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原来在这儿,可叫晴芳姐姐和奴才们好找。”
那少年收回追云栖而去的目光,敛了笑,神情平和中又带着些许淡淡的不悦,“我要去哪儿,还得向她报备?”
见他们殿下似乎不高兴了,那小太监赶紧赔笑,“您说的是,说的是。”
少年没再言语,转身缓步踱到那棵梧桐树下,仰头向上望去。
小太监追到少年身边,见少年仰头,也跟着仰头向上看。
他心里纳闷:殿下这是在瞧什么呢,瞧树上的花吗?
这树上的花是浅淡浅淡的紫色,不俏丽不鲜亮。形状似铃铛,也不够伸展大气。气味也不是很好闻。
这种素净又不打眼的小花,有什么好看的?
可瞧殿下的样子,似乎挺喜欢这花的。
许久没见殿下为什么东西双眼发亮了,他记得上回见殿下这样,还是去年殿下生辰的时候,太子殿下投其所好,送了殿下一方哪位大家亲手所制的好墨的时候。
这树上的花有那么好看吗?竟能让殿下如此喜欢。
“这树上的花真好看。”那小太监为讨主子高兴,假意赞美了一句。
少年却没看他,依旧仰头望着树上。
“常寿,你会爬树吗?”
虽然不知道他们殿下为何会忽然问他这个,但那唤作常寿的小太监还是连忙回道:“奴才会爬。”
“这棵树,你能徒手爬上去吗?”
常寿瞧眼前这棵梧桐树,树干生得笔直又光滑,几乎没有能下脚借力的地方,爬是能爬,却不太好爬。
“奴才可以试试。”
少年终于转头看向他,“少滑头,你就说能不能徒手爬上去吧。”
常寿得了这话,不敢不老实,“徒手怕是不能。”
少年一笑,笑得明媚爽朗,“所以才说她厉害呀。”
殿下说谁厉害?常寿一头雾水。
“坏了!”原本还笑呵呵的人,忽然想起他忘了一件事,笑容隐去,十分懊恼地拍了一下身旁的树。
常寿吓了一跳,他们一向稳重,喜怒皆不形于色的殿下今儿是怎么了,一会儿笑,一会儿忧的,简直都不像他们殿下了。
“殿下,您怎么了?”常寿小心翼翼地问。
少年扶着树,眉头深锁,他之前只与那唤作云栖的小宫女说,若有人敢为难她,只管报他的名号,可他却忘了把自己的名号告诉那个小宫女了。
他是当今的六皇子,他叫楚恬。
……
云栖刚按照原路绕到前院,就撞见跟她一组的那个小太监。
一见着云栖,那小太监就忙问:“你可瞧见六殿下了?听秋水殿的人说,六点下突然不见了,大伙儿正到处找呢。”
原来那位神仙一样的人物是六殿下。
云栖当然不便说她见过六殿下,还受了六殿下的恩惠,只道:“没瞧见。”
“幸好你没撞见六殿下。”那小太监说。
幸好?
云栖疑惑,那位六殿下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穷凶极恶之人,撞见有什么不好?
难道她方才撞见的人不是六殿下?
第15章
见云栖面露不解,那小太监四下看了看,确定周围没人,才放心大胆地说:“你不知,这秋水殿的掌事宫女好大的威风,见我脸生,便命人将我押到僻静处一通盘问,又嫌刘公公要派人过来捉蝉果也不提前报备一声,又怪看门的太监门看的不紧,随随便便乱放人进来,说的我好像个贼似的。听说还有个人与我一道过来捉蝉果,那掌事宫女叫我找着你,赶紧一起滚。”
六殿下身边的人当真这么霸道?
云栖庆幸,幸好没叫她遇上,否则八成也会跟这个小太监一样,被狠狠羞辱责难一番。
她心里真是越发感激拉她躲到窗下的六殿下。
尽管心里还是有些记恨这小太监之前坑了她,可瞧这小太监霜打的茄子一样,一脸的丧气可怜,也就气不起来了。
“你受委屈了。”云栖说。
那小太监摆摆手,明明才十二三岁的年纪,还稚气未脱,却硬要装出一副老成沧桑的模样,“做奴才的,都习惯了。”
云栖心道:哦,那当她什么也没说。
“咱俩赶紧走吧,免得待会儿又被秋水殿里的人撞见,再挨顿奚落。”那小太监说,明显对之前的盘问还心有余悸。
云栖深以为然,片刻也不敢耽搁,立马与那小太监一同离开了秋水殿。
两人从东苑出来,便一路回到了西苑的太平馆。
只要皇上一来行宫,太平馆就永远都缺人手,永远都不缺差事。
两人刚到太平馆,水都还没来得及讨上一碗,就被安排了新的差事——到莲池捞枯落的莲叶。
云栖与那小太监被打发去的莲池,并不是那种普通的一小方莲池,而是偌大一片莲池。
这简直就是一片小湖嘛。
站在池边的岸上,满眼都是碧绿的莲叶,盛开的莲花,就算伸长了脖子,也一眼望不到头。
云栖保守估计,这片莲池至少也有两个含冰居那么大。
这么大一片莲池,单划着船在里头绕上一圈,恐怕就要半天工夫,更别说拿着网杆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将池中的杂物落叶捞干净了。
云栖欲哭无泪,能不能把她的粘竿还给她,比起清理这片莲池,她宁可去爬树。
“别愣着了,快下来呀。”石阶下的一叶小船上,那小太监冲云栖招招手。
方才趁等船的工夫,那小太监向云栖自报家门,说他叫有德。
被有德坑惨了的云栖觉得他这名字取的不对,该叫无德或缺德才对。
云栖刚登上小船站稳,有德就凑上前来,笑嘻嘻地问:“你怕水?”
云栖不言,心中纳闷,有德是如何知道她怕水的?她表现的有那么明显吗?
不错,她的确是有些怕水的。
这都是因为她上辈子曾有溺水的经历。
至今,她都忘不了那种独自一人在水中挣扎的痛苦、恐惧与绝望。
之前在太平馆,听说要叫她划着小船去清理莲池,她心里是一万个拒绝。
但身为最底层的宫人,她并没有说不的权利。
无论她心里再怎么害怕,再如何抗拒,都只能硬着头皮上。
见云栖不应声,有德又说:“没事儿,你根本用不着这么害怕,这莲池里的水不深,就算你真一个不小心掉进去,也淹不死你,也就灌几口水而已。”
云栖并没有从有德的话中得到丝毫安慰,反而有些气恼,气得直想把这小子揣进池子里,看究竟有事无事。
灌几口水而已?这池水那么好喝,你怎么不赶紧下去多喝几口。
还一不小心掉下去,就不能盼着她点儿好?
云栖懒得理会有德,径自朝船尾处走去。
谁知有德这个人,真的不怎么懂得看人脸色,追在云栖身后喋喋不休,尽嘀咕些有的没的,惹人讨厌。
负责撑船的老太监明显是嫌有德聒噪,使撑船用的竹篙敲了一下船舷,“你们两个一人一边站好,都睁大眼睛,捞仔细些。若一遍捞不干净,就得再捞一遍,直到把整片池子都捞干净了才算完。”
云栖立刻应了声“明白”,俯身拿起一旁捞取水中残叶用的网杆,转身站到了小船的一边,抖擞精神,随时准备开工。
有德长了一副机灵相,却实在不懂察言观色,不但不知收敛,话反而比之前更多。
“前辈是专管这片莲池的?您进宫多少年了?一进宫就被分来管莲池了?这片莲池可真大呀,照料起来一定很不容易吧。成天划着船风吹日晒的,人很容易被折腾老的,这可真真是个苦差啊。”说完,还极为感慨地“啧啧”起来。
这边还没等有德啧啧完,负责撑船的太监就猛地催动了脚下的小船。
云栖早有准备,站得稳稳当当。
而毫无防备的有德,一个不稳,被晃得直接跪倒在地,险些撞了脑袋。
有德吓得不轻,半晌才缓过神来,苦着脸对那撑船的太监说:“要发船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那撑船太监冷着脸,没给有德好气,“赶紧把网杆拿好,给我卖力干活,否则便把你踹下去,让你在水里游着捞。”
先是狠狠摔了一跤,后又挨了顿骂,有德一脸悻悻,却知在船上,谁撑船谁就是老大。
有德不敢当面顶撞那撑船的太监,只小声嘀咕了句,“有话不能好好说,这么凶干嘛。”
云栖生怕有德消极怠工,再连累她,只好出言相劝,“你听这位公公的话好好干,吃不了亏。”
有德一脸郁闷地揉了揉之前摔倒时,被磕疼的下巴,“谁说没吃亏。”
“还没个丫头懂事。”那负责撑船的太监瞪了有德一眼,又望向云栖,“小宫女,你叫什么。”
云栖转过身,冲那撑船的太监微微福了福,“我叫云栖,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他们都喊我老庞。”
“庞公公,有德和我都是头回当这种差事,若有不懂的地方,还请公公指教。”
庞公公点头,“好说。”
说完,便撑起竹篙,将小船向莲池更深处划去。
眼下正是莲花盛放的时节,碧绿的莲叶几乎铺满了整片水面,莲花亭亭玉立其间,宛如冰清玉洁的少女,颇具庄重矜持之美。
云栖不禁想起周敦颐《爱莲说》中的那一句“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这一句,当真是把莲花的高洁之姿写绝了,可见濂溪先生是真的钟爱莲花。
而云栖听说,这偌大一片莲池,也是当年皇上为极爱莲花的某人特意修建的。
第16章
这片莲池唤作不染池,名字取自周敦颐《爱莲说》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而那位极其钟爱莲花的某人,非旁人,正是当今皇上的结发妻子,先皇后沈氏。
云栖听说,当今皇上与沈皇后年少相识,是从青梅竹马一路走到终成眷属。
因此,夫妻感情极为笃深。
皇上爱屋及乌,也极其钟爱沈皇后为他生的儿子。
当年,二皇子才刚刚满月,就被皇上册封为太子。
云栖还听说,太子才一断奶,皇上便日|日将太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太子读书认字,教太子听政议政。
对太子是极尽宠爱,并寄予厚望。
此番,皇上前来行宫避暑,便是命太子监国,暂代国事,全权处理所有政务。
足见皇上对太子有多信任倚重。
只可惜这般父慈子孝的画面,沈皇后却再也看不到了。
就在六年前,沈皇后薨逝。
令人格外震惊和痛心的是,沈皇后并非病逝,而是被人给毒死的。
至于毒害沈皇后的人是谁,经查是贵妃萧氏。
贵妃萧氏为何要毒害沈皇后?
传言说是萧贵妃人心不足,当个贵妃不够,还想取而代之,成为后宫之主,扶自己的儿子四皇子做太子。
乍一听到这种说法,云栖并未人云亦云的轻信。
她想:那位萧贵妃既然能爬到后|宫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之位,也算是个身经百战的宫斗老手。
就算萧贵妃的确对后位和太子之位有觊觎,害人的法子千千万,她何必要选下毒这种最为拙劣的手段,难道就不能用更隐蔽,更迂回的法子?
萧贵妃毒死沈皇后这件事,怕是另有什么隐情。
云栖听闻,萧贵妃的母家辅国公府,曾为当今皇上在当年极为惨烈的夺嫡之争中,取得最终胜利,并顺利登上皇位,立下过汗马功劳。
本就极具名望的辅国公萧氏一族,在皇上登基称帝以后,更是一跃成为大夏国第一大世家,一时风头无二。
听说就连几位亲王郡王见了辅国公,都得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国公爷。
除此以外,辅国公还有一项特权,就是每回到御书房面见皇上,都可以直接入内,不必等候通报,见了皇上也不必行跪拜大礼。
这还不止,当初为表对辅国公萧氏一族的亲近与看重,皇上刚一登基就亲下圣旨,迎辅国公尚未出阁的小女儿入宫,封为昭仪。
萧氏女借母家的势力,也凭自身的美貌与智慧,不过短短数年时间,就一路从昭仪晋升为贵妃,成为后|宫之中,地位仅次于皇后的第二人,手握协理六宫的大权。
辅国公萧氏一族的声望更盛,说权势滔天也不为过。
云栖相信,人的欲望是无穷的,正因为萧贵妃与他萧氏一族已经荣宠备至,所以才更怕有朝一日会失去这份尊荣。
萧贵妃想让自己的儿子,辅国公想让自己的外孙当太子,做皇帝,以延续家族的繁盛与荣耀,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无论是夺取后位,还是谋夺太子之位,这两件天大的事,都是需要慢慢经营和筹谋的。
萧贵妃与她背后的萧氏一族,有必要那么急不可耐,急到一定要用下毒这种低级手段,去谋害皇后吗?
云栖不信能助皇上谋得帝位的辅国公,还有能协助皇后将六宫事务料理的井井有条的萧贵妃,都是没计划完备,就冲动行事的蠢货。
会不会是皇上见辅国公萧氏一族势力太强,声望太高,高到已经对皇权产生威胁,令皇上心生不安与忌惮,于是,便欲借某事将其一族除之?
当年,萧贵妃毒害沈皇后一事,一经揭发出来,皇上便即刻下旨,诛灭萧氏九族。
族中的老弱妇孺,以及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也都在被诛杀之列。
全族上下一千八百多人,光行刑就用了三天。
最终,与萧贵妃有关,与辅国公萧氏一族有关的人,只有萧贵妃之子,四皇子楚忱一个人活了下来。
人虽然活了下来,却一直被软禁于宫中。
六年多来,鲜少有人提起这位皇子,也不敢提起。
皇上对辅国公萧氏一族如此决绝,可以解释为皇上与沈皇后结发情深,只有用萧氏全族的血来祭奠无辜惨死的沈皇后,才能平息他心中那份锥心刺骨的丧妻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