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平水愤怒不已,“当年薛暸也参试了,必定是在进场前安排了人去掳夫人,大人,若不是薛暸已死了,我非剁他个八块不行!”
这话无异是把利刀,割得柳蕴心口鲜血淋淋,他竟不知,他竟不知,十年了,柳冬葵,你好样的!
柳蕴漆黑的眼珠泛着血红。
宋平水还在说,“大人,以夫人的记忆来看,这戏得做,只是你我当时不在场,谁也不知是何情况……”
“宋平水。”
“我这就闭嘴!”
两人从后门出了贡院,赶至胡明志家里,宋平水召集众人,将情况一说,屋里静默一片。
杜三娘听罢奔出了屋,胡明志跟上,两人到了院子里,杜三娘回头,恼得泪都出来,“我就知道!薛暸那个早死鬼不会善罢甘休!若是他还活着,还活着……”
胡明志捂住她的嘴,“莫要再使大人动怒,现在最关键的是做戏,你与夫人关系最密,她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第17章
杜三娘苦思良久,“当年,她随大人乡试回来,与往常无二,任谁也想不到她还遭过这个罪,只是有一点……”
“进屋与大人说!”胡明志扯起她回了屋,众人知趣地退了出去,高座之上的男人一身戾气,声线低沉,“你想到了什么?”
杜三娘满心惊恐,“那一阵,她总被噩梦魇住,我问什么样的噩梦,她也不说,我当时也不知如何治梦魇,只安抚说莫怕,后来,她就再没问过了。”
“出去。”柳蕴仰头阖了阖眼,捏紧了手中杯子,杜三娘甫一出去,只听砰得一声,杯身碎裂,男人掌中淌出鲜血,他浑然不觉,眸色猩红一片。
屋外。
众人一筹莫展,徘徊不停,“我们什么都不知,如何做得了戏?”
宋平水咬牙进了屋,甜腥味钻进鼻中,抬眼瞥见男人掌心淅淅沥沥落下的血珠,吓了一大跳,“随烟,你这是做甚!”朝门口喊,“传秦太医!”
“宋平水,吩咐大家,把隔壁房间窗户拉死,不透一点光,再凿个洞,你们扮作掳她的人,夜里将她掳至隔壁,”柳蕴仰面靠在圈椅上,气息沉缓,“她既说了是薛暸掳她,必定是掳的人透漏了消息,对话让崔时桥看着写,若你们做得不对,她会修正,你们跟着改就是了。”
“那、那……”宋平水焦灼不已,口中含着一个大问题,当年他和柳蕴不知此事,并未去救冬葵,那冬葵是如何逃出来的?这问题至关重要,可他含了半响,终是不敢提,只弯腰连声应下,“我去!我这就去!”
甫一出门,和秦太医撞到了一起,秦太医冒着被柳蕴踢死的危险,躬身小心地为他处理好了伤口,行礼告退时,柳蕴睁开了闭合的双眸,“拿一副治梦魇的方子来。”
“是!”
宋平水和众人商议,崔时桥临时写了几个对话,几人琢磨着改了改,又扮作掳冬葵的人,个个带着面纱,及至晚间,几人蹿到了隔壁。
冬葵正在描字,听闻动静,疑惑了一下,她防备地才走到门边,门当即被撞开,几人撑起麻袋将她兜住,抱去了隔壁院子,直到放到了漆黑的屋子里,冬葵仍在挣扎,呜呜咽咽的。
众人听得难受,解开布袋,依稀瞧见一个小脑袋露了出来,而后响起冬葵惊慌失措的声音,“你们是何人!要做什么!”
胡明志粗声粗气地答:“不要多问,再问还将你塞麻袋里!”谁知冬葵立马纠正:“不对!你们应该说是薛公子让我们劫了你来!”
胡明志当机立断:“是薛公子让我们劫了你来!”语罢,众人不动,冬葵略略慌张,“我总觉着你们该走了!不要站在这里!”
众人不忍离去,恐她害怕做出什么举动,纷纷躲在屋里各处保护她,冬葵以为他们走了,急忙剥掉身上麻袋,她想找门逃出去,但屋子太暗,她只得慢慢摸索,期间狠狠踩过胡明志的手,宋平水的腿,刘方正的脚……
众人疼得张大嘴巴,又不敢出声,苦苦憋着,冬葵踩了一遍,仍不罢休,因为她还没找到门,故又重复数遍。
众人:“……”
小祖宗,别踩了!
我们心疼你,你好歹心疼心疼我们!
众人苦不堪言,终于等到冬葵摸到了门边,她发现门被锁了,不由狠狠拍了几下,口中大呼救命,可惜无人应声,她恼得撞门,身子单薄撞不开,她回身,众人已躲在别处,生恐再被踩,她摸到了一把凳子,使劲拎了起来,堪堪捣到刘方正胸口。
刘方正咧嘴:“!”
冬葵拎着凳子向前走,凳子腿蹬过胡明志的脸。
胡明志疼得一哆嗦:“!!”
冬葵走至门口,拿凳子腿砸门,门板砰砰作响,夹杂着冬葵的疑惑,“奇怪,该有人阻止我的!”
众人大惊,胡明志摸索着顺着洞口钻到隔壁,隔壁屋只点了一盏灯,微弱的光只照亮了静坐的男人,胡明志不敢多瞧,从门口出去,奔到门外,怒喝一声,“若再闹出动静,抹掉你的脑袋!”
砰一声,凳子落地,冬葵跌坐在地,她靠着墙低头抱住了双膝,先是细细的啜泣声,而后呜呜咽咽,哭声渐大,听得众人抹了把脸,缩在各处不动。
冬葵那时定然是恐惧又委屈的,不然哭声何以久久不息?直到哭哑了嗓子,她才提了柳蕴,迟疑地含着不确定,“夫君……会来救我吗?”
一墙之隔,哭声与话语尽数传到柳蕴耳中,柳蕴怒得额角青筋透出,一身暴虐气息喷薄欲出,又恐闹出大动静吓住了她,只得死死捏紧扶手,将汹涌怒火可怜地尽数压在口内,化为一声低低闷哼,“救你?当年你何曾和我提过一点?提过一点!”
渐渐地,隔壁没了声音,冬葵哭累了,沉沉睡去,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她醒来,摸了摸瘪瘪的肚子,发出命令,“我该吃饭了。”
宋平水飞快蹭出去拿饭食,又从门外开了锁,迈步进来,光亮随之而来,冬葵眯起双眼,面容憔悴得令人怜爱,宋平水态度恶劣地将丰盛的饭菜放到她面前,她却轻轻道:“错了,明明只有水。”
宋平水奔出去拿水。
这一日,冬葵比昨日安静多了,不哭不闹,偶尔道一声,“夫君给我的描字任务还没完成,他该恼了。”
岂料及至夜里,她又开始呜咽,隔壁的柳蕴听至一半,疾步走了出去,跨马回了首辅府邸。
府邸仆人窥着他的脸色大气不敢出一下,眼睁睁看着他进了冬葵的衣物房,房里墙壁上衣饰琳琅,柳蕴一一拽过,华美衣服流光溢彩,悉数被他踩到脚下,他腾出脚踢开冬葵一个个梳妆匣子,价值不菲的簪子步摇滚落满地,清脆作响,一通糟蹋过后,房里狼藉一片,他尤不解气,搬起冬葵的梳妆镜往地上一掷,只听呯得声声脆响,镜中那张满是阴戾的俊脸碎得不成样子,
门外丫鬟跪了一地,静默无声中,一根素色簪子滚落到柳蕴脚下,柳蕴垂眼细细看着了半响,提步走到门口砰一声关了门,俯身弯腰,认命地将地上东西一一捡起。
第18章
长夜过去,天幕泛白,房门吱地一声响了,柳蕴缓步而出,吩咐仆人,“还按从前,这屋里该为夫人换的早早换了。”徐徐拐过廊角,犹自去了。
身后,秋风扑开半阖的房门,屋内满壁衣饰已收容妥当,依旧华美流光,珠玉琳琅璀璨夺目,就连镜子碎片都被拢于一堆,正安静地泛着亮光。
这厢,冬葵沉睡半夜,醒来后安静许多,只背靠墙壁抱膝而坐,神色似是若有所思。
宋平水等人从洞口蹭出来,见柳蕴神色平静地居于高座,皆知他终于压下心中火气,纷纷跪于下首,柳蕴只道:“候着便是。”
若按当年的情形,这一日是乡试最后一场的第三日,过了这一日,乡试结束,他与宋平水出贡院,冬葵安然无恙地去接他们,那么变故只有可能发生在这一日,他们耐心候着便是。
然而白日消磨殆尽,到了夜间,冬葵仍安安静静,柳蕴的脸色越来越沉,众人不敢擅动,皆敛声屏气静静等待。
好在,约莫后半夜,冬葵终于有了动静,一边拍门,一边扬声喊,“来人!快来人!”
柳蕴身形一动,已下座掠过台阶,领着众人往隔壁去了。宋平水提着灯笼开了门。
门口闪出冬葵一张小脸,她明显清减许多,一抹纤薄身姿纤柔而立,血色尽失的双唇微微一抿,“诸位大哥,薛公子让你们掳我时可还说什么了?”
柳蕴别开眼去,身侧手掌攥成拳头藏于袖中,眸中蛰伏的阴郁戾气叫嚣着钻入心肺,他不由连退几步,离冬葵远了许多,才扼制住心中那股把冬葵摔到床上教训一番的冲动。
众人垂眼,当没瞧见,宋平水按照崔时桥编好的本子瞎说:“若你老实,对你好点!”
冬葵蹙眉:“好像哪里不对。”
宋平水当即换版本:“薛公子说了,若你老实了,求饶了,送你至薛公子府中!”
冬葵不纠正了。
宋平水竟然蒙对了。
不过须臾,冬葵一双杏眼溢出颗颗泪珠,眉尖微微蹙起,楚楚动人至极,“我夫君是不会来救我了,不如随了薛公子,你们就带我去薛公子府里吧。”
众人:“!”
小祖宗哎!
这话可说不得!
柳蕴就在几步远,分明不过是个秋夜,众人竟都如坠入寒冷冰窟,骇得汗毛直立,心头打哆嗦,哪里还敢应声?
“你们不愿意?”冬葵哭得我见犹怜。
换来柳蕴低低训斥众人:“还不应下!”
宋平水连忙道:“姑娘想通了就好,咱们走吧!”
众人带冬葵出了房间,因不知薛暸在沅江府的宅子在哪儿,在院子乱转了好一会儿,柳照见冬葵只小心跟着,再不出声提醒,了然地低语,“她并不知这个,你们暂且带她上街道。”
众人领命,带着冬葵出了宅子,上了街道,已是深夜,街上并无行人,兴许因这,当年掳冬葵的人放松了警惕,并没有为了怕她逃跑而将她团团围住,而是像现在一样,散散地走在她的周围。
一行人往前走了好长一会儿,冬葵顿步,“我总觉着对面该来一辆马车了。”
柳蕴听到吩咐随从速速备马车,不过一会儿,一行随从赶着马车从对面缓缓而来。
有马车,就有人,兴许是这马车里的人救了冬葵。
柳蕴朝宋平水瞥去一眼。
宋平水会意,“马车里可有人?”
冬葵茫然许多,又似恍然大悟,瞧其神色应是想起许多事情,“有,里面坐着西南王府世子秦立。”
人物身份地位名字说得是一清二楚!
众人:“……!!!”
竟然是秦立!
众人当场一怔。
一是实难置信身为西南王府世子爷的秦立,若非大事,从不离开西南王府,十年前竟在深夜来至沅江府,且和小祖宗扯上了关系!二是,大人就在身后,想必他也不知,小祖宗这回可真是戳到他的肺管子了!
夜风呜咽,柳蕴半响未动,俊美的侧脸被灯笼微弱的光拢着,瞧不出是何神色,见冬葵略略慌了,才绕过众人来到对面马车前,迈步上去了。
他这是要扮作秦立。
众人掩下惊惶继续带冬葵往前走,马车越来越近,宋平水按照写好的本子情节,生恐冬葵见有人来了呼喊救命,想用袖子塞住冬葵的嘴,没成想冬葵甚是机敏,张口就咬了上去。
其余人听得宋平水一声凄厉惨叫,纷纷过来压制冬葵,冬葵极快地松了口,趁他们还未反应过来,立时大呼救命,将要驶过的马车停了下来。
而后,随从将宋平水等人打倒在地,绑在一起扔到了墙边,冬葵就这样被秦立救了。
当年秦立从车里下来,借着灯笼的光,见姑娘姿容绝色,身姿纤纤,一抹细腰不堪一握,顿生怜惜之情,“可怜的姑娘,我家有良田万顷,广厦千间,玉盘珍馐,华服美裳,可要跟我回家?”
冬葵生平头次听到这样的话语,以至于到了现在,哪怕她脑子糊涂了,已忘了秦立当时是何模样,也没能忘了这些话,于是她凝视着带着面纱的柳蕴,重复了秦立试图拐走她的话语,“我总觉着你该这么说。”
众人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妈的秦立!
你是想让我们清明节去给你烧纸吗!
没人敢去窥柳蕴的脸色,轻薄的面纱遮去他翕动的嘴角,低沉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冬葵歪头想了想,谢过救命之恩转身离去,“不要,这些等我夫君中了状元,都会给我。”
当时秦立就这样被拒了,他不死心,提出送冬葵回家,冬葵感激地应了,如今柳蕴将冬葵送回宅子,目送她进了门,而后自己下车,也进了院子。
一番闹腾过后,天快亮了,为此冬葵一回到屋中,别的不做,先把描字任务做了,而后烧水沐浴换衣,对镜收拾了许久,才掩下面上的憔悴之色。
柳蕴躲在暗处瞧得仔细,及至天亮,他同宋平水进贡院,不过多时,佯装出来,冬葵已赶着马车来了,在马车上朝柳蕴欢喜地扬袖挥手,“夫君!”
一如十年前。
柳蕴不发一言地上车,装作带冬葵回到县里,于是马车又开始在旧街溜圈儿,群臣再来凑热闹,顾颐大刀阔斧地往巷子口一坐,沈一槐捏着账本,“不好意思哈,诸位,交银子!”
群臣怒骂二人:“趁火打劫,狼狈为奸!”
纷纷掏钱:“记得买东西哄夫人开心!”
沈一槐:“好嘞!”
马车溜了一天停下,宋平水扶着老腰下来,柳蕴抱着睡去的冬葵也下了车,吩咐一声,“你们也且去休息。”缓步进了院子。
宋平水奔去隔壁瘫着。
乡试这场戏结束,众人纷纷松了口气,“想不到这场小夫人折磨的倒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