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反复,不知多少个来回,那船已经没了踪影,她才敢奋力往岸边划。人的信念无穷时,潜力就会无限放大。
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上了岸,脚着地的那一刻,险些热泪盈眶。很快,凉风一吹,湿透身体渐渐感到寒冷,她才意识到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
为了水下更加灵活,她连袜子都脱了。岸边砾石尖锐,一脚踩下去痛到扎心。忍着痛走到江岸的山边,树木的影子和高耸的山像张牙舞爪的怪兽。
奇迹般,她竟然不觉得害怕。
摸索着找到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隐约像是一个巨石之下的山洞。也不管里面是不是野兽的家,也不管地上有多冷,她一屁股坐下去,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取暖。
冰冷的衣服,湿透的身体,还有这寒冷的夜晚。
明天太阳升起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她将会名节不在,纵使祖母和父母能容她,这个世间的礼法也容不了她。倒是有些合她的心意,省得她烦恼嫁人的事。
苦笑一声,把自己抱得更紧。
身体松懈下来的同时,才惊觉体力透支得厉害。以前的她不惧,但是这个身体没有那样的体能。她累得想睡觉,闭上眼睛养神。
不知不觉得,她居然睡着了。
然后她又睁开了眼,眼前不是黑漆漆的一片,而是一处布置精巧的屋子。鄙夷声、痛骂声不绝于耳。她茫然地看着铁青着脸的四叔,还有一副快要晕倒的君涴涴。
“我们什么都没有做,我们是被人陷害的。”
四叔争辩着,没有人听他的。
她明白过来,这是原主的上一世。
场景变化得太快,她连个字都来不及说就被卷进另一个画面。她听到国公府下人们的议论声,说她辜负了君涴涴的心,说她不知廉耻丢尽国公府的脸面。还说她痴心妄想,想进四房当姨娘。
她羞耻难当悲痛绝望,当夜自缢。
君涴涴已经病倒,府里的事情暂由小冷氏代替。小冷氏哪里会顾她的身后事,觉得她坏了国公府的名声,还死在国公府里,真是晦气。命人用个草席子一卷,把她丢到乱葬岗。
她看到有人给她收尸,还看到那人的主子。
季元欻。
他面无表情的脸,冰冷的眼神,一如他们初见时那般。
她被埋在一片青山之中,那里离君家祖坟不远。墓碑上一个字都没有,像是一座孤坟。寒鸦啼叫,声声远去。
他走后,她发现自己的魂魄也跟着走了。她看到他请了一个高人,高人说她没有来处没有去处,已成孤魂野鬼。
她心头大惊,以为他会让人把她给收了。
谁知他反问高人,要如何度她投胎。高人说,若想度她超生,必须要用活人的阳寿为介,阳寿越多,投的胎就越好。
他听后,沉默不语,派人送走高人。
她想,他肯定舍不得用自己的寿命帮她,能给她收尸都已是极为难得。她倒也不怨,毕竟每个人的生命都很珍贵。
从那以后,她像是他的影子,他在哪里,她就在哪里。她看到他派人去查自己生前的事,再听到他让人查多年前君家两房的事。
那些查回来的内容不出所料,她看到他把那些东西付之一炬,然后该干嘛干嘛。她气得破口大骂,可惜他听不到。
皇帝死后,登基的是贤王。谢氏为后,楚琉璃为贵妃,倒是格局和先帝时一样。
那个讨人厌的宁云弈是大皇子,是朝中拥护最多的皇子。她发现姓季的狗男人也插了一脚,他没有拥护宁云弈,而是暗中支持嫡皇子宁云启。
宁云启和这世一样,依旧是个哑巴。然而有一天,她听到这个哑巴皇子和季元欻说话,她这才恍然大悟。
当上皇帝的贤王很看重楚国公府,君涴涴这个国公夫人在京中风头无二,很是体面。这样风光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十年后。
十年后,皇帝暴毙。
以季元欻为首的臣子拥护宁云启上位,宁云弈一派以宁云启身体有疾不能为帝从中阻挠。宁云启当殿出声,满朝哗然。
嫡庶有别,宁云弈一派的人被打个措手不及,仓促之间发起宫变。不想所有的布置都被季元欻暗中破坏,多年谋划功亏一篑。
最后上位的是宁云启,封季元欻为摄政王。
一朝天子一朝臣,楚国公府身为逆王一脉自是受到牵连,不仅爵位被夺,还落到抄家的下场。君涴涴去求季元欻,却从他冰冷的口中知道,他早就知道君家二房的所做所为,以及是她害死了君家大房最后的血脉。
她百般争辩,那冰冷无情的男人根本不愿再听,让人把她丢了出去。
楚家败了,君家也败了。
君涴涴抢来的人生终于还了回去,甚至比她的上一世还要惨。她不仅没了尊贵的身份,甚至最后的体面都没有。在楚家被流放的路下,她生了重病,没多久就死了。
明语跟在季元欻的身边,看着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看着越来越孤独,两鬓的白发渐渐滋生。他陪着他从春夏走到秋冬,又从秋冬迎来春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她突然觉得他这一生好生无趣,好生可怜。
有一天,那个高人又来了。
她听到那个清冷的男子说,他愿用自己的阳寿度她,希望她能投身到一个好人家,父母双全,衣食无忧,一生平安喜乐。
然后他听到高人说,若如此,得折十年阳寿。他问自己还有多少阳寿,高人说他身体劳损得厉害,也就剩十年的阳寿。
她看到他点头,很想阻止她。可是她只是一缕魂魄,什么也做不了。那高人布了道场,嘴里不知念着什么,她感觉自己慢慢缥缈,最后消散。
混沌之中,她听到爸爸妈妈的声音,他们欢喜地给她取名明语。一道洪钟般的声音响起,说是已度她再次入世,前尘往世便不用再记得。
她隐约知道,自己之所以有视她为明珠的父母,有平淡快乐健康积极的人生,是那个男人用十年阳寿换来的。
再次睁眼,她是冻醒的。冷风刺骨,湿透的衣服像冰布一样挂在身上。一抹双颊,竟是一片冰冷的泪水。
她竟然哭了吗?
什么夺舍重生,却原是她的前世和今生。本以为他们的纠缠是这一世开始的,不想早在上一世,他们的命运就已经连在一起。
到底是他欠了她,还是她欠了他。
季元欻…
那个男人啊…
“明语!明语!”
原本清冷的声音嘶哑着,从远及近。
他找来了!
从来没有这一刻,她像现在这般想见到他。
“…季元欻…我在这里…”
第62章 夜风
夜风把她的声音送到季元欻的耳中, 他濒临绝望的心重新活过来。屏着气细细听去, 那低低的呼唤似乎是从前面传来的。
他没有去想她为什么直呼他的名字, 他满心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她还活着!
天知道他听到那两个杂碎说她跳江后有多绝望, 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她会水性。她那么聪明,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可是江面茫茫,那么宽那么冷。
她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便是水性再好, 能熬得到江边吗?他不敢去想在跳江的那一刻她是什么样的心情, 在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 她该有多恐惧。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相信她会死, 没有下水去捞她的尸首,而是抱着希冀沿岸寻找到的踪迹。
“明语,明语!”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找到那石洞门口。
“季元欻, 我在这…我在这…”
明语感觉他近了,然后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一股强大的力量将自己抱在怀中,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面。这一抱之下,他才发现她浑身湿透, 且穿得极为单薄, 小小的身体冷得像一块冰雕般。
“把衣服脱了。”
呃?
“要是再穿在身上, 风邪入体,你会生病的。你放心,我不看。你把湿衣服脱下来,用这个包着自己。”
一件厚实带着他体温的大氅落在她的脚边, 然后他转身出了石洞。
有什么东西比命更重要,明语连犹豫都没有,伸展一下僵硬的身体。冻到木的手脚并不是很听使唤,好半天才把身上的湿衣服弄下来,连里面的小衣都没有留。
他的大氅很大,足可以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她舒服地叹一口气,感觉冰结的血液重新开始流淌,从头到脚终于活了过来。
“好了吗?”
“嗯,好了。”
她拢了拢大氅,确实不会露出什么。
听脚步声,他人已经进来。悉悉索索的一阵响后,蓦地一亮。亮光来自他手中的火折子,她下意识眯了一下眼睛,就看到他的脚边有一堆柴火。
有了火,山洞里暖起来。
他找来几根树枝,将她脱下来的湿衣服挂起烘烤。在看到那件小衣时,他明显有了迟疑。垂着眸将它们挂好,悬在火堆旁。
白色的中衣,宝蓝色的小衣,上面绣着双鱼戏莲。火光中,那宝蓝色的锦布发着莹蓝的幽光,颜色更显鲜艳,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看。
红黄晕染的火苗,将他的脸映得朦胧柔和。他一直垂着眸,盯着那堆火,不时地添加干柴,并没有看她。
她此时的心情如那堆火一样,时而默默燃烧,时而跳跃着火舌。万般滋味齐涌上心头,一时之间找不到任何词语形容。
第一世里,她的魂魄陪着他。看着他清冷的容颜变得越发的孤傲,越发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当上摄政王后的他,更是成天严肃着脸,刻板无情。
这一世,他倒是变了不少,这张脸不仅年轻了许多,而且此时看着,竟莫名让有产生一种温暖的感觉。
她方才听到他的声音时,特别想看到他。她想问一问,为什么?为什么宁愿舍弃自己仅剩的十年寿命为她超度。
现在,她问不出口。
她有三世记忆,他没有。
“我方才做了一个梦。”
“嗯?”
他终于抬了眸,看着她。
她整个人裹在大氅中,鸦青色的大氅衬她皎如明月。她把自己裹得很严实,除了一张小脸,什么都没有露出来。
便是这样,他一想到那件小衣,血气直冲。幸好火光给了他掩饰,他红透的脸在火光中并不显得突兀。
“什么梦?”
“一个很奇怪的梦的,我梦到自己的前世,死得并不是很体面。是你给我收的尸,还请高人设了道场为我超度,让我投胎到一个好人家。我记得你我初见时,你有几次差点要我的命,是不是因为前世里我欠了你的,所以你是在向我讨债…”
他眸光一沉,快速走到她的身边。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时,一只大手探上她的额头,疑惑地锁着眉,又探了一下。
“没有发热。”
她突然笑了,“我没有生病,我真的做了一个梦…”
“梦而已,别乱想。”
“你怕我乱想什么?你是不是怕我翻旧账,毕竟当初你真的差点把我掐死了。如果那时候你把我掐死了,我欠你的是不是就还清了?”
他眉头锁得越发的紧,垂眸不语。
如果有可能,他希望那些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是我的错。”
她惊讶不已,堂堂武安侯居然会认错。她可是记得清楚,他这人向来自负,第一世里她从未见他向任何人示弱。
罢了,前尘往事。无论是他欠了她,还是她欠了他,总归是今生他们又纠缠到了一起。
“谢谢你能赶来救我。”
否则明天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办?衣衫不整,连鞋子都没有穿,还是一个女子。且不说她能不能走到有人的地方,便是真遇到人,也不一定是好事,谁知道那人会不会临时起歹意。
就算在这里等人来救,也不知道能不能支撑到那个时候。
他望了过来,说起救她的缘由。只因他办完公务准备回京里,路过庄子想道个谢,不想锦城公主情急之下,请求他出手相助。
“我娘肯定很着急?”
“公主殿下确实很急。”
他看着她,用眼神询问,难道她没有怀疑此事是公主做的吗?公主是后娘,那庄子又是公主的陪嫁。她是继女,在庄子里被人掳走,公主的嫌疑是最大的。
“不会是她,她视我如己出。”
她一向通透,看人识骨能辩奸恶。她说公主不会害她,那此事就定然不是公主做的。
“你…是怎么习的水性?”
上一次,她救小郡王时,他知道她会水。那时距离短,他以为她只是简单的习得水性。这一次,那么宽的江面她都能游到岸,这绝对不是一般的会水。
她眼神迷离起来,自己的第二世备受父母疼爱,衣食无忧。她是独女,爸爸妈妈的掌上明珠,从小她就对游泳极为感兴趣,后来进了省游泳队。闲暇时,她只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做饭。
显然,这两个技能在这一世都派上了用场。她恍惚觉得,一切或许真是冥冥之中有安排,她之所以学游泳爱做饭,恐怕就是为了这一世。
“我们庵堂的山下,有一条河,名为离河。我常常偷偷下山,看到别人凫水,然后学会的。”
这个解释并不是很合理,能有这样的水性,绝对不是跟别人学凫水就能学会的。他敢说,便是顶尖的杀手暗卫,都不一定有这么好的水性。
解释很牵强,他像是信了,没有再问。
关于她如何跳水的事,他半个字都没有问。她想他看到自己身上只有中衣,会不会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
既然他不问,她觉得也没什么说的必要。
其实他已经知道了,那两个人被他一吓,什么都说了。他当时听到她为脱身,居然跳舞给那两个人看,恨不得将那两人的眼珠子都挖出来。
事实上,他确实这么做了。等审问完,把那两人的眼珠子挖出来,挑了手脚筋,丢到江里喂鱼了。
衣服烤干后,他走出山洞,让她换上。
经过这一番暖身,她手脚都恢复灵活,很快把衣服穿好,外面裹着他的大氅,唯一不足的是没有鞋子。
大氅拖在地上,看不见她的脚。她跟在他的身后,走得极慢。夜很黑,她的夜视没有那么好,根本看不见脚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