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不到任何反馈,无声把他和这个世界剥离开来,此刻他仿佛站在了世界的对立面,连求救电话都是孤独的。渺小的他站在了云天遥远的彼端,像浮游、像尘埃,徒然地和无妄的风抗衡,想要回到有声有色的人间。
经历过苦痛吗?经历过绝望吗?
戚渊坐在地上,医生当场宣布了母亲的死亡,他就在那里麻木地想。
没有,你并没有经历过什么苦痛和绝望,你不过是被生活锤进了一块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砖,这块砖拿去做了坟墓或者棺材。而你的人生本就是这样。
医生是个四十多岁面相和蔼的男人,来到现场只消一眼就知道这件事情恐怕不简单,再看了一眼在一边像失了魂的小少年,医生叹了口气,粗略地查看了女人的致命伤,他打了一个110,报了凶杀案。
警方开着乌拉乌拉响的警车从镇中心使出,一路响过玉堂镇的大街小巷,流言也就此开始疯传。玉堂镇地方小,从没出过命案,这件事起初只是被好事围观的人三言两句口口相传,而后像是病毒一样疯狂扩散。
戚渊作为唯一一个目击证人,被警方带走了。他的父亲作为这个案子的嫌疑犯,还在逃逸。
有人说是儿子和父亲两个人联手把女人打死的,这个儿子前段时间还在学校差点打死人;也有人说是儿子怕自己也被父亲打,于是躲在了一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被打死,是个极度懦弱的人;还有人说母亲被父亲打死了,他做儿子的一滴眼泪也没有,冷血得可怕。
而流言的中心,戚渊在派出所做完笔录后回了家,之后彻底辍了学。
迟迟才知道这件事的桃山,心态崩了。准备上四年级的她从小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小姑娘,完全想象不到失去妈妈是多么可怕、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她放了学,找到妈妈就直扑到妈妈怀里哭。
张老师一猜就猜到桃山在伤心什么。
这件事说来骇人听闻。因为上次那件事张老师和戚渊班主任就有一些来往,这次戚渊出了事,张老师第一时间便和戚渊班主任做了联系。提起这事,戚渊班主任直叹气。
“戚渊他爸爱撒酒疯,一直都有家暴,戚渊从小是被他爸打大的,这次他爸估计是打没了理智,他妈还刚怀了孕……哎这做的什么孽,他妈被打的时候,戚渊那孩子一直在房间,但是耳朵不好,半点声响都没听到。你说他该有多难受?这搁谁身上都受不了啊!我前几天去他家,他也没见我。你女儿不是和戚渊很好吗?去劝劝吧,开导开导,别真的想不开了。”
挂了电话张老师心情真的很复杂,她和戚渊的爸爸有过交际,记忆中他就是一个很暴躁的男人;戚渊总是浑身带伤,她一直以为那是戚渊在外边打架打的,从来没想过、也完全不敢想那会是他爸打的;再说起耳朵这件事,就更令人惋惜了。
戚渊这孩子太苦了,张老师真的是心肝肺都在替他疼。
“没事没事,”张老师蹲下身来,拍拍怀里小桃山的背,安慰她,“爸爸妈妈等下陪你一起去看看他,好不好?”
桃山哭得一张脸都是鼻涕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晚饭过后,爸爸妈妈提了一个保温汤盒和一袋水果,桃山特意叫妈妈挑了又大又甜的橘子,她还自己背了一个小书包,里面都是小红花和甜滋滋的糖果。
余教授出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小桃山递了一个小本子,桃山还不解地看了爸爸一眼。
“你小哥哥他可能听不见,”余教授温和地说,“桃桃如果有什么话想对你的小哥哥说的话,可以写在本子上。”
提到这个,桃山又忍不住哭了。
她的小哥哥那么好那么好,怎么会这么让人心疼啊?
余教授看着小女儿又开始大眼睛包泪,便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不能哭哦,在小哥哥面前要笑着的,他肯定喜欢你笑。”
桃山就不哭了,牵着妈妈的手乖乖地给爸爸妈妈带路。
夏天的晚风燥热,日长夜短,六点半天还很亮,那座铁皮房依旧孤零零地伫立在乱石堆上,桃山一路都在和爸爸妈妈说着平时与戚渊的点点滴滴,张老师越发觉得这个大家都认为很坏的孩子心地其实也很善良,只是从小的家庭环境和教育让他对于接受善意和表达善意这一方面特别陌生和别扭。
这个孩子被毁得很可惜。
“学校里,好多、好多人乱说,说哥哥,是大坏、大坏蛋,”桃山气呼呼地说,“说了,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话。”
“这世界上的人总喜欢去听自己想听的,也喜欢用恶意揣测别人,”余教授看着气呼呼的小桃山莞尔,“桃桃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姑娘,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智慧去思考,我的桃桃一直很棒。”
“我的,爸爸妈妈,也、也很棒,”桃山说完低着头,有些低落,“如果,小哥哥的,爸爸妈妈,也能、能这么,棒,就好了。”
张老师笑了笑:“会的,他以后也会有新的生活。”毕竟戚渊还未成年,警方和其他救助部门已经在联系戚渊远方的亲戚商量收养的事情。
到了戚渊家,余教授去敲门,戚渊果然没开。
桃山皱了皱眉头,忽然想到什么,然后拍了拍手,“小哥哥,听、听不见!”
听不见当然不会来开门了!
然后她熟门熟路地跑去后门厕所通风口那爬进去,然后从里面给爸爸妈妈开了门,这一系列操作看得张老师余教授目瞪口呆。
桃山开了门之后就往戚渊房间跑,房子里是黑的,客厅被拉了警戒线,留有一条狭窄的过道去往戚渊的房间,经过厨房时,张老师注意到桌子上放了牛奶水果和零食,估摸是警方或者政府那边送来的救助品,但是看得出来食物一点没动,厨房也没有做过饭的痕迹。
经过厨房是厕所,过了厕所就是戚渊的房间。
门没关,里面也一样没有开灯,戚渊平躺着睡在纸板床上,无神的眼睛看着半空。
桃山开了灯,张老师看清戚渊整个人时简直吓了一跳。
——太瘦了,瘦脱了形,脸上颧骨突出,面色很苍白,他没闭眼,瞳孔黑漆漆的,暗沉得令人看得心惊肉跳。
张老师其实有点无措,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自己的女儿小桃山却已经开始双手插腰,叽里咕噜地批评起少年了。
“不吃饭!哥哥,怎么、怎么能不吃饭!桃山,生气!”
她抱着保温汤盒放到一边的小桌子上,然后揪着少年的衣领,很严肃地说:“哥哥!吃、吃东西!”
戚渊只微微动了眼睑,递了一个漠然的目光。
“桃山,想、想哭。”
桃山真是说哭就哭的,她盘腿坐在戚渊旁边,就真的开始认真地自己哭自己的了。
这个晚上,戚渊没说一句话,桃山也没再说一句话。后边桃山哭得久了,久到张老师都想直接把闺女抱回家哄了,戚渊拿过汤盒,面无表情地吃了起来。
“哥哥真、真棒!”桃山带着哭腔夸着戚渊,还给戚渊手背上贴了一张小红花。
离开前,桃山还从戚渊桌子上找到房子的钥匙放到进了自己的小袋子里。张老师和丈夫带桃山回家时都是懵的,她突然觉得他们两个在一边其实有点多余。
“我要,每天,都、都去看哥哥,”小桃山走在路上愁眉苦脸,朝自己的母亲恳求地说,“要监督,哥哥吃、吃饭!妈妈,好吗?”
张老师还能怎么办?
“好!你说的都好!”
作者有话要说: 他听不见,但还是舍不得看她哭。
送饭小桃山上线——
回忆杀可能还有一章OR两章就结束啦!
第17章 结束
久违的暑假。
桃山基本上每天都会跑去戚渊家里, 每天给他带吃的,每天给他贴小红花, 还带了一个标配小本子, 在上面写写画画,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生活琐事。
比如谁又去河里抓了多少鱼, 外面的天气有多热,电视上又放了什么动画片,桃山重点讲了百变小X, 说那个真的特别特别好看。
戚渊一开始很少会和桃山交流。后来桃山每天对他说的话已经快记满一个小本子了,戚渊才开始渐渐会笑,笑得很安静,桃山不太习惯。所幸这种笑容维持时间不久,桃山来满一个半月后, 戚渊会和她说话了。
“丑, ”戚渊对着她画的百变小X, 毫不留情面地说,“丑死了。”
桃山听见他讲话那一刹那差点没蹦起来,她喜滋滋地在本子上写:对对对, 我画的丑,但她其实可好看了。
“哦。”戚渊不太感兴趣, 换了个话题突然问她, “你什么时候开学?”
提起开学,桃山有点情绪低落,恹恹地写:还有十天。
她以前很喜欢开学, 但是现在不放心戚渊小哥哥一个人在这,提起上学就有些不愉快。她握着笔停了停,眨巴眼看着瘦削的戚渊,又写:哥哥一起上学嘛!
“再说吧,”戚渊低头笑了下,“出去玩吗?哥哥带你出去玩。”
这也是他出事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提出要出门。
桃山兴奋地点头,兴高采烈地跟着戚渊出去了。戚渊在乱石堆那给桃山玩了一天的YOYO球,还手把手地教她,带她完成了几个小有难度的动作。
第二天戚渊陪着桃山在小卖部那里看了几集百变小X,然后买了几盒橡皮泥,两个人在树底下捏了半天百变小X的小泥人。戚渊手巧,捏得还像模像样,于是十分无情地嘲笑了桃山手笨,捏成了一团球。
第三天戚渊带了桃山捉鱼。虽然说是带着她捉,却不允许她下河,只允她在河边脱了鞋子坐着那泡脚玩水。桃山玩得超级开心,哪怕戚渊没捉到什么,小桃山都在岸上拼命地鼓掌,眉眼笑得弯弯的。
第四天戚渊看桃山画画,嘲笑她都要上四年级了,画画还跟狗爪一样难看。桃山不服气,把笔递给了戚渊同志,戚渊同志捏着笔捏了半天,画了一个桃山。桃山头发长了,扎了两条辫子,画上的女孩也扎着辫子,在那灿烂地笑。
——栩栩如生,画得极好。
桃山呆了,然后立刻缠着戚渊教她。戚渊戳了戳她的小脑门,哂笑:“这哪里用教?就认真看人,然后随便画画啊。”
于是戚渊又给桃山当了一天的模特,只不过桃山依旧画得惨不忍睹。
第五天,陪戚渊陪了一个暑假的桃山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暑假作业”这种东西要完成,于是背了一书包的作业去找戚渊,央求他陪自己写作业。桃山这姑娘写作业很认真,连练习册上的拓展题都是要仔仔细细做的。
戚渊陪久了觉得无趣:“我帮你写一半?”
桃山十分严肃地在纸上写:不行!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戚渊翻了翻桃山其他几叠试卷,这些基础题在他眼里看起来简单极了:“这题你都会,还做它干什么?”
桃山写:但是作业就是要拿来做的啊。
……说得好有道理,竟然无力反驳。
于是在开学前,戚渊就这样陪桃山写了五六天作业,期间他还画了好几幅桃山做作业的速写,并在画纸上工工整整地给桃山留言:
余桃山小朋友,请好好长大。
那天桃山拿着画离开,心里简直美出了泡泡。那几幅画被桃山拿着向父母炫耀了很久,久到张老师十分无语地答应自己的女儿:“裱裱裱,明天就叫你爸找人给你裱起来,你房间挂一张,客厅挂一张,书房挂一张好吗?”
桃山眼睛亮晶晶地抱着画点头,觉得这个主意真是好极了。
9月1日开学,桃山乖乖地背上书包和妈妈去学校。行至半路,街道的拐角处,桃山突然拉住了妈妈的衣角。
张老师停步,低头不解地问她:“怎么啦?”
桃山不自在地用鞋子蹭着地,糯糯地说:“要、要不要,带上哥哥一、一起呀?”
张老师闻言失笑:“你哥哥跟你又不在一个学校。”
“但是可,可以走一小段、段嘛。”桃山捏着张老师衣角撒娇,“他也要、要上学,而且还要人,监督。”
张老师有点犹豫,但是想着时间还算充裕,而且戚渊这学期该是初三了,就这样放弃学业真的太可惜,于是带了点劝诫的目的,答应了女儿拐去戚渊家里看看。
张老师后面无数次、无数次庆幸她女儿的天真与善良,也无数次庆幸在这个命运的分叉路口,那个时候她选择了想要去拉少年一把。
开学的这个早上,戚渊自杀了。
在那个乱石堆上伫立的孤零零的铁皮屋内,这个小少年选择这样仓促而又随便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张老师打了110,把人紧急送往了医院。桃山被一地的血吓傻了,但在救护车要离开的时候,她还是勇敢地跟了上去。张老师没有阻止,她只是突然觉得,也许戚渊这个孩子很早就有轻生念头,但是心里总是想着要陪桃山这个小妹妹过完最后一个完整的暑假,他便生生陪她熬多了六十多天。
张老师陪桃山在急救室门口等,桃山到底还小,被吓怕了,躲在妈妈怀里哭,真是哭得张老师觉得心碎,为女儿,更为那个生命危在旦夕的少年。
桃山攥紧了妈妈的衣角,打着哭嗝问:“哥哥,怎、怎么了?”
“他受伤了,”张老师试图和女儿解释,“他心里特别疼,疼得受不了,所以伤害了自己。”
“那得,得多疼啊?”桃山抬手抹抹眼泪,“那哥哥,哥哥会、会有事吗?”
“这个妈妈也不知道。”
母女简单交谈的时候,余教授和戚渊班主任都赶了过来。戚渊班主任抹了抹满头的大汗,焦急地问:“怎么样了?”
“还在里面。”张老师简单地回答着。
一时之间都无话,好半晌,戚渊班主任才靠着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会想不开啊——”他顿了顿,又觉得这话说得实在无礼,一个四十岁的大男人也哽咽了,“这孩子是真的苦。”
怎么能不苦呢?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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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结束后医生出来,万幸没有大事,戚渊已经可以送回病房。但此后几天,戚渊都不曾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