紧张又不好意思,一口药呛了半口。
赵熙又喂了一口,又呛了。
顾铭则站在一边,微微皱眉。
赵熙不气馁,小小地含了半口,这回一点一点的,极有耐心地喂了过去。果然顾夕就喝下去了。
她雀跃地抬目。顾铭则措不及防,那温和无奈的笑,落在赵熙的眼里。赵熙对顾夕温柔,不代表对别人也宽待。顾铭则硬是将唇边的笑绷回去。
赵熙知道自己现在就像一个初尝情事的小姑娘,让他见笑了。可她并不觉得不自在。她索性转过身,专注地喂顾夕喝药。
一碗药,两人小口小口地喝了好长时间。碗见了底,顾夕却是也对她熟悉了。他眨着水润的眸子,看着自己的妻主,在将睡之际,缓缓绽出个笑容。仿佛一朵雪莲,纯净绽放。
赵熙看着他睡过去,泪这才滴下来。
帐内一片寂静,良久,赵熙抬起红红的眼睛。
“夕儿传功前护住了心脉,散功也是准备稳妥的。”
赵熙挑眉。顾铭则温和低声,“对,夕儿并没有那么决绝,他把伤害降到最低,是怕有人伤心呢。”
赵熙难得地红了红脸颊。
顾铭则轻轻叹。死地而后生,谋不定也要动,顾夕一步踏入了不能回头的境地,无计可施。他只能将自伤降到最纸,求得赵熙不会太伤心。
“赤苏几日后就到了,夕儿太虚弱了,得悉心调养。赤苏在行。”顾铭则轻声宽慰。
赵熙放下心,点头。
内帐又安静下来。床上的人睡得很静,期间,赵熙揽着他,帮他翻了个身。睡梦中的顾夕软绵绵的,一丝力气也没有,任她摆布。
就像婴孩。赵熙终于明白这药的厉害。逆天行事,要付出的艰辛,顾夕正在生受。她地法替他难受,抚他无助。顾夕要恢复的岂止是身子,还有他前二十年的成长。
想到这,赵熙又心痛刀绞。
顾铭则抿唇沉默地看着她悲伤的侧影,良久,实在无法这样放任,他轻声,“夕儿会好起来,我们陪他再长大一回。”
赵熙的泪终于忍不住,伏在顾夕胸前,轻轻抽泣。顾铭则伸出手却停在半空,他心疼地看着坚强又强悍的嘉和,哭得让他震动。
成长,何其艰辛。顾夕为何要再经历一遍,这是老天降下的惩罚?赵熙从不信什么因果轮回,可这一回,她何其敬畏。她几乎失去了顾夕。
“将万山尸体找出来,以敬师礼厚葬。”赵熙看着顾夕,或许这样能让老天息雷霆怒,若再有罪罚,有她与顾夕共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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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和三年。
南华帝入草原围猎,不慎受伤。中宫燕兴帝,护送帝君移至卧牛堡休养。后又转至王庭休养。期间,南华女帝身子恢复又身怀有孕,算算日子,恰是在卧牛堡养伤时怀妊。两国子民震动,举国欢庆。于是女帝又在王庭盘桓至第二年秋末。
转年,女帝携皇储回南华,中宫护驾。女帝回京,携回王庭以北许多地方特产,有活的动物,植物,还有毛皮香料,奇珍异宝,匠人艺人不计其数。
南华人对王庭渐渐由惧怕,到好奇,直到一队又一队的商队从南华出发,来到王庭,又带回大量稀罕物。两国交通,互融互惠,就此拉开巨大的帷幕。惠及两国近百年。
中宫祁峰,世人皆认为这一子来自中宫,又因着陛下伤重时悉心照料,事君以诚。于是从后宫老太后、朝中诸臣及国人对他的印象纷纷改观。反对之声,渐息。
女帝返京后,有臣工上本参顾相。相府自从废太子乱政以来,一直风雨飘摇,势力早不如前。有人参他,奏本一上竟无一人替他说话。女帝下旨此查抄相府。兵士如潮水涌进,将偌大相府翻检一遍。查出不少当年与祁废王万山的书信往来,还有与废太子的书信,信中谋划专权之事,实是大逆之罪。
女帝念在顾府曾出过一位正君,一位侍君的份上,法外施恩,将顾砚之削官去爵,囚禁。府中人等皆发往边疆,永远不得入中原。唯早年遁走的老夫人,始终未搜出人影。
那一年,除了这些大事,还有一些不张显于外的宫闱秘事。比如林贵侍削兵权退居后宫静修。后宫另两位侍君,宋承孝圈禁在西风口,李侍君远封西南……外人本就不知后宫之事,又哪管陛下到底失了几个侍君?只是后宫在经历这些事后,几乎水洗了一般,旧时侍候的太监女官,皆被更换。皇城近卫,御前十六所,皆重新整合,再不似旧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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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南华皇宫。
女帝赵熙穿着素服,靠在软榻上看书。
女宫引着乳母,抱着小太子走进来。
“给陛下请安。”乳母抱着孩子躬身,口中柔声道。
赵熙掷下书,招了招手。小太子便奶声奶气地扑进娘亲的怀里。
“再过年可就三岁喽。”赵熙掂了掂手里小肉球的份量,又长了不少。小太子虽然不满三岁,但身量却不矮,比同龄孩子,也壮不少。细看眉眼,清秀俊雅,一双美目,肖似故人。
赵熙将孩子搂在怀里。那年怀妊,当真是惊喜,她没问原由,祁峰也没提。但她感受得到,体内运转不息的,顾夕的柔和精纯的内力。顾夕用他最后的真元,助她调理,她几乎是在重塑真气的关节,怀上了这孩子。所以,真是上天赐的宝贝,这孩子也是格外地健康有活力。
回南华这一年,她与祁峰聚少离多。祁国以西,有蛮夷犯边。祁峰回王庭整兵去了。
算算战况,祁峰今年冬天,可回南华来了。
赵熙垂目看着怀里的小肉球,笑道,“年前父君便可归朝,崨儿可高兴?”
小家伙嘻嘻笑着,口齿清晰道,“和父君骑马射箭去。”
赵熙将儿子揽了满怀,笑道,“小机灵。”
乳母见小家伙在陛下怀里扭,忙伸手接出来,“陛下身子重,太子可别碰着。”
赵熙摆摆手,示意无妨,还是将孩子递还给乳母。看着孩子被抱出去,她起身。
有女官上来,给她整衣,赵熙年初再次怀孕,伴在她身边的是林泽,所以太后乐坏了,亲自过来嘱咐她安胎,并提林泽为皇贵侍。赵熙都顺着她。
如今怀胎六月,腰身略丰了些。赵熙将阅过的奏折指给候在外间的几个内阁,自己无事一身轻。
“摆驾吧。”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
林泽今天生辰,她得过去看看。林泽自从退居后宫,很少出院子,倒似囚禁。当年他振臂一呼,就能调得动全国兵力,这实力,过后,他自己也后怕不已。该是自罚了。
“臣侍尚不能掌控这样的威仪,恐替陛下,替南华招祸。”林泽一身淡色宫衣,宽袍展袍,笼膝跪在他自己的宫门前,轻声求恳,“那时年少轻狂,便以为有一腔子热血便是正义……陛下早年提点得对,臣侍是得勒着点性情。”
“林泽呀。”赵熙三年前回到南华时,第一时间便去探望他。可看着瘦了好几圈的北江林帅,又不觉怔住。怎的一年多未见,便变了这许多?
林泽抬头,看着久别的爱人,泪早铺了满面,“陛下,容臣侍再沉沉性子吧。”
真是知道怕了呀。赵熙长长喟叹,揽住林泽缩紧的肩。林泽僵了一瞬,便将合身将赵熙搂在怀里。
“陛下,臣侍……”一句想你,却再不能任着性子说出来。林泽涩涩咬牙。长大,该付的代价,总是要亲自尝过,才能品出曾经的来之不易。
赵熙的车辇来到林泽的宫门前,远远看见林泽在门口相迎。
“身子重,又跑来做什么?”见了礼,林泽担心地扶着她,絮絮。三年的沉淀,林泽稳重了,大气温暖。
“怎么?”赵熙笑,“这一胎可是结实得很,你养了这几年,身子强健,孩子没有理由不好的。”
林泽纵使这几年修身养性有成,也被赵熙一句话破功。他脸红了一大片。只是手上不敢松力,扶着她进了院。
“今年过完年,你可不能再给朕躲清静了。”赵熙被他安置在软榻上,舒服地靠在软垫上,示意他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