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的人纷纷为她让道。
何玉没追过去,其实他也不太明白刚才自己在做什么。
只是, 望着姜小贞的背影, 他还是很难受, 不可名状的负疚感将他淹没。
姜小贞不打算换掉她被人涂画过的课桌。
教务处没有老师,她带着桌子去了管理部。那边的管理员大叔修东西很有经验,敲敲打打, 三两下帮她把课桌修好了。
“这能用吗?”虽说是他亲手修的,大叔也无法确定:“我觉得你还是去教务处领一张新的吧。”
姜小贞没附和他的话, 跟他再三道谢后, 她把课桌搬回教室。
如果还有斗争的力气,她会继续斗下去的。
姜小贞的尸体不应该由她自己收拾。
每一科的老师进到教室上课,都会看见那张显眼的桌子。
不用手臂或者书本挡住那行“滚出高一四班”, 姜小贞给全部人展示自己受过欺凌的罪证。
老师问:“姜小贞,你的课桌怎么回事?”
姜小贞在全班人面前,朗声答道:“高一四班的同学们写的呀。”
无数怨毒的目光投向她。
没有人能做到比姜小贞更遭人恨。
下课后,整个高一四班除了姜小贞,全部被留堂训话了。这事甚至被人告到了教导主任和段长那边,他们也来了。
所有人都认定是姜小贞去告状的。如果她有时间,她确实会这么做,不过她光是修课桌已经花费了一个中午。
姜小贞认为是哪个老师把教导主任和段长请来的。
班上同学被训话的时候,她搬起自己立不稳的椅子又去了一趟管理部。
椅子没有桌子受伤得那么严重,找大叔借一借工具箱,她可以自己试试看能不能修。
与管理员没说几句话,从外面来人了。
姜小贞转过头,见到何玉。
她心中无语:这人简直是爱看她笑话第一名,他怎么又来了?
借到工具箱,姜小贞目不斜视地绕过他。
搬着椅子出去,她找了个僻静的地方修理。
某个跟着她过来的人影,在面前的地面投下一片黑色。
“姜小贞,你总得找个解决办法啊。”
姜小贞侧到另一边。
只可惜,躲得过他的影子,躲不过他的声音,何玉锲而不舍地追问。
“你把桌椅修好,是想继续用下去吗?”
“对。”
姜小贞挥舞着手中的锤子,声音又干又硬。
“我会每天用它们,让看我不顺眼的人继续看着。”
“他们视你为眼中钉,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何玉蹲下来,蹲在她的旁边,认认真真地建议:“跟班主任说一下,转班吧。”
姜小贞回头,瞪了他一眼。
她的眼睛很凶,写满不服气。好像那种会啄人的公鸡,已经张开翅膀,做出预备攻击的姿势。
“不可能转班。做错事的不是我,我不会如他们所愿滚出高一四班的。你的话跟我班主任之前说的一样,他知道了班上的人因为讨厌我逃值日,想换人当卫生委员。我不会同意的,我没做错事,我不接受任何惩罚。”
身边那人静默几秒。
而后,他长叹一声。
何玉说了一句话,让姜小贞几乎落泪。
他问:“那这样你不会受伤吗?”
暴露自己鲜血淋淋的伤口,身在谷底,想要把其他人也拽进来。
可是,伤口不包扎的话,怎么恢复呢?
在谷底一直等待着,不冷吗?
那样的话,你会好受吗?
“你最没有资格说这个话了!”
姜小贞丢下锤子,重重地推了何玉一把。
他没有反抗的力道,直接被她推倒在地板。
“你说我丑!”
“你看不起我!”
“你和全部人一样的!”
何玉摸着自己作痛的尾椎骨,准备起来,下一句骂姜小贞是不是脑子有病。
没等他站起来,他见到水滴砸落水泥地,散开一朵小小的痕迹。
何玉没敢抬头盯着姜小贞的脸看,或许那样比较好。
她哭了。
“我有多么努力打扮漂亮、讨人喜欢,你们凭什么因为我长得丑笑我,因为我家没钱看不起我。”
委屈的哭腔,委屈的吸鼻涕的声音,她哭得极尽克制,却已是溃不成军。
胸腔仿佛被石头紧紧压着,她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你告诉我,丑、胖、穷,没朋友,这里面有哪一点可以让你们合情合理地鄙视我,排挤我,讨厌我?”
见到她终于哭出来,还哭成了这个样子,很多事情,何玉一瞬之间都想通了。
“你很介意吗?你的丑、胖、穷,没朋友。”他问了一个看似完全不想干的问题。
何玉没安慰她,没向她递纸巾。
他的声音是冷静的,没什么温度的,好像一点儿没有为她的眼泪动容。
姜小贞哭得脑子一片空白。
“显然是,”何玉已有了回答:“你不介意的话,也不会对着我大吼大叫了。”
对,她介意。
平日的那个姜小贞肉眼可见地垮掉。
好像蜕掉一层皮一样,她整个人变得灰暗。缩着肩膀,垂着头,掩着面,歪歪斜斜地站着,她崩溃,难过,大哭。
身上用作防卫的骄傲与自尊,不复存在了。
何玉没有给她提供缓冲的空间,可以躲起来的地洞。
反而,他追过去,把那个逃兵用钩子抓出来。
她想的没错,他是爱看她笑话第一名。
“长得丑、家里没钱、即便是努力讨人喜欢还是没有朋友,你介意的。”他全部念一遍,并依照她的反应做了确认。
“你问我,它们凭什么成为鄙视你的理由。你又为什么用这些相同的理由来鄙视自己呢?姜小贞,从我再见你之后,你整个人是撕裂的。我一直想不懂这种撕裂感从何而来,直到刚才,我听到你那么质问我。”
她的哭声止住,一双泪眼恶狠狠地望着他,试图要自己再把壳穿上。
她失败了。
“你在学幼年时期的自己,不是吗?”
那双清澈的棕色眸子,映出姜小贞的狼狈。
他直言不讳道:“但你学的真的一点儿都不像。”
“那时的你自信,是真正的千金,你不懂事因为你被父母溺爱惯了,尚未成长。可是,现在的你,已经懂得了人情世故,你能够读到别人目光里的鄙夷,学会了自卑。”
“我没有自卑!”姜小贞无力地挣扎。
何玉问:“没有的话,你需要假装什么?”
她无话可说。
“你穿着公主裙,假装自信,假装不畏惧别人取笑的目光,自我感觉良好。”
“你家里穷,假装有钱,不敢在学校见你的爸爸。上一次我说出这一点时,你辩解。可是,在跟朋友吹嘘时你没有一刻察觉,她们会误会你仍是富家小姐吗?我不信。你明知还要说,那你就是出于虚荣,在假装。”
“别人讨厌你,你假装自己没受到伤害,假装完全不在意别人怎么看,硬着头皮让自己不要躲。”
“别说了。”
冷着声音打断他,她要离开这个地方。
何玉攥住她的手腕。
“你不让我说,因为你不能直面自己长得丑、家里穷、你不再是公主了,你不愿意承认嘲笑的目光会让你受伤。你披着浑身的漏洞,一边逼着自己我行我素招惹着厌恶,一边为自己的格格不入感到自卑抑郁。那你甚至无法像小时候那样,大摇大摆在招人讨厌的道路上一路走到底。”
姜小贞看着何玉,自嘲地笑了一声。
“你说得对,好吗。”
她闭上眼,鼻子一皱,又快哭出来了:“让我走吧。”
“让你走掉,回到之前的状态吗?姜小贞,你真的该醒醒了。”
他松开她的手。
姜小贞的黑框眼镜已经花得不能看了,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也是。
何玉找了找身上,他没有带纸巾。
只好用袖子,将她下巴的那些泪珠擦掉了。
哭成这样……
真是的……
“因为那些你无法决定的因素看不起你,当然是错的。”
他擦啊擦,她眼泪又流下来。
何玉放轻了声音,可讲出的话,依旧很坏很难听,让人听了会流泪。
“但你知道吗,看不起和讨厌,本就是主观意义上的,讨厌你可以不需要理由。就算那讨厌是错的,不应该存在的,也没人会给他判刑。他对你有偏见,该讨厌你,照样讨厌你。”
“而你刚才说的这些讨厌你的点,还不足够,你最讨人厌的,是你的性格。我讨厌你的性格,讨厌你的为人处世,我的讨厌光明正大,我合情合理地鄙视你。”
姜小贞拍开他的手,不需要他假惺惺的同情。
“那你就讨厌好了,还对我说这些干嘛?你废话真多。”
刚才长篇大论的人,一下子失了语言。
他茫然地,也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
“我不知道。”
最终何玉说:“我没法看着你这个样子。”
……
你还记不记得学前班的午休。
不睡午觉的姜明珍被阿姨抓了,叫到外面罚站。
那时期的何玉真的超级讨厌她的。她弄坏他的水彩笔,把他当做小狗,叫人不要跟他玩,他发誓跟她划清界限了。
但,他看见姜明珍被叫出去罚站的背影。
衣服没塞好,没有穿拖鞋。
何玉掀开被子,自愿跑出去跟她一起罚站。
没有为什么,他没去想为什么。
只想帮她穿好鞋子罢了。
第29章 被鬼缠上了
“何玉被鬼缠上了。”张世宇深感忧虑。
那个鬼指的是姜小贞。
午休, 姜小贞会到食堂找何玉一起吃午饭。有时候何玉迟下课,她会在教室门口, 或者画室门口等他。
高一跟高三放学的时间不同, 姜小贞放学后会来画室。何玉画画的时候她在旁边吃零食,做作业。
画室关门, 出了校门之后,她才会从何玉身后离开,回自己家。
姜小贞仿佛是幽灵一样的存在。
她跟何玉之间一点交流也没有, 就只是一直地默默地跟着。
张世宇对何玉说了很多次:“朋友,你不想做坏人,我可以做。需要我的拳头出马,可以随时说。”
可惜,何玉可能是人太好了, 完全没有赶走姜小贞的意思。
有几次张世宇拉着何玉想要走快点, 甩掉那个打扮得宛如节日蛋糕的丑女.何玉让他等等, 然后往身后一看。
甩不掉的尾巴依然紧紧地黏在距离他们的不远处。
张世宇很同情何玉,他默认何玉是无可奈何。
不是无可奈何?怎么可能!
有人会自愿不想要自己的眼睛,主动送上门让脏东西荼毒吗?!
还真有。
某天, 一直到他们要走的时间点,张世宇也没有在画室看到等待何玉的姜小贞。
起初的何玉一切正常,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 他看窗外的次数开始增加。
最后憋不住了,他转头问张世宇:“我刚才出去洗调色板的时候,你有看到姜小贞吗?”
张世宇摇头:“没啊。”
何玉继续画画。
没一会儿, 他重新抬头,盯着画室前面的钟自言自语。
“十五分放学,做值日的大约需要十五分钟做完,算二十分钟。扔个垃圾五分钟,走到画室五分钟。”
张世宇抓抓脑袋:“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太奇怪了吧,”何玉摸着下巴思索:“她怎么还没有来?”
“欸?”
张世宇惊得下巴都掉下来。
“朋友,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何玉没有配合他一惊一乍的演出,平静道:“字面上的意思,觉得奇怪而已。”
“不是,”张世宇真是知道了不得了的事:“她跟着你,原来是你们约好的吗?”
何玉否认:“没约好,她自己要跟的。”
没等张世宇缓过一口气,听到他下一句。
“但是忽然有一天她不跟了,不是也很异常吗?”
张世宇表情复杂地拍拍身边这位老兄的肩。
“你比较异常,真的。”
他用笔在废纸上勾勒出一个人形大蛋糕的轮廓,指着那团黑乎乎的线条对何玉说:“这样一个脏东西不跟着你了,你应该烧香祈福,跪谢老天超度那只鬼魂。”
“你居然,该怎么说,我从你脸上看到了……担忧?”
“噗。”
何玉忍俊不禁。
“你画画技巧大有提高啊,画得还挺像她的。”
这是重点吗?张世宇捂住额头。
画室人都走光,到了熄灯的时间,姜小贞仍旧没有出现。
“走吧。”张世宇催促何玉。
“知道了。”往走廊两边看了一遍,何玉关上门。
见他念念不舍的模样,张世宇劝道:“不可能来人啦,这个点没有人会在学校逗留的,我们说不定是最迟走的了。”
张世宇没说错。
当他们走在学校操场,已是冷冷清清,看不见一个人影。
这时候何玉再次顿住脚步,就显得很神经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