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盟的这个弟子,大比这几日不显山不露水,方才玉襄突然指名挑战时,许多人还摸不着头脑,但此刻,人们才知她的目光有多毒辣,又是多么的有勇气——不过入门百年,竟敢直面合道修士的威能。
她之前对张紫威说的那些话,当时还有人以为不过是夸大其词,但现在才知她并非想要找个看起来好欺负的天地盟弟子继续立威,却不慎踢到了铁板。
她很清楚他的修为,也是真的很想与他试试长短。
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是该说勇气可嘉?
见玉襄如今只能勉强驱使着清越剑在身周环绕护体,却连站直身体都做不到,武德叹息一声道“修为压制太多了……”
伏凌见玉襄受困,心情烦闷,不禁皱眉道“师兄,你好吵
。”
张紫威也不欲欺负她,他展示出了绝对的实力差距后,便轻缓道“相思最苦。”
那长杖之上镶嵌着的方形宫灯,迅速应声盈盈亮起了一团水红光芒。
七情六欲之中,六欲威力太大,他自己都没有完全掌握。而他与玉襄相识不久,认识不深,除了有个“与伏凌一对”的印象外,接触不多。
喜、怒、忧、思、悲、恐、惊里,也就只能用个“思”,他想着,她与伏凌两情相悦,应当不会有什么伤害,只会叫她想起美好的回忆而已。到时他再等上片刻,若是她还未能挣脱,他便自行收力,对她伤害最小。
于是那宫灯之上的水红色光芒闪烁着,竟好似跳跃至了玉襄眼中,在她的瞳孔里,安静温柔的燃烧。
她的耳边,却响起了一阵温柔低沉的歌声。
那是一个少年,低吟浅唱,声音一开始因为不自在与不习惯,局促紧张的有些发涩,可很快,他便慢慢的回忆起了旋律,渐渐熟悉起来……
他的声音清朗悠扬,低低的诉说着,天地孤单,唯愿有你陪伴身旁,也只希望你能陪伴身旁。
就像是别扭而警惕的刺猬,小心而敏感的蜷起了竖刺,紧张的绷直了身子,却仍然选择慢慢露出柔软的腹部。
秋……
……秋寒……
恍惚中,玉襄好像又回到了与他分别的时候,他目光灼灼,迫切而渴望的朝着她伸出了手道“你跟我走吧。”
他那时候有说这句话吗?
玉襄记不清了,她记得她说,她喜欢他,他说,他也是。
他说他会来娶她,会变得很强,强到天地间,谁都不能反对这门亲事。
玉襄迷茫中,感觉自己好像将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然后突然她猛然一悸,瞧见面前的白秋寒,变作了太逸的模样。
师尊垂着眼眸,眼神平静毫无波动,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好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平淡道“你叫我太失望了。”
玉襄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
她想解释,可太逸很快便消失了。
伏凌站在他方才所在的地方,安静的看着她道“你好自私。”
他说完这句话后,整个人迅速的苍老,乌发变白,年轻俊美的面容,转眼便已布满皱纹。
他整个人老皱成仿佛只有一层皮贴在骨头上,很快,连骨头都化作飞灰,消失不见了。
张紫威的灯杖之上,原本含情脉脉的水红色光芒陡然转黑,竟被玉襄内心所流泻而出的庞大恐惧,反过来影响操纵了。
少年也从未见过如此变故,他惊愕心想,虽说由爱故生怖,但她是怎么能从理应是“两情相悦”的“相思”之情,引发出如此“恐惧”的?
可这念头一闪即逝,便因为法器反噬,而威力倒流,在张紫威的双眸之中,刹时点燃两团乌黑的七情之火。
好在他反应及时,心念一动,原本矗立不倒的灯杖刹那翻覆,掉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当啷”之声,原本早已铺开的“红尘之狱”立时消散,“相思之苦”,也即刻中断。
但张紫威与玉襄的神识,却因这联系而相通了一瞬。
即便只有一瞬,可思绪如电转,他脑海中有一道转瞬即逝的念头发问道“你最害怕的究竟是什么?”
玉襄的神识之中,有一缕执念下意识的回应道“我最害怕有一天,哪里都没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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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场上一下子便陷入了僵局。玉襄全身僵硬, 脸色苍白, 双眸无神的燃烧着黑色光焰,一动也不动,显然难以自拔。但张紫威一时不察遭受反噬, 却是直接单膝跪下,差点喷出一口鲜血。即便他艰难忍住,也有一缕血丝溢出齿间,自唇角流下。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捂着嘴呛咳了一声, 有些艰难的想要站起来, 却晃了晃身子, 没能成功。
他苦笑着心想, 这下可真是打雁不成反被啄了眼,从前从没被反噬过,又先入为主的觉得对手比自己修为低上许多,掉以轻心,竟导致被伤的如此之重, 真是……
唉,叫师门丢脸了……
他正想缓一缓力气,再试一次,可这时,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双白皙柔嫩的手。张紫威有些惊讶的抬头望去,却见玉襄眼中的黑色火焰已然熄灭,重新露出了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 只是那琥珀般剔透的瞳孔里,不可避免的残留着些许惊苦悸痛的余烬。
“师兄果然厉害。”她脸上的冷汗仍未拭去,有一粒从额角滴入眉尾,最后落至腮边,仿佛从眼角滑过的眼泪。可她微笑着,语气里全是毫无保留的赞美与惊叹,“师兄已经选了‘红尘道’吗?真是奥妙非常,叫人惊叹。”
张紫威被她那灿烂的笑容一晃,迷迷糊糊的就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一时又是歉疚又是叹她心好的道“你,你无事吧?真是抱歉,擅自引动你的七情……”
“我没事。”玉襄却好像恢复的很好,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的笑着道,“我挑战师兄之前,就知道你的攻击方式了,又怎么会怪你?”
她见他已能站起,松开了扶着他的手,朝他拱手爽朗道“是我输了。多谢张师兄赐教。”
满场的人看着她笑吟吟的转身走下高台,却没有一人能在她身上看出属于败者的沮丧与狼狈。反而是张紫威,在高台上愣愣的看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后,才转身走向了已经迎上来接他的两位师弟。
而玉襄先是被元阳宗的弟子挑衅,后来一连挑败元阳宗与天地盟的两位得意弟子,虽然解气,却也太过挫伤同道面子。
后主动挑战败于天地盟,无论怎样,上阳门也算是给足了其他门派的面子了,其他门派自然也要领情,约束门下弟子不要再生事端。
这一天的单人大比,终于结束。而这一届的门派大比,也终于告一段落。根据惯例,作为胜者,玉襄可以在心石上刻下一段话,然后置于上阳门的任何地方。
她默默思考了好一会儿,没说太多,选择了“剑”字,置于广寒峰上。
那并不是她所想要写的字,但是她想了想,觉得自己没什么想说的,便从师尊的角度考虑了一下,觉得若是他的话,最重要的便是剑了,那么四舍五入一下,他重要的东西对她而言,也足够特殊,足够的具有纪念意义。
做完了这最后的仪式后,玉襄才回到了伏凌身边,与武德一起返回了广寒峰。
直到远离了主峰上的那些外人,她脸上那灿烂的笑意才终于黯淡了些许。
武德虽然是大师兄,却很识趣的不去干扰伏凌与玉襄之间那旁人难以插足的气场,只是默默的跟在后头。他看见玉襄走在伏凌身旁,忽然仰头看了看他的侧脸,然后揪住了他的衣袖。
伏凌察觉到了,他低头看她,轻声道“怎么?”
玉襄颤了颤睫毛,小声道“你会不会不高兴?”
伏凌有些讶异“为何?”
玉襄偷偷觑他的脸色,小心道“我输了。”
伏凌捏了捏她的脸,亦是小心的等她反应,安慰道“我也输了。”
玉襄没把他的动作当一回事,只是皱
了皱鼻子,像是不满意还被他当做小孩子一样,然后转眼就把这个动作抛到了脑后。
她拽了拽一直没有放开的他的衣袖,像是要把话题拽入正轨道“伏凌,我怕。”
伏凌认真道“怕什么?”
“我在张师兄的‘恐怖’之中,看见了你。”
“然后?”
“你说我好自私。”
伏凌蹙了蹙眉头“他乱说的。”
玉襄固执道“不是。”
伏凌道“我从没觉得你自私过。”
玉襄却执拗道“可是我觉得他说的没错。”
她知道现在的伏凌或许无法理解,可是,以后,若是师尊能够回忆起现在的一切,他会明白她的意思——
她看见师尊失去联系的时候,想了很多。第一反应当然是跟着冲进去救他,可是后来又想,师尊法力高强,也许他一会儿之后,便能全身而退,她若是不自量力,一时冲动,撞进去自寻死路,岂不是反而叫师尊头疼——能将那样强大的师尊困住的法阵,又岂能是她所能撼动的?
但她瞧见蘅鹿往里冲的时候,却突然忘记了一切顾虑。因为她想,师尊就算之后能够毫发无损,可是他遭遇危险的时候,若是知道他最疼爱的徒弟畏惧不前,却是个外人为他奋不顾身,该有多么难过失望?
她宁愿死,也不想叫他失望。
后来,她一入阵中,侥幸未死,却果然一筹莫展。
她根本是不自量力。
她根本救不了他。
她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但是她一入阵就遇见了师尊——机缘巧合之下,有着清越剑的指引,她又再次回到了他的身边。
她又胆小,又自私,只想就这么呆在他的身边,只想要他永远也不要离开——
她想,只要有他在,她就算死了也不害怕。
她愿意一起陪着他,守着他……
死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好。
可是,万一师尊不想死呢?
万一,他在苦苦挣扎,只差一点点的支持和援助,他就能获救,而她却在这里,软弱而自私的白白浪费时间呢?
玉襄时常会想到这些,可是她不敢,不敢离开伏凌,一个人去查探这个幻境,所以一直什么动作都没有。
她怕死,她怕一个人,孤独的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怕师尊找不到她,师兄们也找不到他,到最后,他们连她死在了哪里都不知道。
即便后来遇见了四师兄,可是四师兄无法自由行动,她就更加惶恐,更加的依赖伏凌,不愿意离开他的身边。
如果师尊能够脱险,如果他事后能够回忆起这一切,他一定能看得出来她的胆怯,也看得出来她的自私。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恐惧,只是她很早以前就学会了将那些不好的情绪置之不理,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于是谁也看不出来。
张紫威引出了她的恐惧,叫她再也无法视而不见了。
她直面了这个问题,直面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不堪。她最害怕的,就是伏凌因为她的自私——她情愿一起去死,也不愿鼓起勇气去试图拯救他的自私——而灰飞烟灭。
而师尊与伏凌的形象出现,就好像被他们严厉的质问和否定了。这对玉襄而言,几乎是最大的打击。
若是师尊真的因此消逝了,她算是陪着他一起走完了最后一段路,还是……她慢慢害死了他呢?
她有没有,白白浪费他可以逃生的机会?
玉襄越想越
难过,她揪紧了伏凌的衣袖,却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而什么都不能说。
见她抿紧了嘴唇,神色痛苦,伏凌忍不住握住了她因为太过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低声道“怎么了?”
他拉开她的手指,叫她放开自己的衣袖,握住了她的手道“别拽我的衣袖,拉我的手。”
他的指间拂过她方才因为攥的太紧,而在自己掌心掐出的月牙形指甲印,轻轻的按了按。
伏凌的语气笃定而平稳,叫人忍不住的心安“什么事,告诉我。”
玉襄此刻没有心力去顾及他牵住了自己的手,只是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伏凌耐心道“嗯,比如说?”
“……我,太怕死了……”
伏凌温声道“谁都怕的。”
玉襄却怔怔的望着他们交握的手,没有回答。
她决心要离开他了。
她决心鼓起勇气,去探索这个幻境。
她决定要试着独立起来,努力想想办法,要救师尊出去。
可是,她却又更加的害怕。
她不怕一个人死在陌生的地方了,她却怕,自己若是死了,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来救师尊了。
过了半晌,玉襄才听见自己声音低缓的道“我想下山去游历……”
“好,”伏凌很快道“我们一起。”
“不,”玉襄却几乎立刻拒绝了,“不要。我自己去。”
若是伏凌跟着一起来的话,她一定会跟以前一样,只想着躲在他后面,不可能一个人坚强起来的。
就算真的碰见什么异常之处,她恐怕也发现不了。而他是这个幻境的核心,若是一直在身旁,也许反而会起到干扰作用。
但伏凌显然不能理解这一点,闻言,他皱起了眉头“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