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静待片刻,一会干了便好。”顾连城收起东西,又和萧豫说,“无双姑姑,你且过来坐,我给你号号脉。”
萧豫在榻上坐下,将手伸给她。
他原还不知道,太医院的女医顾连城居然还是符昭愿的人。
顾连城号了脉还仔细检查了萧豫身上的伤口,只说并无甚大碍,这几日得空多走动走动有助恢复。
符昭愿宽心不少,笑了笑说:“知道了,你回去罢,时间久了也未免惹人怀疑。”
顾连城应诺,很快退了下去。
符昭愿看臂上的朱红已经干了,用手将干涸的血渍抹去,果真在肌肤上还留着一点艳红的痕迹。
萧豫自从昨晚开始,就对符昭愿的行事作风见怪不怪。
因为他发现自己似乎根本从来就没认识过这个女人。以前在他面前的符昭愿好似一张白纸,一眼就能看穿,如今的符昭愿收了伪装,却反而让他捉摸不透。
不过符昭愿对于秦无双完全不设防,这倒是帮了他的忙。萧豫心中有疑问,就直接问了:“女郎,这是要做什么?”
符昭愿将衣襟拉上,理着襟口说:“今夜我要见王珣。就算桓陵提前对萧豫动手,他不见得不能依计阻止。如今萧豫还在他手上,我到底信不过他。”
原来自己的身体在王珣手里!这样还有换回去的可能性。
萧豫暗暗握紧了袖中了拳头。
当初随他同行苍山的一个是符昭愿的表哥、王家长房嫡子王珣,另一个就是与他一起长大、视作手足兄弟的桓陵。
他不是没想过桓陵动手的可能性,但心中到底有那么些侥幸。如今从符昭愿嘴里得到证实,反倒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萧豫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不动声色的说:“大公子一向对女郎极好,他当不会害女郎的。”
符昭愿看了他一眼,拿起外袍往身上套,冷冷道:“他是不会害我,但不一定没对萧豫动过心思。桓陵便是因着苏婉对萧豫起了杀心,有他的前车之鉴还不够吗?人心本就是这世间最复杂的东西。”
苏婉如今是萧豫的皇贵妃。
她原先是定了亲要嫁给萧豫的胞弟萧廷,没想到萧廷却在成婚前两个月暴病而死,苏婉未嫁丧夫,而且还是皇家未过门的媳妇,天底下谁还敢娶?
不过这天底下倒是最不该娶她的人把她娶了,这个人便是萧豫。虽说萧廷和苏婉还未真正成婚,但名头确实有的,兄夺弟妻到底是有悖伦常。
坊间更是把萧廷之死传成了是萧豫一手安排。
只是萧豫没看出来桓陵一直倾心苏婉,萧廷的死给了桓陵希望,却被萧豫捷足先登。苏婉入宫之后,又很快怀孕,桓陵被人鼓动,对萧豫起了杀心也不奇怪。
萧豫也是聪明人,符昭愿不过点了一下,他便也能琢磨出个大概。
被相信的人背叛,这种感觉难以言喻。更何况他和苏婉之间实则就没什么!
萧豫宁可对他下手的人是符昭愿。
可是她却想要救他,为什么?若说他们之间有什么情谊,符昭愿进宫之后,自己从未碰过她,两人相敬如宾都称不上。
他可没自恋到认为符昭愿是出于喜欢他才这么做。
萧豫看着面前的人,他真的看不懂她。
符昭愿把衣服穿好,发现秦无双一直没有搭话,反倒是一脸凝重,心事重重的模样。她知道秦无双是王珣教导出来的,一直很敬重王珣。自己适才说那些话确实有些过了。
符昭愿不由得叹了口气,缓缓道:“该用早膳了,走罢。你放心,我不会与他起争执。”
她说完,不想再和他继续这个话题,兀自往外走。
殿门被打开,冬季初升的旭日散发的橘色光芒将她周身笼罩,晨风微微拂起她鬓边的碎发,萧豫看着符昭愿笼在冬服下依旧显得单薄的身子,出神了好一会才起身跟了上去。
等到了晚间,符昭愿照旧拉着萧豫一同歇息,不过她没有睡觉,拿了一本书对着烛光翻看。
萧豫知道,她一会要去见王珣。今夜当值的两个宫人一看便是符昭愿的心腹,她将其他人屏退唯独留了这两人候在殿外。
萧豫凑过去看,那书上画的都是机巧,还有一些古怪的算符。
符昭愿一个女子怎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他没有说话,在一旁也跟着看。
这东西似乎是符昭愿自己画的,因为他见过她的字迹,并不是多娟秀,反而骨力遒劲,潇洒挺秀。
萧豫看懂了个大概,约莫是一架投射武器,类似于投石车,但较之更为精巧许多。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门外传来两声扣门声。
符昭愿将书放好,披衣而起,她外袍本就没有褪,只在外面披了件斗篷。
萧豫也跟着起身。
符昭愿回头对她说:“你歇着吧,外面冷。”
再过一日就是小寒,外面天寒地冻,已是到了最冷的时候。
萧豫坚持道:“我陪女郎同去。”
跟着她,这样才好知道符昭愿和王珣下一步的打算。
符昭愿却是想歪了,觉着秦无双要跟去八成是怕她与王珣有争执,无奈道:“你想去便去罢。多穿件衣服。”
会面的地点是九华殿的后阁,九华殿归属掖庭,是贬谪后妃的居所。
这里已经荒了许久。
萧豫陪着符昭愿跟着领路的宫人,一路循着僻静的小道来到此处。
符昭愿推门进去,原本萧条的宫室此刻却是烛火通明,迎面扑来是一阵沁人心脾的暗香。符昭愿轻轻地喊了一声:“长兄。”
领路的宫人将门关上,很快退了下去。
一个身穿青色缓袍的年轻男子背对着两人临窗站着,窗扇洞开,他就这般身姿挺拔地站在那处,也不觉得冷。听见动静,王珣过身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温声道:“你来了。”
他手里执着一捧嫩黄的梅花,鲜艳极了,莫怪会有香气。
“你屋外的腊梅开的极好,我特意给你采了些。”说着,王珣将花递过来,“你在府上时,都爱极了的。”
符昭愿接过放在鼻尖细嗅了一下,微微笑道:“长兄有心了。”
萧豫站在符昭愿身后,仔细观察着王珣。与朝堂上的儒雅沉稳不同,他在符昭愿面前太不加掩饰了,符昭愿的一举一动都牵引着他的目光,就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符昭愿不是傻子,而且还是聪明人,如何看不出来?
萧豫抿着唇,冷眼看着,心中不由嗤笑。
莫怪符昭愿要说桓陵是前车之鉴。
他正想着,符昭愿却已经把手里的腊梅递到了他面前,萧豫只好接过。只听得符昭愿开口道:“今夜我找你,实则有一事相询。”她语调很平静,但听着却有一种兴师问罪的味道。
萧豫抓着那一把腊梅,开始看好戏,果见王珣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的凝滞。
王珣依旧语气温柔,“你说。”
符昭愿也不和他绕弯子,直言道:“无双已经醒了,不知道如今萧豫情况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排雷:苏贵妃的孩子不是皇帝的。作者指天发誓,萧豫绝对没碰过她。
第3章
王珣看了眼符昭愿身后站着的女子,随即便对符昭愿说:“他昏迷中坠崖,伤势本就比你这婢子重上许多,你放心,一旦他醒了我立刻派人通知你。桓陵身为卫尉,掌宫中守卫,负责宫中巡缴,你要是真的不信我,大可把他接进宫,若是出了事,到时候别央着我救他便好。”
最后一句话,王珣显然是动气了。秦无双醒了,他今早便得到了消息。就算当初秦无双知道他在苍山存了私心,也不会在符昭愿面前说。今日符昭愿要见他,他心里到底是高兴的。
只是没想到见了面符昭愿却连句嘘寒问暖都欠奉,反倒对萧豫如此关切。
如何叫他不恼?
符昭愿见他这就生气了,不免苦笑道:“你这又是说什么胡话,我哪有说要接他入宫。王绍和桓陵四处派人搜查他的下落,我可没傻到送羊入虎口。如今苏婉临产在即,若是生了个皇子尚可,若是生了个女孩,国祚后继无人,我只怕局势更加危殆,所以才有些心急。”
对于符昭愿的解释,王珣不为所动,只是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在乎他。穗穗,我想不通,你为何这般看重他。难道就因为你是他的皇后?”
穗穗是符昭愿的小名。
“就算我不是,我亦会帮他。”符昭愿看着他的眼睛,道:“他曾有恩于我,这次算我偿还他。仅此而已。”
王珣是听符昭愿提起过这件事的,不过在他眼里,那点恩情算什么?
符昭愿说的坦然,王珣知道她没有骗自己,却仍是嗤之以鼻道:“不过是点滴之恩,你却一直记着。”
符昭愿却叹息一声,缓缓说:“其实那时,我想过死的。在符家我是我娘珠胎暗结,嫁过去六个月便生下的野种,但符家人到底畏惧王家势力,明面上不敢说什么。可来到洛阳,我娘满心欢喜地回来,盼着和王绍厮守,却从未在乎过我该是什么处境。我被人指指点点,调侃耻笑。从未有人拿过正常眼光看待我,连她也一样。”
她说的很平静,似乎这些难以启齿的事,都不是发生在她身上。
“我不是没有怯懦过。初到洛阳,柳氏故意带我参加宫宴,我的存在不过是席间众人调笑的谈资。我负气离席,就坐在桂宫那口井边,想着要是跳下去,也一了百了了。萧豫就是在那时出现,不过给了我些吃食和我说几句话,我却觉得高兴。我从未吃过那般好吃的糕点。后来他问我是谁家的姑娘,我并不敢说,我的名声大抵放在哪里都不太好听罢。”
符昭愿越平静,王珣听得却越难受,他终忍不住打断她道:“穗穗,别说了。是我不该怀疑。”
符昭愿却仍旧是笑得出来,提及自己的身世,笑已经成了她最好的伪装,“其实没什么的,都已经过去了。你一直耿耿于怀萧豫,其实我与他从未有过夫妻之实。你若真的在意……”
说着,她竟然当着王珣开始宽衣解带。
王珣一惊,立刻抓住了符昭愿扯开外袍的手,“穗穗,你做什么?”
他的手很烫,符昭愿微微顿了一下,却还是挣脱他的手,连着中衣一同扯开,那一点朱红在臂上夺目异常。
王珣只觉的这一抹红艳烙在他心上,连心头都开始滚烫起来。
符昭愿很快将衣服拢上,“我与他不过是徒有虚名。萧豫如今在你那,但望你护好他。苍山之事如何出的差错我不会再问,我只要你帮我好好对付王绍!我符昭愿对天起誓,待此间事了,此生此世不再踏足洛阳,亦绝不二嫁。”
王珣从不知道她居然还有这样的打算,不由得心头发紧。他忍耐道:“我帮你,不是要让你离开,你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
符昭愿望着他,沉默片刻才说:“王氏家主之位或是别的什么,我都会帮你。唯独这个……你我本是一脉同宗。我一生的悲苦皆因王绍同我娘的孽缘而起,我绝不会让同样的事在我身上发生!堂哥,这承诺已是我能给你的全部。”
她不再喊他长兄,而是堂哥。
因着王绍的关系,王珣知道她向来十分抵触这种事。自己到底是舍不得逼她,否则他有很多办法让符昭愿就范。
他最终叹了口气说:“罢了,随你罢。便是没有你,叔父与我迟早亦是水火不容。”
毕竟王绍还有儿子,怎会真心把家主之位传给他。
符昭愿说:“我让你救萧豫也并非全无私心。王绍一生最重权柄,迟早有一日,我要他尝一尝一无所有,被人耻笑的滋味。原本苍山之行是最好的机会,你救下萧豫,就算他再忌惮王绍,返朝必定留不得他。萧豫看在你救驾的份上,王家尚可保全。”
王珣听她这么说,心生愧疚,毕竟当初答应了符昭愿,若非自己一时犹豫,曾想过借桓陵除去萧豫,也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的局面。
他苦笑,只得道:“是我当时一时大意了。”
他从苍山回来,和符昭愿说的是桓陵提前动手,他只好派人暗中相救,秦无双也参与了。她带着昏迷的萧豫,自然是众矢之的,混乱中两人骑马摔下悬崖。
符昭愿却没有多在意,只说:“事已至此,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如今王绍怕夜长梦多,想尽快拥立萧晟为帝,他朝中党羽颇多,为今之计只有先拿住他。”
王珣质疑这件事的可行性,王绍身处高位,党羽颇多,但想要杀他的人也不少。他比谁都惜命,出入随行的都是高手,便是在府上用饭都有人为其试毒,要拿住这样的人,谈何容易。
他有些担心,“穗穗,没有万全的法子,不可胡来,此事还需另想对策。”
符昭愿说:“我晓得,朝中尚还有谢欢与他抗衡,谢欢是萧豫的亲信,定然不会轻易便同意拥立新帝,我们尚还有时间想法子。你暗中接触一下谢欢,设法取信于他,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是么?”
王珣点头应下。
符昭愿这才打算离开。
王珣倒也没留她,毕竟宫中人多口杂,符昭愿出来已经有一会了,亲自送了两人出门。
符昭愿和萧豫按着原路返回昭阳宫。
萧豫跟在她身后,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方才两个人的对话。
以前他就听过关于符昭愿身世的传闻,但也并没多在意。
没把她放在心上,又怎会在意这些?
只是让萧豫没想到的是大婚前他和符昭愿原来还有一面之缘。
若非她说,他甚至不会想起来。
当年那次宫宴是他母后的生辰,他从军中连夜赶回,还特意带了苏婉最喜欢的糕点,苏婉却和萧廷在一起言笑晏晏。
他到底没有把糕点给苏婉。
路过桂宫之时,却遇见了一个小姑娘,他看她哭的可怜,就拿了糕点哄她。
没想到她居然是符昭愿。
确如王珣所说不过是点滴之恩,况且那盒糕点本就是他不想要的。符昭愿却为了这件事两度帮他。今夜来找王珣,也是为了保全他。
难道符昭愿莫不是真的有那么点喜欢自己?
萧豫想到这里,下意识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