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日子过的再艰难,姨娘也从没有向父亲抱怨过一生,每回父亲问姨娘,姨娘都说,“好,一切都好。”
可好不好,她最清楚。
星烟想哭,但又不敢哭。
怕哭花了脸,进宫让人瞧了笑话。
车轱辘滚动,星烟身子跟着一晃,从那车帘缝里瞥见了一眼庚侯府门前的两头石狮子,这会子才恍然醒过来,自己当真要离开了。
一个火坑里呆的太久,一出来,竟对前方的路,满怀期待。
星烟想过要嫁人,但从未想过要嫁给皇上,宫中如今已经有了两位贵妃,一位周家的,一位魏家的,两大家族占了高位,其余的贵人,她也不知道有多少。
魏家的势力能与天子抗衡,有自己的兵将。
周家又出了三个侯爷。
庚家单单一个侯府算得了什么。
但星烟与她们不同。
一不为权,二不为家族争光,她只想活着。
姨娘以前对她说,要求越低,活的越是轻松,可她一点儿都不觉得,活着,是一件轻松事。
见到金砖琉璃瓦的皇宫时,星烟还是存着一丝幻想,想那么大一个宫殿,应该有她的容身之地。
然而,星烟对未来的一片憧憬,很快就熄灭了。
马车带了地儿,杏枝和采篱扶着星烟下来,跟在太监身后深一步浅一步地走的小心翼翼。
宫墙甬道间安静的可怕,星烟连脚步都不敢踩重,凭空突然窜出来一声女人的哭喊,即便是大白日,星烟还是被吓得毛骨悚然。
“主子不是失足,是被人推下去的,我要见皇上......”
声音咔在这里,就断了,再也没了动静。
星烟手脚冰凉,回头脚步就迈不动了,抬眼往那墙边上瞧了一眼,只瞧见暗灰的一片天,见不到半点蓝。
春雨断断续续,天色本就带了阴霾。
“庚娘娘请。”前面太监催了一声,星烟才回过神来。
不知不觉,手心已是一层汗。
星烟颤抖从那包袱里掏出了一锭银子,对采篱使了个颜色,采篱紧着往前走了两步,追上了那太监。
“大人,娘娘初来乍到,不熟悉地儿,若是有什么避讳,还请大人指点一二。”
今儿来接星烟的太监是太武殿的人,曾经就在这条路上,他接了周家的周贵妃,又接了魏家的魏贵妃,银子倒是没少收,但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叫他,“大人。”
这一声听着,还挺受用。
太监收了银子揣进袖筒,笑眯眯地说道,“让庚娘娘受惊了,不过是昨儿雨天路滑,有位贵人失足跌了井。”
一听到井,星烟心肝子都抖上了,身子软塌塌地倒在杏枝身上,什么期望憧憬,顿时烟消云散。
“这春雨天,脚就是容易打滑,庚娘娘刚进宫,地儿不熟悉,若想溜达,先等春雨过了也不迟。”
太监话里有话,星烟不是傻的,怎能听不出来。
路上再好的景致,星烟也没心欣赏,跟着太监的脚步,走到了一道殿门前,那太监才停下来回头对她说道,“庚娘娘,芳华殿到了。”
太监说完,向星烟瞧去,顿时屏了呼吸。
白皙的脸上两道秀眉一皱,让人恨不得将那天上的星辰摘下来,捧到她面前。
“娘娘,若有什么短缺的,尽管吩咐。”那太监鬼使神差地多说了这么一句。
皇上刚登基两年,精力都花在了朝政上,后宫嫔妃并不多,连以往每年的选秀都取消了,宫里空着的房子大把。
星烟是芳华殿的第一人。
星烟没什么可吩咐的,只要给她一处歇脚的,让她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她就能满足,可明摆的,这宫里怕是没有一处安稳。
星烟头疼地紧。
杏枝和采篱将她扶进屋里坐好,芳华殿里候着的丫鬟婆子便到了跟前请安。
为首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婆子。
人称刘嬷嬷。
“奴才给娘娘请安。”
星烟面上一团和气,看了一眼众人,除了婆子以外,还有三位丫鬟。
星烟想即便同样都是个吃人的地方,好歹这里,环境条件优越一些。
往日在侯府,除了杏枝,屋里就没有旁人,冷不丁地这么多人围着她,她不大习惯。
关键是,她不太喜欢生人靠近。
看到她们,总是容易将她们的脸,安放在适才高墙外那位只闻其哭,不见其人的女子身上。
等其他丫鬟们散尽,屋里之余了杏枝才篱,还有适才那位刘嬷嬷。
“娘娘今日万不可怠慢。”
星烟疑惑地朝嬷嬷看过去,眼神清透明亮。
刘嬷嬷同刚才那太监一个反应,深吸了一口气,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
——祸水
如此一对比,昭阳殿和凤阳殿那两位,当真就没看头了。
可越是这样,越容易短命。
半晌醒过神,刘嬷嬷才说起了正事,“娘娘刚进宫,按规矩今日该去给皇上请安,夜里是要留下侍寝的,娘娘先歇息一会,奴才去备水,伺候娘娘沐浴更衣。”
星烟才刚犯的头痛,瞬间就好了。
撑直身子来,瞪大了眼睛瞧向杏枝和采篱,有这事吗?
又才想起来,她俩同自己一样,都是初入宫的,都不懂。
如今能懂的还就只有宫里的这些生面孔。
“有劳嬷嬷。”
星烟谢过了嬷嬷。
面上露出笑容来,两道梨涡生在唇角,简直就是一道漩涡,将人漩进去就再也出不来。
刘嬷嬷傻愣愣地出来,走了好一段,才想起重要的事。
她居然忘记讨银子了。
“你个没见识的东西。”猛地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
刘嬷嬷好歹也在宫里当差了十几年,竟然头一回被一个女人迷惑。
刘嬷嬷刚才那话没有说全。
她只说了按规矩会侍寝,她没说皇上在后宫这块,从来就没有按规矩来。
什么长脸不长脸的,皇上压根就不在意。
贵妃身后那么大的权势,也没见他赏脸。
请安后还不是被送了回来。
要是皇上今夜留了庚淑仪,那才是稀奇呢,一碗水端平,要不留,八成都不会留。
更何况,那两位贵妃存了心的不会让她有机会留。
刘嬷嬷一走,星烟又开始在屋子里打转。
昨夜姨娘同自个儿讲过那些事,连画本子都有,画册上的图星烟看着羞人,再一想起对方就是那日自己见到的皇上。
星烟更加觉得羞人。
但脑子里还是经不住去想,那样一位高贵清冷的人,要做出这等俗事来,该是什么模样?
星烟被自个儿的想法吓了一跳,她怎的这般不害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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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朕要不要满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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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我什么都没暗示。)
第六章 侍寝
请安之前,先得沐浴焚香。
这是规矩,刘嬷嬷不敢怠慢。
浴桶里撒了春季刚开的花瓣儿,星烟周身又熏了香,出来时,身上便带了一股淡淡的花清香。
春季即便是落雨,也已经退了冬,并不冷,薄薄的两层春装,将星烟的身段愈发显露了出来,星烟个子高挑,浅绿绸地斜襟回纹上衣、蓝缎地花卉纹马面裙、裙摆刚好齐脚踝。
刘嬷嬷又忍不住夸道,“娘娘这姿色,奴才头一回见。”
到了时辰点,星烟被刘嬷嬷和采篱扶上了轿子,出了芳华殿。
轿子倒不晃,可星烟的心却晃的厉害,她怕见皇上,可不见她更怕,刘嬷嬷是个好说话的人,一路都在同星烟闲聊,星烟也喜欢听。
星烟最介意的还是今儿进宫来,听到的那声喊冤。
星烟原本也没打算问嬷嬷,这等事忘了最好,最好不要再想起来,否则她晚上又该睡不安稳。
谁知刘嬷嬷竟主动说起了这事。
“娘娘小心些,落雨天最容易出事,这场雨落下来,倒没想到害死了安贵人,才来了几天,说是失足掉井里了。”
刘嬷嬷一声叹息,说,“多好的人啊,还会唱曲儿,声音如黄鹂,奴才有幸听过一回,当真好听。”
星烟总觉得后背生凉。
她可听不得井。
“这宫里有很多井?”
星烟喉咙发干,知道自己问的是废话。
“井就多了,光是芳华殿内就有三口井。”
星烟心里惶恐,从轿子上下来,双腿颤抖使不上力,下雨天被雨水沾湿的地面,都同泼了一层油,星烟一个没注意,整个人往前倒去。
刘嬷嬷和采篱两个人硬是没拉住。
星烟手磨破了皮,疼地她眼泪花儿直冒。
这一来,什么沐浴焚香,都是白搭。
衣服脏了不说,脸上还占了污泥。
她怕是第一次如此出糗的妃子,星烟当着一众人的面儿,也没觉得有何丢人,呜呜地哭出了声,刘嬷嬷在她身后急地团团转,“可怎么办啊,这样如何去见皇上?”
采篱蹲下来揉了揉星烟的膝盖,心疼地问,“摔着没。”
星烟点了点头,肩头耸的更是厉害。
“皇上会不会嫌弃我?”
门前的太监,看进眼里,不由地打了个颤,那担惊受怕的模样儿,谁忍心嫌弃。
这番动静终于惊动了屋里的人,皇上身边的太监肖安出来问道,“怎么回事?”
不待旁人回答,一眼望去就见星烟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噙着泪,一身狼狈地站在那里。
肖安愣了愣,才进屋禀报了皇上,“禀皇上,是庚娘娘,在门前摔了一跤,正哭着呢。”
金龙香炉里的熏香,寥寥几缕清烟缭绕,赢绍金丝龙纹的黑色袍袖在御案前一荡,沉静深邃的眸子微凝。
“进来。”
星烟将受伤的那只手藏在了袖筒里,脸上的泥污被采篱擦拭干净,经她泪水一冲洗,竟也白净如初。
细碎地脚步跨过门槛,比起上回她在侯府斗胆拦了他的路,这会子屋子里的沉静和压抑,更让星烟紧张。
星烟不敢抬头,盯着脚底那一片的余光,也只能大致看清皇上在哪个方向,模模糊糊的一道人影,她光是想起那张脸,就害怕。
“臣妾请皇上安。”
声音因胆怯多了几分娇弱,却娇而不作。
赢绍抬起头朝她看去。
头垂的太厉害,只瞧见一头青丝,单插了一根银镀金蓝料珍珠菊花簪。
浅绿的衣袍胸前一团变了色,明显是沾了雨水。
“赏。”
赢绍说完,视线又回到了御案的奏折上。
星烟心头一跳,慌地抬起头,朝肖安看去,肖安的笑就跟长在那脸上似的,弓腰说道,“娘娘请。”
这是要赶人了。
肖安也实属没法子,以往都是这么来的,皇上谁也不会留。
星烟擦破了皮的掌心被她掐的有些麻木。
她害怕的要命。
竟也壮着胆子看向了赢绍。
“臣妾有罪,不敢领赏。”
这一番举动,似乎已经花光了她所有的勇气,水雾蒙蒙的眼睛瞧着赢绍,里头分明是怯怕,可再往里一瞧,又能看出勾人的意图。
偏生那张脸,又很无辜。
赢绍盯着她,过了好一阵才移开目光,声音沉稳,不冷不热地问她,“会研墨吗?”
星烟愣了愣,然后狠狠地点了点头。
“臣妾会。”
星烟踩着小碎步走到了赢绍的御案边上,肖安才反应过来,忙的上前,将墨砚放在星烟的面前,笑容可掬地说道,“有劳庚娘娘。”
星烟在侯府时,为庚侯府研过墨。
那时候,姨娘为父亲煮茶,她为父亲研墨。
如今一回忆起来,那些过往也不尽然都是苦楚,也有些偶尔的温馨与幸福。
苏烟知道,那偶尔得来的幸福都是姨娘的努力,为她争取的。
如今姨娘不在,她自己的幸福,她就得自己争取。
苏烟轻轻挽起袖筒,露出了白皙的手腕,五指纤细,没留指甲,赢绍一眼扫过去,就只看到了她粉嫩的指甲盖。
苏烟垂目,不敢乱张望,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墨汁,心头跳的缭乱。
适才被蹭破皮的手掌,她也没感觉出来疼。
嬷嬷说,今夜侍寝那是规矩。
既然是规矩,她就不能被赶出去。
不做那画册上的事情,就单单研墨也好。
谁知,不想画册还好,一想,星烟脑子里就窜出来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再想起那人就在自己身旁,顿时紧张地呼吸凌乱,墨研了一半,小脸已经憋了个通红。
这番一走神,指尖就碰到了自己蹭破皮的伤口,冷不防地疼痛,星烟发出了一声闷哼,“嗯~”
娇滴滴地音色从那嘴里一吐出来,整个屋子都被蒙里一曾粉雾。
赢绍一笔下去,尾梢生生偏了位。
赢绍停笔,再一次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星烟被那双慑人的黑眸一瞪,犹如丛林里惊慌的小猎物,身子一抖,便跪在了赢绍的跟前,害怕地说道,“臣,臣妾该死,请皇上恕罪。”
似乎又被吓哭了。
赢绍瞧了一眼被她捏过的半截墨,上面沾了星星点点的血污。
“起来。”
赢绍的声音跟他的人也配。
气势慑人,让人听了不得不尊。
星烟起身,垂目不敢看他。
双手藏在袖筒里,捏得死死的。
心里越急,眼里的泪越是控制不住。
她不想被嫌弃。
一滴泪滴下来,恰好就滴到了那只突然伸过来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