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得很传神啊。”
姜明珍硬生生地从那些花花绿绿的三角形椭圆和彩带中,找出了自己脸的影子,虽然她也不懂,何玉为什么要把她画那么圆。
“画中的人,是我呢。”她拍拍自己的脸蛋。
“有吗?”同桌怎么看都不觉得像。
“有啊,”姜明珍掏出包里的镜子,做了模仿画上的脸,挤出一个怪表情:“你再看看。”
“确实是!”诚实的同桌有一说一:“你和这个画上的脸,一模一样丑呢!”
“是吧,所以他画得挺好的。”满意的姜明珍背着手,走回了他们的班级。
上课之前,老师跟班里的学生通知了下午的活动:由他们在张柳和何玉的画中选出《我的朋友》画展的第一名,每个小朋友都有投票权。
姜明珍特意观察了一下何玉,当老师通知这件事的时候。
他趴在桌上,专心致志地给自己垫板上的卡通人物描边,仿佛老师讲的是别人的事那样,不太关心。
姜明珍挺担心他不能得第一名的。
凭良心说,她觉得张柳的画更好一些。人家画的两个小朋友玩游戏,玩具小火车画得很像,背景的小花小草也很漂亮。
何玉就不应该画她啊!
他不知道吗?她的脸长得不讨人喜欢。
皇帝不急太监急,正是用来形容姜明珍的。她一个早上愁容不展,想着要怎么让何玉多点票,获得第一名。
后来真被她想出办法了。
每周五,姜明珍妈妈都会带东西来学校,让姜明珍分给同学们,和大家搞好关系。自从姜明珍身边的人全部变成“叛徒”,她带来学校的东西也没人敢拿了。
上周便是那样,她的桌上堆满好吃的,全部人看着她一个人吃。
初时,姜明珍吃得一脸炫耀,沐浴在大家羡慕的目光中。渐渐地,看她的人变少,她也吃得有点撑,她的脸色开始不好看了。
一个人自然是吃不完的,毕竟徐美茵准备的是一个班的量。剩下的零食,全部被姜明珍藏进了她的柜子。
午休时间。
学前班的午休,小朋友们会在阿姨的监督下进行午睡。
真正睡着的人很少,大家基本都在被子里玩一玩自己藏的小玩意儿,或者跟隔壁床的同学打闹,不过这些都得偷偷地。
阿姨吹哨之后,所有的小朋友闭上眼睛。
她开始按照惯例巡视一圈,检查大家有没有老实睡觉。
姜明珍小朋友今天眼睛闭得特别快,手也老老实实地并拢放在被子里。
阿姨仍旧在她的床边停了下来。
“咳。”阿姨不知道怎么说好。
姜明珍躺的姿势挑不出毛病,规规矩矩的。可是她被子以下,鼓起了小山一般的形状。
想不知道她藏了东西都难。
换作别的小孩,阿姨可能直接过去掀被子了,偏偏是姜家的千金。常来学校的姜家太太每次都有给阿姨们送礼物,让她们多照顾一下小孩。
权衡之后,阿姨蹲下身,对姜明珍耳语:“不要闹出太大动静哦。”
闭着眼的姜明珍小鸡啄米似地点点头。
等听到大门的落锁声,说明阿姨出去了,小朋友们纷纷睁开眼,开始午间的玩乐。
“喂,”喧闹声中,姜明珍从肚子上抓起一包零食,朝她隔壁床的同学晃了晃:“你下午的画画展览投票,投给谁?”
“何……”在摆弄着叶子乐器的同学适时地咬住嘴唇。
盯着她手中的零食,他有眼力劲地改了口:“如果我不投何玉,你会给我零食吃吗?”
她摇头:“投何玉才给你。”
“啊?”同学相当惊讶:“为什么啊?你不是讨厌何玉吗?”
姜明珍冷哼一声,撇了撇嘴:“关你什么事,问那么多,投不投他?”
“投!”同学喜滋滋地接过零食。
又拿出一包,她让他帮忙传话:“你帮我给你的隔壁床,让她投何玉的票。投的话,她就有零食吃。”
小同学咬着嘴里的果冻,二话不说办事去了。
就这样,以姜明珍的床位为中心,零食一人传一人地四面分散开。
“你投何玉的话,你有零食吃,姜明珍给你的。”
“如果你投票给何玉,姜明珍会给你零食。”
“投何玉,姜明珍给零食。”
“姜明珍给的,记得投票给何……”
男孩拿着零食往自己的隔壁床一塞,突然察觉有什么不对劲。
“哦,不用叫你投票呢。”
何玉睁着眼,打量着他。
同学尴尬地挠挠脖子:“那你传到你的隔壁吧,叫他投你的票,零食是姜明珍发的。”
稍微坐起身,何玉看向姜明珍的床位。
她索性是站在那边发零食了,脚上没穿拖鞋,直接踩在水泥地上。
他问隔壁床的:“你没听反了吧?她是要给我投票?”
男孩打包票:“嗯!这个绝对没错的。”
何玉想不通:“为什么?”
这个问他,他也不知道啊。男孩自行猜测,做出回答:“大概觉得你画得好?”
“她觉得……我画得好,吗?”
何玉抿着唇,心中涌过一些奇异的情绪。
低下头,捏着手中的零食。
蜂蜜小蛋糕,零食上写的是。
外面的门猝不及防地打开了。
小孩们太吵了,阿姨进来抓人,一眼看到站外面的姜明珍。
“姜明珍。”
没办法,明显成这样,不抓说不过去的。
“你不好好午睡,得出来罚站。”
第14章 未来小画家
姜明珍没有辩驳什么,很干脆地跟着阿姨走了。
何玉侧过身,悄悄睁开眼看她。
她的睡衣下摆没有拉好,一半塞在裤子里,一半在外面。
拖鞋呢……还是没有穿上。
“何玉,你做什么呀?”隔壁床的见他掀开被子跑出去,想要拦他。
来不及了,何玉已经被阿姨注意到了。
一片人人自危的寂静中,她望着眼前这个自己送上门的小男孩。
“我也没有好好午睡。”他举起手,报告阿姨。
姜明珍古怪地看着他。
察觉到她目光的何玉,并没有回看。
“那你也去罚站?”搞不懂他的用意,阿姨试探地问。
“嗯。”他自觉地排队,站在姜明珍的身后。
那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把他们俩都带出去。
正午的阳光最盛,脚踩在地板上是烫的。
阿姨让他们站在这里后,自己进食堂吃饭了。
姜明珍和何玉隔了一个手臂的距离站着,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其实有很多想说的,但她的嘴像是被线缝住了,姜明珍深深地叹了好几口气,仍旧开不了口。
最后,先说话的是何玉。
“穿鞋。”他说。
她瞥向身侧的水泥地,他把他的鞋脱下来,放在那儿了。
姜明珍没有动作,何玉当她是又闹大小姐脾气,不愿意穿。
蹲下身,他抓住她的脚,往上一举,将自己的拖鞋垫在了下面。姜明珍重心歪掉,被他弄得差点摔倒。
另一只脚,他打算如法炮制。
? “等下,”她赶忙出声:“我自己穿!”
何玉放开她的脚踝。
“你的衣服,”他一次性说完:“后面没拉好。”
姜明珍转头看向自己身后,还真是。
——他怎么看得那么仔细啊!
“要、要你管哦。”她本来能摆出凶巴巴的样子缓解一下尴尬的,如果没有结巴的话。
何玉扭过头,没再看姜明珍。
做完这两件事,他重新恢复了刚才沉默的状态。
姜明珍努努嘴,低头往脚上看了看。
何玉的蓝色拖鞋她穿着正正好。
他的脚呢?不怕烫吗。
“喂,”她小声说:“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意外地,何玉冲她点点头。
“对,我很快要走了。”
“哈?”姜明珍瞪大眼睛,完全是第一次听:“你要走?”
“你不是说知道了吗?”何玉没想到她这么惊奇:“我爸爸的事,他的工地应该要赔钱给我们。可是他们一直拖着,都好久了,乡下的亲戚说他们工地最近干活的人越来越少,让我妈尽快回去问问是什么情况。”
“额,我知道的是……”你想跟我结婚的事。
姜明珍咽下后半句话,把注意力放在他刚才说的事上:“那你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忽然听到这样的大消息,她整个人变得紧张兮兮。
何玉没有立刻回答她,她更加着急。
“周末我爸爸新饭店开张,你要去吃饭的,你不去了吗?”
“我也不知道,”他被她的情绪感染,心情也乱起来:“可能去,好像下个星期走吧。”
“这么快……”
姜明珍的表情一下子暗了,拿何玉的拖鞋踢着地上的石子,语气中浓浓的不舍。
“你去多久啊?”
“不久的,”看着她踢出去的一个个小石头,何玉说:“拿到钱就回来了。一两个星期,或者一两个月。”
“一两个月很久啊!范阿姨一个人去问不行吗?你为什么要一起去啊?”
她大概自己也没注意到,她的手不自觉地拉住他的袖子了。
何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我妈妈是保姆,我是保姆的儿子,保姆是照顾别人的。我妈妈不在,反过来要你们照顾我了,这是不可以的。”
他的话中,有一条意味强烈的分割线,分隔开了“你们”和“我们”。
姜明珍失魂落魄地松开他的袖子。
“哦,那我会等你回来……我是说,我等范阿姨。你知道的,我要范阿姨喂饭。”
“嗯。”
下午。
小朋友们为《我的朋友》画展投票,选出学校里的第一名。
“让我们恭喜,何玉同学。”
念出最终得奖学生的名字,老师领着同学们为他鼓掌。
在掌声中,何玉走上讲台。
小朋友们里,姜明珍无疑是鼓掌鼓得最用力的那个。
老师把红底金边的奖状交到何玉手中,他双手举起它,向大家鞠了一个躬。
奖状上,大大的黑字写着:【何玉小朋友,你在本次校园绘画展览《我的朋友》中,表现优异,荣获第一名,被评为:“未来小画家”。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未来小画家!”姜明珍比获奖的本人还激动,在台下带头大喊大叫。
“何玉是未来小画家!”鼓掌的小孩们跟着她起哄。
何玉被他们叫得脸红,收起奖状,不让他们再看。
他的画将被挂在校园的“文化之窗”展览三个月。“何玉”这个名字,最近真是出尽了风头。没有一个人再叫他的旧外号,也很少有人想起,当初他们取笑他是姜明珍家的狗。
姜明珍和何玉不说话的期间,不止徐美茵问姜明珍“为什么不跟何玉多道歉几次”,范阿姨同样地,让何玉不要那么心胸狭窄,原谅珍小姐的无心之失。
何玉不愿意原谅的原因,却不止是她弄坏他的水彩笔。他想跟她划清界限,他忘不了别人说他是“土狗”时,姜明珍的附和。
他跟她玩,跟她分享自己的东西,最初是因为,她是家里的小姐,他要讨好。
但到后来,他主动和她一起玩,主动带她出门去买地瓜干,那些和讨好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他当她是……朋友。
如果她不把他当朋友的话,何玉想:那我也绝对不要,做姜明珍的狗。
“姜明珍,你画的什么呀?”
评选第一名结束后,美术老师发下来大家的画画作业,姜明珍的那一幅画作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一堆一堆黄黄的,天呐,好恶心!”
姜明珍扑到自己的画上,挡住周围人们的好奇视线。
“我看见了!”
她的后桌从姜明珍的咯吱窝中,“咻”地抽出画。
“她画了,一个在快乐大便的小男孩。”
“哈哈哈哈哈。”四周爆发笑声。
姜明珍羞恼地跳起来,抢过男孩手中的自己的画,揉作一团,丢进教室后面的垃圾桶。
“姜明珍的朋友是一个大便的男孩!”
见她真的生气了,后桌继续做鬼脸捉弄她。
“你再说一句试试?”
她一脸凶恶,朝他亮出拳头。
“哦哦,我不敢了……”后桌假意求饶,趁姜明珍放松,他找准空隙,往教室外跑去,边跑边大喊:“姜明珍画大便了!大便朋友!大家快来看!”
姜明珍怒气冲冲地攥紧拳头,追着他后面跑。
最后那幅画也没有被她再带回去。
那些橙黄色水彩笔涂出的高山,那个短头发的笑脸男孩,皱巴巴地揉成脏兮兮的纸团。
它安安静静地躺在垃圾角,彻底被人遗忘了。
拜姜明珍一塌糊涂的画技所赐,这世上只有很少的人能看出,她画的不是在快乐大便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