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校园暴力呢?处理它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您知道为什么吗?”
云飞镜叹了口气。
她知道程涟舟的意思,她也知道校园暴力的援助究竟难在哪里。
她当初身陷泥淖,怎么可能只是傻站着挨打,不考虑一下解决的手段。
“因为双方都是未成年人,因为心理伤害难以界定,就连身体伤害都……”
云飞镜调整了一下坐姿,端起热茶杯来喝了一大口。
校园暴力的问题之一,在于双方都是未成年人。
未成年,因为没有明确的判断能力,也没有清晰的后果意识,大多数人作恶都是从众行事,甚至不会知道自己造成了怎样的危害。
——即使见血。
他们会想,大家都这么做了,我也只不过是和大家一样而已。
他们会觉得,旁边的那个谁踹了三脚,我也只是打了一拳罢了。
甚至他们会认为,之前把他的书包扔进垃圾桶,他翻书包的样子还挺滑稽,全班同学都笑了,好玩。
——施暴者无声地受到默许、承认甚至鼓励。
这些施暴者哪怕长大了,回想起当初的旧事,也完全不能体会到给受害者带来的伤害。
他们天然就有一层“我昔日年少无知,毕竟小嘛,不懂事”的保护膜。
这让他们甚至不会有一点愧疚心。
云飞镜当初被打出脑震荡后,是去查过法条的。
然而没有用,这帮不了她。
故意伤害罪成立与否的界定,在于是不是轻伤。
法律上的轻伤和正常人眼中的轻伤是不一样的。
皮肤缺损到需要植皮的,是轻伤;至少骨折两个趾节的,是轻伤;视力下降到0.7以下的,是轻伤;头皮撕脱伤面积达二十平方厘米的,是轻伤。
至于云飞镜那个轻微脑震荡……哪怕是发生在成年人身上,最多也就是拘留十五天而已。
像陆纵是个未成年人,即使云飞镜跑到警察局把他告了,那也照样是不痛不痒。
被撕毁的书什么都不算,被扔进洗拖把水池的书包什么都不算,打在身上的一拳一脚什么都不算,全校人冷淡漠视的眼光,一个明知诬陷也不澄清的“小偷”名声,也什么都不算。
即使被欺凌者会因为这些欺凌深夜梦魇,即使十几年后想起那段经历仍会泣不成声,即使绝望到站在高楼天台一跃而下……世上也没有那笔公道能讨。
正因如此,云飞镜从二楼半跳下的时候,才会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右手。
先区考再转学是云飞镜当时唯一的出路。
学转不成,她可能就只有死路一条。
程涟舟看着云飞镜的眼中已经尽是感叹之意:“看来您是明白的。”
“可是,即使我们给受校园暴力的孩子做了心理疏导,即使我们调整了他的生活环境,即使我们给他转了学——”
程涟舟万分遗憾地说:“不是每个人都像您一样优秀的。进入一个全新的,陌生的环境,想要融入一个新的集体,本来就需要更多的驱动力。”
而受到过伤害的那些孩子,是更倾向于自我封闭的。
因为过去的那些经历,他们甚至可能丧失了一部分社交能力。
“而且我说句难听一点的话,”程涟舟叹了口气,“现在学籍问题越查越严,各个省市对于想在本市内转学的态度,都是不一样的,连借读生都管得厉害。”
“您想做的这个公益办起来了,做心理疏导、转班、再不行转学……假如有人想利用您这个机构转学,欺骗您,说他受到了校园暴力该怎么办呢?”
“假如被霸凌者已经抑郁,在您插手的第二天,就跳楼自杀,您怎么办呢?”
“您已经考虑的非常周全了,只是少了最重要的一点。”
说到这里,程涟舟隐晦地看了云飞镜一眼。
“因为是未成年人,所以受害者和加害人,他们都是有家长的。”
“即使情况太过分,加害者的家长也会为他全力呼吁奔走——这个看起来您想到了。”
“但是受害者可能生活在一个顽固不化的家庭,他的家长坚持认为孩子被欺负一定是孩子自己有问题。面对免费的心理咨询,家长认为这是在耽误孩子时间,耽误了他的学习……那您又该怎么办呢?”
听到这个问题,云飞镜的睫毛微微地一颤。
因为她生命中大多数时间都是没有家长的,所以她把这个漏了。
“小姐,校园暴力的公益没有人做,是有原因的。和孩子牵扯上的事,永远都是大事。兔唇儿的公益都能做到一地鸡毛,何况太多漏洞可钻校园暴力?”
程涟舟长叹了一口气,“小姐,您要做的事,太复杂了,太琐碎了,太难了,太难了,太难了。”
他一连说了三个“太难”,字字如巨石般垒在云飞镜的心上。
“……”
她无声地把脸埋进了自己的掌心。
程涟舟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眼前的少女,她身上沾染了浓浓的疲惫和无力。
是会无力的,她面对的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集体,甚至不是某种单纯的风气。
横在她眼前路上的,是怎样一个庞然巨物啊!
“难,真的难。您告诉我这些前,我就已经知道了至少一半的难。”云飞镜抬起头来,脸色稍显憔悴,目光却如同燃烧着亘古的坚毅。
她瞳孔极黑,如漫漫长夜,眼中的光亮却灿灿似星子,是在长夜里熊熊升起的两团火。
“但是,再难的事,也总要有人去做啊。”
云飞镜深吸了一口气:“虽然难,但可以做的。我不求它一开始就能帮上所有的人,可能帮助一个就是一个。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她亲手为他们都披上那件粉红色的小外套。
程涟舟问她:“假如有一天,您已经有了可以推动一切的力量,那您打算怎么做呢?”
云飞镜的思路很清晰,立刻就给了回答。
“在大处是推动立法,提高全民对于校园暴力的重视,最好能推动国家章程的规定,让每个学校里都配备心理方面的工作人员来进行防范——而不是最基本的心理健康教师。”
“在中处,是预防。事前的工作永远比事后强。”云飞镜按在茶桌上的手微微用力,“全民禁毒的预防做得太好了,校暴的预防工作能有它的十分之一也行啊!”
“至于小处,化零为整,从每个被霸凌者的帮助做起吧。”
云飞镜叹了口气:“你说得对,这是最脏、最疲惫、最难防范的地方……可我不能不做。”
她的这个想法,大处太难推动,小处做起来阻力又太大。
中处倒是最好落实,宣传的话,只需要砸钱就行。不过那钱得砸得有价值。
……其实这三个方面,哪个不需要多多的砸钱呢。
“所以回归到现在最本质的地方。”云飞镜非常认真地说,“就是我得很有钱才行。”
因为想阻止的是一个太难太难太难对付的庞然大物,所以她必须要有很多很多很多的钱。
“有一分钱,做一分的事,有十分钱,就做十分的事。”
云飞镜笑了笑:“像是现在,我知道了那些行为矫正学校,就先做我能做的事——我知道大舅让程秘书来帮助我的苦心。我还不成熟,很多地方也不懂,接下来的日子里,要向程秘书多多请教了。”
程秘书的眼神微微地一闪。
现代孩子大多早熟,四五岁时可能想当个科学家,可过了十一二岁,就知道钱才是最好的东西。
而少数还抱有梦想的人,甚至可能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左右脚应该先往哪儿迈。
至于极少数极少数,抱有梦想,不唾弃金钱,还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的人……
程秘书想:这位小姐,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能成大事的人,脑子里只想着钱是不行的。
站在最巅峰的高度,胸中总要有一腔情怀。
第69章 宋娇娇挨打
程秘书不动声色地根据这个话题, 和云飞镜深入地聊了一会儿。
他天生一对笑眼,容貌本身就很有亲和力,说话时更是相当有分寸。
等云飞镜和他关于校园暴力的事聊了一场天,程秘书也基本上把云飞镜曾经的经历摸得差不多了。
等两个人商量好了, 去回访探视行为矫正学校里被救出来的孩子的时间后, 他这才起身告辞。
从茶室出来, 程秘书没有立刻离开云宅, 反而转身敲响了云笙的门。
他进到云笙的书房里,云笙摘掉自己的眼镜,轻轻按了按鼻梁。
“云总, ”程秘书恭敬地叫道, “小姐心态很好, 对盛华的事很看得开。”
云笙微微吐了一口气。
他从桌面上拿起那副金丝眼镜, 重新给自己架上, 侧脸如冰般寒冷而漠然。
“我的外甥女, 她能看开是她心胸宽广, 我不出手管, 岂不是在说我云家无人?”
从盛华那里查东西没有那么容易。
盛华毕竟是周靖的学校,而自云婉死后, 云笙已经足足和周靖十多年不对付了。
除此之外, 华秘书曾在盛华查过一遍消息。等他知道了自己想查的东西之后, 又详尽地扫了一次尾。
不然“周靖的亲生女儿, 在周靖做大校董的学校里,被周靖的亲生儿子给逼到走投无路”——这种消息如果传出去,周靖至少要当十年的笑柄。
云笙之前从周海楼嘴里连唬带吓地诈出来一部分真相。
可周海楼的视角完全是片面的, 他从前不怎么关心云飞镜。
周海楼印象里最深的就是陆纵把人打成脑震荡,还有宋娇娇不是故意诬陷。
至于云飞镜在其余时间遇到的那些事, 从那个因为诬陷云飞镜作弊的陈萍儿身上,云笙又挖出来了一部分。
但即使这样,云笙也不敢说自己已经做到百分百地还原。
有些事情,可能只有云飞镜自己才知道真相。
于是这一次,大部分出于对云飞镜的辅佐,小部分也是想打听当初盛华那一个月的情况,云笙把程秘书拨给了云飞镜。
程秘书果然不负重任。
在和云飞镜初次见面的第一次谈话,他就从云飞镜表情、云飞镜的语气,还有云飞镜的话外之音里成功分析出了七七八八。
至于剩下的部分,配合上他隐晦的打探,也能还原出来部分真相。
比如说,透过云飞镜的口,程秘书成功地揪出来一个被他们共同忽视的对象:舒哲。
陆纵是自己亲身上阵,舒哲是在背后鼓动他人。
陆纵的拳头抡出去见血,可舒哲张一张嘴,甚至都不用破皮。
这种做派,可真是……令人不齿。
“舒哲。”云笙面无表情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脸色极冷,“周海楼真是交了一群好朋友!”
当初宋娇娇借周海楼的名头,扯虎皮做大旗,挨个鼓动周海楼的好兄弟帮她排挤云飞镜。
陆纵是头脑最直的一个,基本别人一牵绳,他就被拽着跑。
宋娇娇到他面前哭了一通,陆纵嫌她吵得厉害,带着一脑门子官司和给周海楼的面子,闯进云飞镜班级里,二话不说就把她给打了。
舒哲则笑眯眯地答应了这件事,第二天安排了一群女生去欺负云飞镜。
至于严铮青……他就嗯嗯地应了几声,说了几句“我记住了”,却并未有动作。
严铮青的性格比较怕麻烦,宋娇娇再不甘也只能作罢。
但性格如何,作风如何都不是重点。重点是,看看周海楼交的都是群什么朋友!
如果他交的朋友正派,如果他认的那个“干妹妹”正派,会突然污蔑其他女生的清白吗?会因为一句虚无缥缈的指控就上去打人吗?
每每想到云飞镜的遭遇,云笙都恨得切齿。
“舒哲。”云笙把这个名字在唇齿间碾了碾,“查查他。”
程秘书恭敬地应是。
“还有那个……宋娇娇,她现在被送到哪儿去了?”
云笙把桌上的一份文件拉近了,顺手翻开两页,心里已经做好了听到某个偏僻省市的预备。
结果程秘书迟疑一下,轻声回答他:“她和她的母亲,现在还在a市。”
云笙猛然抬头!
“宋娇娇还在盛华读书,她母亲近期还购买了房产……她们好像打定主意不走了。”
云笙的眼睛缓缓睁大,双瞳里倒映出的火光半是愤怒,半是震惊。
“让这对母女继续留下?他周靖究竟是干什么吃的?!”
“就这样,也敢怪我外甥女不认他,怪周海楼现在都不愿见他吗?”
涉及到老板的家事,程秘书非常有职业素养地口观鼻鼻观心,一语不发。
他虽然年纪还轻,但已经学会了什么时候闭嘴最佳。
果然,云笙说完了这两句后,立刻短短地吐了一口气:“行了,周靖不会办事,我替他办了。周靖不会当爹,我也给他当——宋娇娇和舒哲的事,你去处理一下。”
至于陆纵……他会亲自和陆家对话。
听到这个吩咐,程秘书恭恭敬敬地鞠躬应是。
———————————
宋娇娇母女这段时间的日子简直糟糕透了。
这座城市里类似卖不出去的房子不少,其中甚至不乏凶宅和某些产权至今成疑的恶宅。
舒哲给她们特意从几十个卖不出的房子里精心挑出这一栋,甚至放弃了几间闹鬼的房子,当然不是为了让宋娇娇母女过得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