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烟原以为, 除了小院子里的人, 她并不会对侯府的一草一木心生眷念, 然而当她远远地瞧见小院的屋角时, 竟也念起了旧。
就算日子过的很不如意,那也是她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曾经活的心惊胆战,如今回过头一瞧, 竟成了割舍不了的回忆。
小院门前,蒋姨娘早就站在那里等星烟。
星烟不喜欢姨娘对自己行礼, 可规矩就是规矩, 她如今是皇上的妃子, 皇家的脸面都挂在了她身上,她不能丢,也没有人敢让她丢。
等到了屋里, 跟前没了人,星烟又如往常一样,一把抱住了蒋姨娘,头上的珠钗晃动,清脆悦耳,听进蒋氏耳里,便是荣华富贵。
“姨娘,我是贵妃了。”
星烟很早就想对蒋氏说这句话,想告诉她,她终于熬出来了,起码在庚侯府,苏氏不敢再为难姨娘。
当初进宫的初衷就只是为了保命。
这一点,她做到了,她,姨娘,哥哥都还活着。
蒋氏红了眼眶,当初星烟进宫她没流泪,如今却流了泪。
“烟儿配得上。”蒋氏从未说过这般逾越的话,教了星烟一辈子为人低调,如何将自个儿藏起来。此时,却夸了她,就似是藏了一样宝贝,终于到了可以拿出手的那一日,蒋氏喜极而泣。
蒋氏也明白,没有白来的富贵,能有今日,都是星烟自个儿的本事,是她该得的。
“当初让你进宫,也只是盼着你能保住性命,从未想过你竟有如此大的福分,如今日子一太平了,我竟又生了贪念,若是我是个有本事的,能护的住你,也舍不得让进了红、墙内,这一进去,就没有了回头路,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蒋氏用帕子试了试眼角的泪。
从她和庚景刚生下来那时,首先求的是他们的健康,身子没毛病了,又才希望他们能聪明点,后来便是希望他们平平安安一生。
如今命暂且保住了,蒋姨娘又想他们能过的更加有保障,过的快活自在些。
人心自古都是贪婪的,她也不例外。
“位置越是高,眼红的人就越多,惦记的人多了,便是防不胜防,你可千万别大意,要好好保护自个儿,你父亲只是一位侯爷,在朝中并没有多大的权势,根本帮不到你什么忙,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
蒋姨娘不放心的事情太多。
“你哥哥又去了河北,若是在宫里,也有个照应......”
星烟听着这些唠叨,竟觉得轻松了很多,真正艰难的时候,姨娘一向都是沉默寡言。
星烟为了宽慰蒋姨娘,便将庚老夫人想帮助蒋家的意思,告诉了她。蒋家若是能有个在朝为官的人,经商之路定会更加通畅。
女人嫁了人,娘家就是后盾,娘家好了在婆家便有脸面,苏氏也就是仗着这一点,才敢在庚侯府耀武扬威了这些年。
若不是苏氏最近与将军府闹翻了,怕这气焰还不会这么快消下去。
蒋氏怔住,大抵也是盼了这些年,终于等到了,一时回不过神,欣慰欢喜,都是有的。
“姨娘放心,日子会越过越好。”星烟对蒋姨娘说。
星烟离开小院时,蒋姨娘给了她一罐汤,让她带去了清晖园。
当年庚太傅喜欢喝,皇上也喜欢喝,蒋氏都记得。
“当初让你去找皇上,也是存了几分把握。”就冲着早年小院子里的这一罐汤,皇上也应该会帮这个忙。
但蒋氏没想到的,皇上不但帮了忙,还将星烟封为了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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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七年,星烟又去替赢绍送汤。
两人的身份都发生了变化。
七年前他是太子,如今是皇上。
七年前她是侯府的落魄三小姐,如今她是贵妃。
从小院到清晖园的那条路星烟很熟悉,数不清走了多少回,依旧还是那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两旁是成片的青竹,氤氲成雾,葱郁垂阴。
七年过去,她唯一一次到走过这条路,是在那场春雨中。
她去求他带她进宫。
星烟望着清晖园门前的那几处台阶,恍惚地犹如一场梦。
当年他主动要求要娶她,她吓得躲开,谁能料到有朝一日她主动找上他,央求着他带她进宫。
星烟提步上了台阶,一进屋便看到了当年他最常坐的那张桌案。
屋内的陈设与当年一样,完全没变。
她第一次送汤也是这般站在门口,并不知道屋里除了祖父之外,多了一个人,看到赢绍时,她只惊叹他的长相,并不知道他是太子。
后来知道了他是太子,她在他面前,便从来不敢抬头。
星烟从‘失忆’之后,再也没有进来过,后来她听说赢绍走了,祖父没过多久便离世,清晖园如何,她再也不关心,选择了遗忘。
如今再来,才发现记忆仍旧清晰。
赢绍没在里面,星烟寻了一圈没有寻到。
星烟知道他不会去宴席,他对她说过,他在清晖园等她。
星烟想起了那片竹林。
能在宫里种出一片竹林出来,说明他非常喜爱竹子。
星烟又折返往竹林的方向走去。
星烟怕罐子里的汤凉了,去时,也一并抱在了怀里,夏季的林竹,遮了一片阴,星烟顺着熟悉的路,走到了熟悉的地方。
明黄的龙袍在一片青葱之中,很显眼。
星烟走到了他身后,刚站稳,赢绍手里的竹签脱手而出,扔的很随意。片刻之后“嘭”的一声从竹林深处传来,星烟瞧不见他到底穿透了那根竹子,但知道是击中了。
赢绍回头看着她。
星烟心神会领,“皇上真厉害。”手腾不回来,但笑容做的很到位。
赢绍往后退了两步,退到她跟前,寻着记忆,反手往她头上摸去。
结果没摸到她一头青丝,却又将她的发钗弄歪了。
两人愣住。
星烟很想拔了满头的簪子,将头伸过去,随便他摸,今日他给了自己这么大个面子,他想如何,她都配合。
许是星烟脸上的狗腿表情太过于明显,终于让赢绍想起了当年他时常说的那句话,“马屁精。”
说完,又去替星烟重新插发簪。
“给朕送汤?”赢绍的眼睛往下瞟,落在了她手里的汤罐子上。
“嗯,姨娘煲的,皇上爱喝。”星烟回答。她知道,自己煲的不是这个味道,他不喜欢喝。
赢绍没说话,似乎默认了这一点。
“走吧。”赢绍准备出竹林,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见星烟跟的缓慢,又退了回去,手一伸从星烟的怀里将汤罐子夺了过来。
“你不知道先放在屋里吗?要被烫多少回,才知道长记性?”赢绍的脸很黑。
星烟觉得他说的话和他的表情,出入很大。若不看他那张脸,星烟以为是他在关心她。但配上他的表情,星烟就没有了任何念想。
星烟紧紧地跟在他后面,走了一段,赢绍又停了下来,捞起了她的手,没给任何解释,一句话也没说,牵着她一直走出了竹林才松手。
进了屋,赢绍将汤罐子往桌上一放,自个儿先坐了下来。
星烟很识相地去替他盛汤。
“心里舒坦了?”赢绍拿了桌案上的书,随手翻了两页,眸子一抬问她。她舒坦了,他不舒坦,她还是没同他解释昨儿为何没去太武殿。
星烟手里的汤碗差点没拿稳。
在他问出这话之前,星烟心里确实很舒坦,庚媛嫣和苏氏今儿的脸色苍白如雪,她解恨了。庚老夫人更是许了姨娘的将来的安危,还照顾到了蒋家。
往后,她不用再担心姨娘。
她是很舒心。
但如此被赢绍问完之后,星烟便有些不舒坦了。
因为皇上不想让她舒坦。星烟了然,皇上这间歇性的喜欢,又到了时辰。
星烟站在那不动了,可怜巴巴地看着赢绍,对于他这阴晴不定的脾气,当真是猜不透,今日他陪着自己回来,不就是想让她舒坦吗。
既然不想让她舒坦,那还干嘛跟着她回来。
她又得罪他了?星烟觉得不太可能,自认为自己对他已经极好,极为迁就。
“皇上想让臣妾怎么样呢?皇上想让臣妾舒坦臣妾就舒坦,皇上不想让臣妾舒坦,臣妾就不舒坦。”星烟的眼皮子跳的厉害,紧绷的唇线,透露出了她内心的倔强。
她膨胀了。
星烟被自己吓到。
天知道她是怎么回事,突然作死。
这个时候,她该打起精神伺候他,应该将脸上的笑容笑成三月桃花般绚烂,去讨好他。或者以她一贯的性子,她该害怕,她该垂下头不敢说话。
他就是她的天,她过的好与不好,全都凭他的恩赐。
星烟非常后悔。
对面赢绍一双黑眸就似是在看一件稀奇玩物一般,紧紧地盯着她。
星烟一颤,扑通一声跪下了。
她胆小如鼠,众所周知,刚才她是中了邪。
赢绍从椅子上弯下腰,侧头去愁她的脸,上扬的嘴角带了一道似有似无的笑容。
“发脾气了?”赢绍问的很轻。
他以为她的脾气,也随着那场高烧给烧没了,原来也还在。
所有都是装的。
就刚才暴露了,露出了狐狸尾巴。
在清晖园头一回同他发脾气,不过就是他问她,“汤里怎么没桂圆的味道?”
她抬起头盯他,眼睛扑闪的厉害,唇线却崩的很紧,她说,“民女没本事,煲不出太子想喝的汤,民女就不为难太子了。”
说完抱着汤罐子转身就走,走了一半又倒回来,如现在这般跪在他面前。
“民女说错了,民女明日再来同太子送汤,多放些桂圆。”
态度转的很快,能屈能伸,才是她的真本事。
“臣妾不敢。”星烟的头越垂越低,不敢去看他。
赢绍又只好动手,将她的下巴捏住,让她不得不看着他。
“皇上,汤凉了,要不臣妾喂皇上喝?”星烟提前抢了话头,当真笑成了三月的桃花。
赢绍也笑了,久别的括弧映在脸上,反而让星烟的笑容僵住,痴痴呆呆地看着他,由着他凑近她的耳朵说,“好啊,那你喂吧。”
那笑容,同七年前的一模一样,如寒冬里的一抹暖阳。
第五十四章 二更
比起七年前, 脸上似乎又多了些什么, 星烟看着他勾起的唇角, 瞬间明白了,多了一份魅惑。
星烟的心如小鹿撞怀, 想皇上与普通人本就不同, 得天独厚的福泽, 不只是体现在他的身份上,还体现在了他的脸上。
很好看。
星烟目不转睛, 若是她刚才看到的是这张脸, 她绝不会作死。
“嗯, 胆子是大了些, 敢直勾勾瞧着朕了。”赢绍忘了自个儿的手还捏在星烟的下颚上。
星烟烟波一转, 乖乖地将眼睑拉下,留了一长排眼睫给他。
赢绍松开了星烟。
目光却没离开。
星烟起身盛汤, 两人各有所思,碗勺碰撞的叮当声, 在一片安静中,更显空旷。
整个清晖园, 估计就他们两人。
当然除了将自个儿藏起来的暗卫和肖安。
星烟特意挑了汤里的桂圆, 他喜欢吃, 就多吃点,星烟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态度极好地将手里的勺子送到他嘴边, 却没见他张嘴。
星烟疑惑地看着他。
“好好想想如何得罪了朕。”赢绍两边唇线勾起,笑的意味深长。
星烟:“......”
星烟怔住,僵硬如石雕。
星烟一直坚信他今日几次发脾气是因为他脾气本来就不好,性子阴晴不定。
最初也有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他,但她觉得不可能,她一直都做的很好,对他很好,百依百顺。
但被他这句话彻底粉碎了。
她哪里得罪了他?
“臣妾不该自己一个人高兴,皇上高兴了臣妾才可以高兴。”无论是什么原因,星烟觉得这么说一定没问题。
赢绍看了她一眼,收了笑,身子凑到星烟面前,取了她手里的汤碗,再稳稳当当地放在了桌上,回头又才瞅着她,清冷的脸色,黑眸幽暗,问的一本正经,“那爱妃觉得怎样朕才会高兴?”
星烟感觉自己接到了某种暗示。
可这是清晖园。
七年前在清晖园,他碰一下她的手指,她都会脸红的避开,如今他已经将她全身上下都碰了个遍,她无处可避。
两人对望,一个没退步,一个还在挣扎。
最后妥协的还是星烟。
星烟牵住了赢绍的衣袖,手指在他的袖口处缓缓地画圈,“臣妾都听皇上的。”
星烟做足了心里准备,赢绍也将她搂进了怀里,然而却与她所想之事完全不同。
赢绍抱着她,拿了刚才他看过的书摊在了星烟面前,距离很近,就差直接扣在她脸上。
星烟看到了,干净的纸张上,通篇只写了两个字。
这两个字,星烟眼熟。
“认识不?”赢绍问她。
星烟不敢装懂,装了她也读不出来,但也不敢说不认识,皇上选在这时候问她,一定是有原因。
星烟选择了沉默。
“嗯,看来爱妃记性很不好。”赢绍放弃了,将书合上,丢在了桌上。
“啪嗒”一声,就如他心情,很不好。
星烟受到了惊吓,关键时刻,求生的**,终于让她想起了某件被遗忘的事。
想起来了,星烟更是害怕。
她真的得罪了他。
那两个是生僻字,历代皇帝用的名讳,都是生僻字。
赢绍有一个习惯,书阅完了,会在第一篇的空白处署名。星烟知道他这个习惯,七年前见他写过。
她不认识字,但知道皇上的名讳。
前儿皇上让她写的那两个被她嫌弃笔画太多的字,是他的名讳。
星烟心肝都颤上了,她竟然没写,还没去见他。
星烟抱住了他的脖子,只能捡了好话去哄,“皇上的名讳能让臣妾写,是臣妾的荣幸,可臣妾蠢笨,前儿在屋里练习了一日,也没写到自己满意的,便不敢面对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