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葵由丫鬟扶着去歇息了,齐先生退出正厅,路过门口,柳蕴低沉的声音传了出来,“先生,这边走。”
这声音裹着寒意,听得人激起一身冷汗,齐先生抖了抖身子,随着柳蕴回了书房,一进房门,柳蕴回身就问,“出了方子,需多久会好?”
“块则三日,慢则十日。”齐先生对自己的方子效果十分清楚,他原以为柳蕴听了欣喜,柳蕴却不甚愉快地拢了拢眉,半响下了命令,“先不出方子,只治眼下受的风寒。”
这……不治失忆?
齐先生心头一悚,一时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眼里,柳蕴负手而立的姿态散发出冷然的怒气,他不再多言,寻个理由退了出去,想去找宋平水问一问,宋平水不在府里,只得先出了风寒的方子。
方子一出,就令丫鬟煎了药给冬葵送去,原本是丫鬟小心地端着的,中途被迎面而来的男人截了去,柳蕴淡着神色吩咐,“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得进院来。”
“是。”
孩子还在隔壁睡着,小孩子睡眠多,乳母丫鬟小心地候在一旁盯着,夕阳落山,冬葵孤身坐在窗前缝制孩子的衣服,她这两日总在忙,不是做这,就是做那,好像不寻件事做就不行一样。
“大夫才吩咐过,你要好生休息,这些府里有的是人做,何须你亲自动手?”柳蕴端着药碗走过来,将药碗放在桌子上,“过来喝药。”
冬葵眉头一皱,“青竹呢?”
“不在。”柳蕴屈指敲了下桌子,“过来。”
冬葵背对着他,他瞧不见冬葵是何表情,若是瞧见了,就会发现冬葵拧着细眉,似在忍耐什么。
冬葵悄悄呼了口气,像是在放松心情,她以为自己这几日总受那些不好片段的折磨,佯装无事地回头,“且放那吧。”
“我说过来。”柳蕴一字一顿地说,脸色沉了下来,见冬葵不动,仰起头长长呼了口气,似是将心中浊气散了出来,再开口时语气一柔,“快过来喝了,放的时间久了,会凉。”
冬葵态度不变:“放那,我会喝。”
“你的意思是非要我出去,你才喝?”
冬葵不吭声。
显然是的,柳蕴有火发不得,有气撒不得,他也清楚这些火气都是他活该,他不能对着冬葵发,屈起的手指不停地在敲桌子,敲击声越来越急,越来越急,听得冬葵拧起眉尖,“你不走?”
砰一声,手掌猛地拍了一下桌面,柳蕴咬牙,“你记得喝药,我这就走!”
出了院子,眉间压着暴风骤雨,原以为有了孩子,冬葵会开心一些,将过往那些不开心的旧事篡改,没成想先前篡改不少,到了极为关键的时期,她竟半分不动。
再者,按照当年的时间线,那次他佯装病了不喝药,诱哄冬葵过来瞧他之后,冬葵再不提孩子之事,两人关系恢复如初,这般欢喜地过了一阵子,期间也因朝堂日子难熬,刻意逗过冬葵,冬葵哭得稀里哗啦,他瞧着竟又生出无限心力,“别哭,答应你的我会做到,很快了。”
朝堂形势越发严峻,繁重政事来了去,去了来,像山一样堆在心头,但因着与冬葵的承诺,他都极力做到最好,孰不知还是生出了纰漏,让废帝有了下手的机会。
那晚,回府时已是星子满天,想寻到冬葵抱一抱,寻了许久都没见人,有丫鬟过来禀报,说在蘅青院找到了冬葵,柳蕴赶去蘅青院,发现冬葵正一声不响地在窗前坐着,误以为自己回来晚了,冬葵在置气,笑着过去解释,“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明日早些回来瞧你。”
冬葵抬起头,静静地瞥过来,“瞧我?瞧我哭么?”眉眼含着一抹讥诮,柳蕴听得奇怪,疑惑一声,“哭了?”对着她的脸颊左看右瞧,“不像哭过的样子。”
冬葵深深地望进他含笑的双眼里,“你再多说几句,就可以让我哭了,你总有让我哭的理由。”
柳蕴眉头一皱,“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可以让我哭,来满足你。”冬葵扬起脸颊,两人近乎贴面,她轻轻柔柔地解释,“我试探过了,你总惹我哭,惹了又说逗我,专门逗我难过么?”
冬葵叹了口气,“我想知道原因。”
柳蕴浑身的血液凝固下来,周遭一片静寂,冬葵执拗地望过来,他被逼得后退几步,佯装不在意地说,“你多心了,没有的事。”
“夫君,我都问到这份上,你还不讲实话么?”冬葵面上浮出失望之色,柳蕴极不愿意她对自己失望,旋即转身要走,“近日你恐累着了,好生休息。”他不能说,他实在害怕说出来看到冬葵更为失望的表情。
孰不知他的逃避已是答案,一脚刚迈出去,冬葵冷冷道,“你若是此时不说,日后也别说。”他还是狠心走了。
第二日再来,冬葵已变了一个人,锁着房门不让他进,他走到窗前喊,“柳冬葵。”
冬葵打开窗台,漫不经心地问,“何事?”
“我进去,抑或你出来。”
冬葵,“你既不能进来,我亦不会出去,你不说,我便替你说了,一直以来你都拿我当发泄的工具,逼着我哭,你很满足吧?不要动不动就沉脸,我哭时你不愉悦么?”
内心的不堪被最亲近之人血淋淋地挖出来,柳蕴恼到极致,死死咬着牙发不出一声来,冬葵还在轻松地继续说着,“你既然做了,为何不敢承认?你承认,我便从这里出去。”
柳蕴只道:“出来!”
“不!”冬葵隔着窗户拿凳子砸他,一手按向自己的心口,“柳蕴,我这里长大了,我不要做你发泄情绪的工具了。”她冷冷地望过来,“你现在很难吧,先帝一去,陛下就想方设法杀你,你还想废了他扶小皇子上位。”她拿话激他,却不让他碰一下,更不会落一滴泪,柳蕴恼得脸色铁青,还是那两个字,“出来!”
“我不!”她只在屋里瞧着,“你真可怜,靠着一个女人的泪,撑到现在。没了我,你还撑得住么?”
柳蕴拂袖而去,“不出来是吧?那便再也不要出来!”在中庭吩咐随从堵了院子的门,回到屋前,徘徊不停,冬葵的声音发冷,“只要你承认,我便出去!”
柳蕴满面冷光一闪,“是你多想了!”
“是么?”冬葵砰一下关了窗户。
两人一言不合,陷入了僵持之地,冬葵有骨气得很,说不出去便不出去,柳蕴开始时常宿在吏部,若说以前还克制些,自那日过,再上朝他已是蓄势待发的剑刃,锋芒直指废帝。
废帝终于决心杀柳蕴,哪怕柳蕴会将那个秘密宣之于口,惹来天下人的鄙夷,他也容不下柳蕴了。
第60章
废帝与亲信谋划之际, 仍是将冬葵加了进去,他早已在柳府安插了眼线, 那眼线谨慎做事,小心观察, 故作关心地提示冬葵, 冬葵本已对柳蕴非要逗她哭一事有所怀疑, 再一被提示,不免出手试探,两人这才心生间隙。
废帝总见不得两人情深,这个结果取悦了他, 他不仅不收手, 还要继续在冬葵身上做计,“可赐美人进柳府,两人决裂,柳蕴更好对付。”
亲信面面相觑,废帝这时候过于关注冬葵, 在其身上花费时间实则是对大局不利, 一人遂进言, “陛下,时间紧迫, 我们可从旁的方面入手。”先前拥护幼帝那帮人已被削官还乡,柳蕴几乎孤身撑着,正是对付他的好时机,一味利用他的后宅是在耽误时间。
如一盆冷水, 浇了废帝一头,把废帝满足的情绪冲个干干净净,只留了一点对柳蕴即将失去冬葵的期待,这点期待怂恿着废帝冷笑一声,“你们这是在质疑朕的决定?”不满的视线睥睨而下,亲信唯唯诺诺地伏地请罪,再不敢多说什么了。
次日早朝过后,圣旨与美人进了柳府,柳蕴被送美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废帝为太子时就做过了,那两个美人虽说最终还是被送了回去,到底隔应了柳蕴一把,废帝乐见其成,此次更是恶劣地想一箭双雕,若柳蕴抗旨,他就当即发难,违逆天子抗旨不遵的罪名也不小,若不抗旨收了,他就不信柳冬葵不伤心。
不过片刻,宫人只身出了柳府,美人被留了下来,柳蕴收了!消息传至宫中,废帝拍手大笑,“柳冬葵,你可是看走眼了,柳蕴他就不是个好的!”
柳府倒是一如既往地安静,那美人被柳蕴安置在蘅青院隔壁,柳蕴见不了冬葵,一连几日都在隔壁待着,府邸众人私下炸开了锅,纷纷议论冬葵失宠,那美人即将上位,议论多了,人心就浮了,听命伺候美人的那几个丫鬟动了歪心思,心道若是扶持那美人上了位,自己定也跟着沾光,时不时在那美人耳边诱哄,“大人看重姑娘,又不待见隔壁的,不若姑娘努力一把。”
话说一半,那美人就懂了,一开始还有些犹豫,柳蕴虽是常来她这里,却从未与她说过一句话,从未不多瞧过她一眼,更别提更进一步的接触了,她日日悬着心,不知柳蕴意欲何为,可惜日子久了,她就将这忐忑抛之脑后了,丫鬟们整日捧着她,出了院子,仆从垂头行礼,她觉着自己不一样了,可以为所欲为了,更因着一只猫,两次闹到了冬葵跟前,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
若她不哭,冬葵兴许不记这么清,她一哭,那情景就跟刻在冬葵脑海里一样,时至今日,冬葵脑子糊涂了,还记得清楚,正忙着缝制孩子衣服呢,突地问了青竹一声,“隔壁那泪美人呢?”
青竹:“……搁隔壁哭着呢。”
冬葵满意:“倒是为难她了,哭得这么好看,多哭哭,岂不是更美了?”
青竹:“……”
青竹偷空溜出了蘅青院,将泪美人一事一说,柳蕴就想起来当年废帝送来的那个美人,心下更是烦躁,当年他留下那美人,将她放到冬葵隔壁,为的是想刺激一下冬葵,若是冬葵肯吃点醋,两人和好指日可待,结果适得其反,搬起石头砸住自己的脚了。
“去宫中请宋平水大人回来。”
柳蕴吩咐随从,已是傍晚,幼帝带决明在宫中吃得满足,玩得开心,又伙同幼帝哄着他多待一日,决明正犹豫时,宋平水接到了柳府的口信,俯身摸了摸决明的头,“决明无需顾虑什么,乖乖在这里玩,我回去告知大人一声即可。”
“对,我们再吃胖些回去!”顾颐哄起孩子来脸不红心不跳,被哄的孩子雄赳赳气昂昂,“好,我们要努力吃胖!”
宋平水安心地出宫回了柳府,柳蕴将当年事一说,“倒也简单,寻一姑娘,一只白猫即可。”府邸没见过有白猫出现,宋平水着随从出去寻,至于美人,当年那美人乃是艳丽长相,之前过来做戏的温府温若华就很适合。
宋平水派人去请,又召集崔时桥等人过来,崔时桥许久没写本子,跃跃欲试,听完柳蕴给出的当年信息,捏着本子忙去了。
温若华很快就到了,这场戏的主要人物除了柳蕴就是她了,柳蕴熟知当年事,本子有无即可,崔时桥这本子几乎是为温若华一人写的,及至他速速写完,过来和温若华讲戏,两人在廊下对面而立。
温若华看完本子蹙了蹙眉,崔时桥一下子紧张起来,“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这倒没有,只是我哭起来……”温若华垂眸咬了咬唇,近乎羞愧地说了实话,“称不上好看。”
崔时桥:“……啊?”
啊是什么意思?温若华悄悄抬了眸子,见崔时桥略红了脸,有点无措地撇开了视线,“要不我不做这戏了,换……”
“不行,我们还没出现过临时换人的情况,再者即便换了,一时间也寻不到像姑娘这般艳丽明媚的,要不你练练哭戏?”
崔时桥看上去一脸真诚地给出建议,若不是那红透的耳根出卖了他,他口中那艳丽明媚四个字就正经极了,温若华有一瞬间的呆愣,不管是崔时桥有心抑或无意,她被人当着面夸还是生平头一次。
宋平水在几步远喊,“可准备好了?”
这道声音拉回了温若华的神志,温若华捏着本子飞快转过身去,背对着崔时桥的脸颊红了大半,“那我姑且试试。”
“好,姑娘可先酝酿情绪,试着回想过去那些……”崔时桥说着说着就住了嘴,再说下去了就是冒犯人家姑娘了,他赶紧退了几步,耐心等了好一会儿,觉着时间差不多了,出声问,“姑娘,你哭出来了么?”
顿了一下,温若华缓缓转过头,眸中水汪汪,眼角还挂着泪珠,整个人都可怜凄楚几分,神色却是难堪着,“我说了,我哭起来称不上好看。”那摇摇欲坠的泪珠似珍珠般要落下。
“啊,不,好看,很招人疼的。”
这话是崔时桥脱口而出的,等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温若华已匆匆转过身去,他本人亦不知如何是好地快速地转了个圈,又转过身,两人背对着彼此,崔时桥强自镇定下来,“你再练练,我去帮他们!”
两人分开,又过了半个时辰,一切都准备就绪了,温若华穿着华服,施施然地来到了蘅青院门口,他们要做的是当年那美人第二次来求见冬葵的情景。
第一次,是那美人的白猫往蘅青院蹿,她一路追着到了蘅青院门口,那白猫轻盈地掠到墙上,跳入院子里了,那美人本欲算了,可一思及丫鬟对自己所说的话,忽地转了主意,命身边丫鬟上前敲门。
院门一开,露出一张丫鬟的脸,“何人?”
“姐姐,这是隔壁的姑娘,想必姐姐也知道了,这位姑娘养的白猫进院子里了,我们可能进去寻寻?”
门里丫鬟淡淡地瞥了一眼那美人,“不能,夫人不喜欢闲杂人等进来,猫找到会令人送回去。”复又关门。
那美人从听到“不能”“闲杂人等”脸色就不好看了,她非要进去不行,令丫鬟再敲门,这次门过了许久才开,还是之前那个丫鬟,“院子大,那猫连个影儿都瞧不见,看来要费一些时间,姑娘回去安心等着吧。”
院门快要关上时,那美人疾步上前,“不若替我再禀报夫人一次,我只是想寻猫,不会做旁的事情。”丫鬟去了,没过一会儿就回来,“不能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