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全丰略沉吟半晌,笑道:“夫人所言甚是,倒是我糊涂了,从此丢开医书,去医万民方是正道。”
王氏暗松了一口气,这几年丈夫看医书看的都快入迷了,自己还真怕他哪天想不开非要去当大夫了,那这么一大家子人该仰赖何人。
不提王氏慧语劝说丈夫,再说棠梨,转天一早便启程往竹山县去了,道儿远自不能再骑毛驴,套了马车,梅婆婆赶车,棠梨坐在旁边欣赏沿途的风景。
出了岳州城,风景越发绮丽,远山隐在碧波间,水汽蒸腾,波光袅袅,如一幅长卷的水墨画在棠梨眼前缓缓展开,意境高远美不胜收。
只可惜沿途的百姓却并无和乐之态,虽不至于衣不蔽体,却都带着困窘绝望,对周围的美景视而不见,这也怨不得他们,连最基本的温饱生计都不能维系,哪里还有闲心欣赏什么风景。
进了竹山县,寻人扫听劲节先生,那人奇怪的打量了棠梨两眼,仿佛棠梨不知劲节先生住哪儿,很奇怪似的,往山上一指道:“先生这些年一直在上头的老君观里修行呢。”
棠梨愕然,这位劲节先生竟是个老道吗?
第44章 绝非死症
沿着山道拾阶而上, 不大会儿便瞧见隐在青松翠柏中的一方古刹, 也不知多少年了,观前的石阶已磨的圆润光滑, 透出一种玉质的细腻, 映着爬满墙的苍苔, 有种难以言喻的沧桑厚重。
站在石阶上棠梨抬头,上面有块古旧的匾额,年代久远风雨侵蚀, 匾额上的字已褪的几乎看不清,需仔细辨认才能认出是老君观三个字。
两扇门半掩着,从门缝里看进去, 颇有些冷清, 不像那些香火鼎盛的寺庙道观,可从刚问路那人的反应看,这位劲节先生应是竹山县一位人尽皆知的人物,他的修行之所怎会如此冷清?
正纳闷呢, 门从里头开了,出来一个眉目清秀十二三的小道士,看见棠梨几个揖了个礼道:“施主若是来求药的, 还请改日再来,我家师傅如今病着, 看不得诊。”
棠梨更为讶异, 叶大人说这劲节先生有圣贤之风救世之才, 到了这竹山县才知竟是个出家人, 如今这小道士却又说他家师傅看不得诊,既能看诊必是大夫了,怎会病的如此严重。
那小道士见棠梨并没有走的意思,以为她仍要求药,又道:“我师傅病的极重,已有许久不看诊了,施主若是求药还请去旁处吧,也免得耽搁了病患。”
棠梨方道:“我不是来求药的,在下闻听劲节先生贤名,特意前来拜访。”
那小道士道:“刚也说了我师傅病重,实不宜见客,施主请回吧。”说着又揖了一礼。
棠梨目光一闪:“不瞒小师傅,在下也是大夫,既先生病了,可否让在下进去瞧瞧?”
那小道士愣了愣,打量棠梨一遭,眼里尽是怀疑之色,想必是觉得棠梨这个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怎可能是大夫,即便是大夫,这么点儿年纪,医术又能高明到哪儿去,前头来了那么多郎中大夫,可都说师傅这病不可治了,这小大夫又有什么用?
想到此摇摇头:“施主请回吧。”说着就要关门。
棠梨上前一步挡住道:“小师傅,不试试如何知道我不能治,更何况,你家师傅如今已经病成这般,便再坏也不过如此了,让我试试若万一治好了,岂不是救了你家师傅一命。”
那小道士觉得棠梨的话有些道理,师傅如今都吩咐他们准备后事了,还能坏到哪儿去,便打开了观门:“那,你进来吧。”
棠梨迈步走了进去,进了老君观,棠梨暗暗松了口气,头一次知道给人看病还得费尽口舌。
老君观里不大且年久失修有些破败之相,但观中古木参天,松涛阵阵,倒是颇负意境,棠梨跟着小道士直接往后院中行去,一进后院便见院子里搭着木架子,架子上都是晾晒的药草,棠梨便忍不住吸了口气,这股草药的味道实在太熟悉了,看起来这位劲节先生还真是位大夫。
棠梨跟着小道士正要进屋,却见另一个小道士从屋里走了出来,看见棠梨皱了皱眉:“清风你这是做什么,不是说了师傅病了不能看诊也不能见客吗,怎么又把人带进来了。”
清风?棠梨忍不住想笑,想来这个说话的小道士该叫明月才是,正想着,便听清风道:“明月,他说他是大夫,知道师傅病了,来给师傅瞧病的。”棠梨暗道,果然让自己猜中了。
明月眉头皱的更紧,扫了棠梨一眼道:“他是大夫?”语气很有些不屑。
清风凑到那明月耳朵边儿上低声嘀咕了几句,想必是说服明月,让棠梨给他们师傅看病,毕竟这时候死马的当成活马医,万一治好了呢。
那个明月虽不信任棠梨的医术,却被清风说动,不情不愿的让开身子让棠梨进屋看诊。
棠梨有些哭笑不得,自己这个军总医院炙手可热的中医科主任,竟也有如此不受待见的时候,搁在前世自己如何也不会想到的。
屋里的摆设不似出家修行的,若非墙上挂的老君像,棠梨还以为自己进了药房呢,整个一面墙的药柜足有两人高,上面标注着药的名称,旁边的长案上秤药捣药的家伙什,一应俱全。
靠窗的炕上躺着一人,棠梨进来他也没什么动静,躺在哪儿一动不动仿佛死人,清风低声道:“这便是我师傅。”
棠梨近前,见炕上躺了有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年纪瞧不大出,但面色萎黄,瘦弱不看,闭着眼眉心皱的紧紧,若非气息短促,还真不像个活人。
棠梨心道,怪不得那么多大夫来看了都说不可治,光瞧这光景的确像是不治了,只不过棠梨却发现,自己靠近的时候,炕上的人虽看似毫无反应,但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的眼皮动了一下,虽很轻微但棠梨还是发现了。
爷爷曾一再说望闻问切四诊望为第一诊,可见望诊的重要,只有仔细观察跟后面的闻问切相结合才能辨别病因症候用药方能切症。
若果真是不可治,便不会有这样的反应了,即使只是轻微的反应也说明病人尚有神识,并非濒死之人,棠梨探身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便问症状病因?
炕上的劲节先生自是不能回答,旁边的小道士明月不信棠梨,故此只在旁边立着不吭声,眼底尽是忧虑之色。
清风到底厚道些,开口道:“我师傅近一年立志苦修参悟道法,不让我们跟随,自己一个人搬到了后面竹林内的草屋中,除了每月十五出来看诊舍药,其余日子皆在竹林内,不准我们送米粮亦没有被褥炭火。”
棠梨愕然:“那你师傅吃什么?”
清风:“饿了就吃野菜,渴了就喝山间的泉水,这般过了一年,前几日又逢十五却不见师傅出来看诊,我跟明月进去竹林便见师傅昏在地上,这才知道病了。”
棠梨倒是未想到劲节先生这病竟是自己作的,他还真当自己是神仙了不成,不用吃饭只餐风饮露即可,便是精壮的汉子这般过上一年也熬不住,更何况劲节先生这样有些年纪的人。
食不果腹,衣被不能御寒,又处在竹林那样潮湿阴冷之地,不得病才奇怪。
棠梨伸手诊脉,果然脉象微弱,左寸弱,尺弱尚可见,右村弱,关滑数弱,尺若甚。
明月见棠梨诊脉的样儿还真像那么回事儿的,料定她再装蒜,忍不住出言讥讽:“怎么样,可诊明白了,我师傅这病可有的治?”
棠梨自是知道这小道士不信自己,并不说能不能治,而是说起了症状:“从脉象上看,先生这病应有些时候了,发病时卧床眩晕不能转侧,每日都会昏厥数次,呕噫不能食数日,不知在下说的可对?”
清风明月两人惊愕的对视了一眼,心道,他怎么知道的如此详尽,尤其明月顿时收了轻视不屑之心,能只一搭脉便能如此精准详实的说中师傅的症状,足可见此人医术不凡。
至少前头那些个大夫就没一个说中的,想到此忙肃容揖手:“不知贵客竟是高人,刚明月失礼了,还请贵客大人大量莫要与明月计较。”
棠梨笑道:“我的确看起来不像大夫,明月小师傅不信也在情理之中。”
明月这才松了口气,他是真怕棠梨记着自己刚才失礼冒犯,甩手走了,那师傅的生机岂非要断在自己之手,好在他并不与自己计较。
忙道:“前头的几位大夫都说我师傅这病已不可治,让我们尽早预备后事。”说着眼巴巴望着棠梨,眼里充满希冀。
棠梨也不忍为难他便道:“劲节先生这脉象乃是中气大虚之症,不过看着虽险却绝非死症。”
清风明月听了顿时大喜过望,齐声道:“当真?”
棠梨点头:“性命攸关,自不会胡言。”说着让梅婆婆取了纸笔出来,写了个方子递了过去:“足量三剂煮半个时辰,不分昼夜分三次服用,若我所料不错,一剂下去,先生应能醒了,至明早,便可大有好转。”
清风明月虽信了棠梨是个医道高手,也对她这番言语有些存疑,他们师傅可不是病一两日了,且前头好几个大夫来瞧过都说不能治让预备后事,连方子都不敢开,谁知这位竟说吃一剂便能清醒,明儿一早就能见大好,难道这不是药方而是太上老君的九转金丹不成。
两人互视一眼便有了主意,清风道:“既贵客说家师明日便能大好,便请贵客暂在观中住下,待明日家师清醒再感谢贵客。”
棠梨哪会不知这俩小道士的心思,不过是怕自己开的药不管用,才寻个借口留住自己,本来自己来寻劲节先生就是为了让他知自己的情,这话都没说上一句呢,要是走了岂不白跑了一趟,便点头道:“如此便打扰了。”
棠梨暂时留在了老君观里,便让梅婆婆回叶府送信儿,也免得老夫人担忧。
老君观的客居是简陋了些,不过棠梨自小跟着爷爷四处看诊,什么苦没吃过,相比之下这老君观还算条件好的呢,至少被褥干净,有水有饭,还有这阵阵松涛以及隐约的流水声,想必不远处有山泉,卧在竹榻上耳畔听着松涛泉鸣入眠,倒颇有意境。
第45章 中西结合
转天棠梨起了个大早, 难得能住在老君观中, 怎么也不能错过山里的好景致,听两个小道士说,这老君观后面的竹林子便是竹山县有名的竹海, 前几日在岳州城外的山上远远望见的那片青葱翠嶂便是这里,且有许多药草,棠梨便寻了个竹篓背着, 穿过老君观直接进了后山。
一出老君观映入眼帘便是千竿青竹, 翠影摇曳凤尾森森, 棠梨往远处看了看, 竟好像没有边际, 果真是名副其实的竹海。
旁边有一弯清泉沿着山壁岩石缝隙流淌下来,发出叮叮咚咚的水声,伴着风吹竹叶的簌簌声,以及啾啾的鸟鸣,组成了一首最动听的乐曲, 犹如天籁。
棠梨驻足听了一会儿才抬脚进了竹林, 湿润的空气催生了许多药草,不多会儿棠梨便采了满满一篓,其中还挖了几颗刚冒出尖尖儿的鲜嫩竹笋, 棠梨怕迷路一直沿着那道泉水而行, 看看日头升了起来, 才原路折返回来。
道儿上看见了劲节先生苦修的草屋, 说是草屋其实是竹子搭的, 只是顶上盖了茅草,棠梨进去瞧了瞧,不禁摇头,这劲节先生还真是名副其实的苦修,屋里空空如也,莫说被褥就是连床都没有,更没有炭火,便棠梨只在竹林子里待了这么一会儿,便觉冷意侵骨,可想而知到了晚上这里得多冷,没有被褥炭火御寒,不冻死都是命大了,更何况吃的还不好。
苦寒之地大都食荤,就是为了抵御寒冷,天天吃野菜喝泉水,谁扛得住,加之竹林内阴冷清寒,若偶尔避暑休假自是一方宝地,若久居饮食上便要改变,这也是后来为什么有南甜北咸东辣西酸的饮食特点,正是跟各地的气候有关,中医上讲风寒暑湿燥火六淫治病,此六淫之所以致病正是因过了,有道是万事过犹不及,平和中正方能安泰祥和,可各地的气候又不同,人想适应气候便只能改变饮食习惯,暑热的地方多食去暑之物,而湿气重的阴凉之地便要助阳除湿,这与治病是一个道理。
而劲节先生久在这样阴寒之地居住,阴寒必生湿气,只吃野菜喝泉水,那野菜大多是清火的寒凉之物,泉水更是山上积雪所融,日日如此湿气未除又添寒凉,长久下去,必会营养不良加风湿病,再重些便中气大虚而至晕厥,这便是劲节先生的病因。
按说劲节先生既能看诊,这样浅显的道理也该明白,为何还要执意苦修,棠梨一直不大理解出家人这种苦修,人不是神仙,总要吃五谷杂粮,餐风饮露都是神话故事里瞎编的。
也不知劲节先生是怎么想的,难道他想成仙?
从后山回来,一进老君观,那个叫明月的小道士便迎了过来,一脸兴奋的神情:“叶,叶大夫你那药方当真比太上老君的九转金丹还灵验,果然就像你说的那般,只昨儿吃了一剂我师傅便清醒了,今儿早上吃了第二剂,如今都能下炕走动了,我师傅特意让我来请叶大夫过去,也好当面道谢。”
既然能让明月来请自己,可见好了不少,棠梨便放下药篓往去见劲节先生,这也正是她来竹山县的目的。
一进院便瞧见院子里走动的劲节先生,昨儿他躺在炕上不言不动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这会儿站了起来,身姿挺拔,看上去年轻了许多,棠梨猜着至多不过六十岁,或许更年轻。
听见动静,劲节先生转过头看向棠梨,眼里惊诧一闪,心道,这便是治好自己病的神医?怎么是这个年纪。
清风明月这些日子不分昼夜的守着师傅,就怕师傅有个闪失,今儿一早见师傅都能下地溜达了,欢喜非常,一欢喜就忘了说棠梨的年纪,只说是医术高明的神医治好了师傅的病。
劲节先生这才让明月请了棠梨过来,哪想竟是这样一个毛头小子,不免疑惑自己的病真是他治好的,还是说这小子撞了大运,凑巧治好了自己的病症,却想起今儿一早清风拿给自己看的方子,那方子用药大胆,配伍精妙,自己足足看不下十遍,也未发现有一味药是可有可无的。
劲节先生精通医理,自是知道大夫开出的方子总有几味药是可有可无的,就是说加了这味药,与病症也没多大干系,只要不反不畏,至多也就无功无过,而大夫明知无功无过却仍要写在方子上,一是为了银子,二也是为了显示自己医术高超。
殊不知医术高低与用药多少并无干系,只要切症,便只一味药也能治病,不切症便开上一百味药也无济于事,相反大多大夫都会开许多种药,这说明有很多药是不确定的,才一股脑都写下来。
而棠梨这个方子,党参,白术,干姜,炙草,制附片,生芪,生半夏,生姜,数数仅用了八味药,且一剂自己便清醒了,要知道之前自己可是病的都快预备后事了,而第二剂用过便能下床走动了,这哪是药方分明是神仙丹,且如此精到的配伍完全称得上医道圣手,便至今除了余家的老东家余宝蕴,自己真不知大梁还有这么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神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