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里夜明珠昼夜亮着,让人根本分不清白天黑夜。
身边一阵翕动,殷宸揉开眼睛,看见魏元衡披上外袍的背影:“你要去哪儿啊?”
“大秦递来国书,要派使团入我大周谈和,朝议上百官争论不休,我得再召几位重臣商议。”魏元衡看着睡的迷迷蒙蒙的小姑娘,心中柔意绵长,俯身过去亲了亲她额头:“接着睡吧。”
殷宸呆呆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慢吞吞把脚从被子里伸出来:“这个…能不能解开啊~”
自从魏元衡说过那些话,殷宸对他就总有些小心翼翼,总怕哪一句又伤到他那颗脆弱的人类心,让他觉得她又要抛弃他。
唉,男朋友心里压抑的太久了,她不能再刺激他,得小心哄着。
唉,这可真是种甜蜜的烦恼啊。
魏元衡摸了摸那玄色的脚环,在殷宸忐忑的注视下笑了起来。
他反身干脆利落拔出天子剑,一剑劈开刚硬的铁链,然后打横抱起她,大步往外走。
“对不起。”他歉意道:“那天我昏了头。”
殷宸赶紧摇摇头,环着他的脖子:“是我不该不给你安全感,让你生气。”
魏元衡轻笑一声,把她放在床上,爱昵的蹭了蹭她的鼻子:“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林歌他们候在外面,你需要便唤他们。”
殷宸乖乖点头。毛尾巴留恋的攀了攀他的手臂,被他握过来揉了揉,痒痒的,她笑着往后躲,他又亲了亲她,把尾巴放进被窝里,转身推门离开。
殷宸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往后倒在床上,卷着被子滚啊滚,叹气道:“男朋友真是太辛苦了,他这样操劳,对身体不好啊。”
“…”规则忍不住吐槽:“你就不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刚小黑屋了你唉,他对你囚禁py了唉,你就这么原谅他了?!”
殷宸一脸“你什么都不懂”的表情,痛心疾首:“你没看出我男朋友心里压力有多大么?你没看出他心底有多不安么?我是妖灵,作为情侣间更强大的一方,我就要更加体谅包容他,他是因为太爱我了,而且已经诚心向我道歉了,我怎么还能揪着不放呢?你也别太小气了,放开心胸,才能看的更远。”
规则简直目瞪口呆。
殷宸充分给他展示了,什么叫一谈恋爱傻三年,什么叫被甜言蜜语糊了眼。
“我服了,真的。”规则说:“我看出来了,你和魏元衡就是天生一对,可以,非常合适。”
一个傻白甜恋爱脑,一个城府深不可测;一个步步为营精心筹算,一个傻呼呼就往坑里跳还在坑里待着很开心,这特么还有什么可说的?!天作之合,般配的不行!
殷宸嘻嘻两声,又继续在柔软的被褥上滚来滚去:“我才不像你想的那么多呢,只要他爱我,我也爱他,开开心心在一起就好了,因为其他的原因而生气吵架,实在是太亏了。”
毕竟,要一次次相爱又分开,他们相爱的时间,根本不足以承受这些误会和分离。
规则慢慢沉默了。
有那么些时候,殷宸总会给它一种太通透的感觉,因为看的太明白,反而难得糊涂。
殷宸折腾了大半天,才慢吞吞的起床。
林歌带着宫女进来,为她梳妆打扮。
海外朝贡来的琉璃镜里,反衬出一张美艳到妖气的容颜,林歌捧着她一缕雪白的发丝,轻轻为她挽成一个垂云髻。
殷宸摆了摆头,看着林歌往头发里插上漂亮的珠钗:“我这个头发颜色是不是太显眼了,要不要染成黑色?”
林歌笑了一下:“殿下的头发很好看,没有人敢置喙的。”
殷宸捧着脸,懒洋洋道:“陛下还没下朝么?已经走了好久了~”
要是别人问,便是窥探帝踪罪当处死,但是她这样问,林歌却毫不犹豫道:“内阁半个时辰前就散了,派去张府的御医来报,张相国清醒了,陛下微服去瞧一瞧,已经交代了,晚饭您先吃着。”
殷宸一听,一下子来了精神:“张简丰那个坏人,还看他干嘛,趁早凉了好。”
“张相国为相十年有余,坐镇朝堂多年,桃李天下、贤名远扬,在大周百姓心中有极高的威望。”林歌意味深长说:“陛下与张相自大周风雨飘摇那些年走来,如今大周盛世近在眼前,若是传出君臣失和的消息,难免惹得人心惶惶,倒是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殷宸若有所思。
林歌又道:“不过,陛下去张府,恐怕晚膳也要在张府用,张相国刚刚痊愈,张府主母早逝、小公子年纪又小,怕是要由张大小姐作陪了。”
殷宸愣了一下,仰头去看她。
林歌笑起来。
“奴婢以前,曾是嘉国后妃,嘉王懦弱多情,朝中势力繁杂,纷纷献美入宫以掌后廷,后宫美人无数,妃嫔勾心斗角、每个人都想得到王的宠爱,都想踩着别人往上爬。”林歌为她戴上最后一支东珠凤钗,看着琉璃镜里风华绝代的美人,笑容带着些许怅然、些许释然和喜悦,她轻声道:“殿下,一位帝王,不纳妃、不联姻,十年来硬生生顶着前朝和天下的压力,年过而立而膝下无子;陛下对您的情意,远不是简单听过的那么清浅而浪漫的,那是一份,太深沉的爱意。”
“奴婢真心希望,您能与陛下好好的。”林歌低低道:“世间只有太少的人,有幸能得到这样的爱,也有能力回报这样的爱。”
殷宸眨了眨眼,慢慢笑起来。
“那你给我打扮的好看一点。”她扬了扬下巴:“我得比那个张小姐好看。”
林歌抿唇一笑:“好。”
她为殷宸系上流仙裙,披上雪色的毛绒披风,她腰间佩着的缨络玉佩相撞,发出清脆的鸣响。
她躬身要退开,殷宸突然拉住她。
“你也会幸福的。”殷宸认真的看着她,眸色闪闪发亮:“我能看见,你未来会很幸福的。”
林歌怔住了,好半响,她才慢慢笑起来,眼眶微微发红。
她做过庶女,做过妃嫔,做过女官,曾卑微到尘埃里,也曾看似高高在上,但前半生过去,第一次有人如此坚定的告诉她,她会得到幸福。
“好。”她用力点头,破涕为笑:“我们都会幸福的。”
殷宸无比灿烂一笑,绕开她往外面跑,长长的华美的裙裾被风拂起,像是艳丽的花朵,向着她的爱人、她的幸福,无比欣喜的绽放着。
第45章 铁血帝王(十五)
“参见陛下, 陛下圣安。”
张相府门口, 众多来探望拜见的官员学子纷纷跪下, 仪仗缓缓停下,一身玄色便袍的帝王走下马车:“平身吧。”
他说着, 已经跨过了门槛,重重禁军将门口封禁, 留在门外的众人看着, 不禁感叹:“陛下待张相果然看重, 听说张相昏迷那日,陛下特赦在正阳偏殿诊治, 又破格派下御医来守着, 如今张相刚醒, 陛下又来探望。”
“正是呢。”有人紧接着:“之前总有坊间谣传, 说张相功高震主、为陛下所忌惮, 瞧着如今情形, 分明是无稽之谈。”
“虽说如此, 但如今张相的确是手伸的长了些,不说别的,只前些日子清平州府驻兵那事,本该是由太尉监管,张相却是平白插了一手……”来人的声音渐渐压低,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听见消息的张家众人匆匆赶来恭迎圣驾,张小姐牵着年幼的小公子站在最前面,恭敬的跪下, 浅色的长裙、羸弱纤细的身形极为惹人爱怜。
“陛下圣驾亲临,我张府有失远迎,恳请陛下恕罪。”
“起吧。”
魏元衡并不看他们一眼,只平静的绕过,边走边问姜御医:“张相身体如何了?”
姜御医恭敬答:“回禀陛下,张大人年纪渐大,又操劳疲乏,兴许是那一日朝上见百官争议不休、心系朝事气急攻心吐了血,伤了肺腑,需在府中静心调养,否则恐与寿元有碍。”
默默跟在后面的张小姐正听见这些话,咬住唇,眼底流露出不甘又绝望的意味。
明明…就快要成功了…
魏元衡漫不经心的听着,走过仙鹤影壁,穿过漆花廊亭,走进正房。
一进屋子,就闻到浓郁的药香,几个侍女正服侍着张简丰用药。
张简丰相貌清俊,留着短髯,气质儒雅威严,虽早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却从来目光炯炯、气势盎然,自有相国的威仪气度,这一病,却像是抽掉了他整个人的脊梁骨,让他看着瞬间老了十岁不止。
听见声响,他抬头看来,看见面色淡淡的魏元衡时,浑身一颤,随即挣扎着下了地,恭敬叩首:“微臣参见陛下。”
“免礼吧,爱卿还病着,何须如此。”魏元衡慢慢走过来,虚扶一把他的手臂,张简丰整个人又是一颤,半响才道:“谢陛下。”
他身体虚弱,站起来颇为艰难,张小姐赶快上前扶住他,弯腰时露出一截雪白修长的脖颈,担忧的唤了一声:“爹爹。”
魏元衡在旁边的太师椅坐下,侍女端上热茶,他慢慢摩挲着瓷白的杯壁,似笑非笑看着这父女情深。
“张相啊张相。”他突然轻叹一声:“你好歹也是跟着寡人一道打下这大半个江山的人物,临了临了,竟只能用这等不入流的手段了么?”
“你动了淮海兵饷,私藏古北战马军备,勾结大秦皇族,设下天机天象图,这些寡人都能当你是个人物,可你想卖你的女儿,未免是拉低了你。”魏元衡轻轻一笑:“张相国,你太让寡人失望了。”
屋中的气息瞬间凝固。
张简丰拽着张小姐,毫不犹豫的跪下,五体投地,额头狠狠磕在地面上,泣声道:“陛下…”
张小姐浑身发抖。
她没想过,皇帝居然早已知道了这些,甚至,比他们以为的知道的还要多!
“陛下明察,民女不敢…”她下意识想要否认,却被张简丰狠狠斥责:“住嘴!这哪里有你说话的余地!”
张小姐瑟瑟不敢言语,张简丰颤声道:“陛下…”
魏元衡微微垂眸,似是在神游。
“咱们也做过十五六年的君臣了。”他慢慢道:“那时候,寡人还是周国身份尴尬的王子,你是郁郁不得志的士子,寡人还记得你那篇被考官换掉的文章,言辞激昂、满腔热血,不像是已过了而立之年的人,倒像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寡人当时便觉得,一定要见一见你。”
张简丰也不禁回忆起当年,眼神恍惚,泣诉出声:“陛下对老臣知遇之恩,微臣合该以死相报,是微臣被蒙蔽了心智,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丑事,有罪于陛下,有罪于大周。”
十年前的他,不会想到自己有今日。
当年挥洒笔墨慷慨激昂、发誓为大周赴汤蹈火的张简丰,终于也成了权势泥潭中的一员,成了他曾经最憎恶最不屑的人。
八年心血,一朝功亏一篑,这些年的忐忑、恐惧、野望、不忿一时间尽数化为乌有,看着眼前深沉平静一如往昔的帝王,他心里在绝望之余,反而慢慢涌出冷静和释然。
“陛下征战在外,微臣坐镇朝堂,大权握于一手,予取予夺、万人之上…权势就像罂粟,一沾染上,就再也挣脱不得。”张简丰苦笑着,像是倾诉,又像是喃喃自语:“陛下征战半生,无妻无子,诺大的江山,竟眼看将无人继承…陛下,其实微臣总会想,若是陛下有个一儿半女……”
“张简丰。”魏元衡笑了起来:“魏氏的江山,寡人的大周,寡人说让谁继承便让谁继承,与你有何干系?”
那不过是一个借口,一个纵容他自己野心的借口。
若他魏元衡有了孩子,这孩子身上最好还流着张氏的血,这样作为外祖一族,张简丰就能不承担任何谋逆风险的、理所当然的将来继续把持朝政。
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握着权柄的日子久了,就恍惚觉得自己真是权柄的拥有者。
张简丰沉默半响,惨烈一笑:“是,是微臣,大错特错。”
房间一时寂静下来。
魏元衡仰了仰头,眉目淡淡。
“人无完人、清水无鱼,你是寡人的旧臣,十五年的君臣之谊,你但凡做的不过分,寡人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你和你的后辈尊荣富贵。”魏元衡道:“但是,你终究是让寡人失望了。”
张简丰闭了闭眼。
魏元衡站起身,宽大的云袖垂下,龙头履上金龙绣纹威势昭昭。
他垂眸看着张简丰斑白的头顶,平静道:“一月之后,大秦使团将抵达盛安,想必那时张相的病也大好了,便负责迎宾事宜吧,定要一显我大周风仪。”
这看似风光荣耀的任务,却让张简丰满嘴苦涩。
他这时竟恨自己,做了太久的臣子,所以太清楚帝王的深意。
“你平生只得一子,那孩子还小,是个清清白白的,寡人不会用他,但寡人会保他一世富贵太平,娶妻生子、侍花弄草,做个富贵闲人。”魏元衡缓缓道:“相国,你看这样可好?”
张简丰一瞬握紧了手,又无力的松开。
他伏趴在地,低低道:“微臣,遵旨。”
……
低调华美的马车自张府门前停下,徐如掀开帘子,恭敬迎殷宸出来。
倾国倾城的美人,浅粉色白绒领的披风勾勒出风流窈窕的身段,俏生生站在寒风萧瑟的深秋里,像是将整幅画都染上了艳丽华美的春意。
守门封路的禁军和张家门房眼底满是惊艳,李毕不认识殷宸,但是他看见了徐如,顿时心头一凛。
陛下在张府里,这天下,有资格让徐如侍奉左右的,除了那一位,还能有谁?
他大步上前,冲着殷宸行礼,沉声道:“参见殿下。”
殷宸歪了歪头:“陛下在里面么?”
李必退开让出道路:“是,殿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