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忆来王韶府上,看到王厚迎出来对他笑道:“我今天特地去给你撑腰,这个朋友很不错吧。”
王忆拱手笑道:“多谢。我也算狐假虎威了。”又问:“机宜找我什么事?”
王厚叹息一声:“因市易营田一事,爹爹被人弹劾了。”
熙宁二年王韶要修建渭、泾上下两城,提出在渭源和秦州之间。有万顷荒田,国家应该派人垦荒,同时实行市易,发展农商。可是当时秦州知州李师中却上书反对,说王韶所指的土地,根本不是什么良田,只是弓箭手的土地罢了。朝廷遣李若愚、王克臣实地去调查,他们都赞成李师中的说法。王安石在朝中一力支持王韶,将李师中罢免,让窦舜卿代领帅事。谁知窦舜卿与李师中有交情,他派人去检量,仅得地一顷六十亩。
赵顼王安石看到这一结果忍不住苦笑:王韶又不是傻子,偌大的秦州,难道就找出一顷土地营田,想来是有人故意搞鬼。又令沈起前去调查。沈起却是另一番做派,他也不去仔细勘察,匆匆巡视了一遍后,直接上奏:王韶所说荒地,不见得实处。即使真有这么多荒地,也不能立即招人耕种。因为西蕃看到汉人如此兴置,会以为朝廷让他们献地,必然会人心惶惶。
王韶摇头叹息:欲建功业,何其难啊,光是市易营田一事,就有这么多人冒出来阻拦,他都可以想象以后真的在古渭建军,那些言官能把他骂成什么样子。他把言官谢景温弹劾自己奏折的抄本递给王忆:“长卿看看,恐怕这回我难逃一劫了。”
王忆看那纸上写道:“近闻沈起体量甘谷城弓箭手地稍多,乞候边事稍宁日根括施行。缘韶元奏,自渭源城至成纪县沿河良田不耕者万顷,乞择膏腴者千顷,岁取三十万斛济边储。今甘谷城去渭水远,非韶昔所指之处。乃以此为名,避当日欺妄之罪。昨克臣、若愚尝奏无此闲田,窦舜卿亦称但打量闲田一顷四十三亩,与起所奏,各有异同。而起亦徇韶之情,妄以它田为解,附下罔上。乞降韶元状,遣推直官一人往体量,就推劾如有矫伪,重行谴责。”
王厚凑上来匆匆看了一遍,愤愤道:“这帮言官真是坐着说话不腰疼。我真不明白,荒地明明在那里摆着,无非是有人怕爹爹阻碍了他的仕途,睁眼说瞎话。”
王忆淡淡一笑:“言官嘛,本来就许风闻奏事,即使不实,也不用承担责任的。倒是机宜下一步打算怎么做呢?”
王韶苦笑道:“还能如何。当初曹彬、张亢等人,就是因为账面上一点不清,最后落得丢官罢职的下场。我还是知趣些,自请落职吧。”
王厚沉吟道:“也不必如此沮丧,陛下最信任王相公,有他在朝内鼎力支持,爹爹应该无事。”
王忆摇头:“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该一直这么被动下去。以曾子之贤,曾母之信,有三人告曾子杀人,曾母尚且怀疑。纵使王相公不为流言所动,也要提防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王韶叹道:“长卿说得何尝不是,但陛下和两府大臣远在汴京,如何能知道边地的实情,只能靠亲信下去调查了。如今军中事情烦冗,我也不可能上京去解释。”
王忆沉吟一阵道:“我愿意上京去替机宜和王相公解释。机宜欲在古渭建军,就必须要开市易营田。兹事体大,恐怕写信说不清楚,必须面谈。何况”他声音放低了一些:“我有亲友在汴京,多年不见,顺便也要拜访一下。”
王韶倒是也不客气,拱手谢道:“长卿办事我放心,如此就多劳了。我会给王相公写一封荐书,派两名亲卫一路护送。”
王忆告别王韶,择定五日后起身,正在家中打点行李,却见王厚前来拜别。
王厚年纪轻,在军中同龄的朋友本就稀少,和王忆相处了几个月,早已无话不谈,王忆要去汴京,他颇为不舍。带了一壶酒过来,非要今晚一醉方休。
几杯酒下肚,王厚说话也没顾忌起来:“长卿,你此行有几成把握?”
王忆不胜酒力,故而每次宴会喝酒极少,此时也十分清醒,他笑笑道:“若无六成把握,我又何必主动请缨。”
王厚放下心来,王忆为人谨慎,他说六成,实在可以当成八成。许是喝多了酒,他总觉得王忆作为男人,未免太纤细瘦弱了些,这样的人出远门,实在不能令人放心,他犹豫良久,终于问道:“恕我冒昧,长卿不是与亲友离散了吗,这次进京要去拜访谁呢?”
王忆沉默不答,他的亲人吗?已是四年没有音信。他此时的身份处境,回去只会成为家人的拖累。熙宁元年托人打听,才知道母亲已经去世。他痛哭一场,大病了三个月,虽未回去,却也服丧三年,此后越发灰心。可是他还有老父在,始终放心不下,所以这次才主动申请东行。
王厚看他沉默,讪讪道:“长卿不要生气,就当我没问好了。”
王忆叹道:“总之,是我不孝得罪天地罢了。处道也是好意,我怎么会生气。”
王厚松了口气,拿出一把短剑递给王忆:“这是缙云所铸龙泉剑,虽不能把削铁如泥、吹发可断,但也极锋利。送与你在路上防身吧。”
王忆也知道龙泉宝剑产量少,极名贵,忙起身推辞,却被王厚硬塞在手里:“宝剑赠英雄,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第42章 故园犹得见残春
王忆一路行色匆匆,到达洛阳时, 正好是熙宁四年的春天。但见陌上草色青青, 洛河流水潺潺。王忆无限感慨,在边地漂泊日久,终于可以重返故里, 赶上一场洛阳的花事。
富弼在亳州坚决不执行青苗法遭到提举官赵济弹劾, 侍御史邓琯乞求将其交付有司处置, 于是落使相, 以左仆射之职改判汝州。富弼干脆上疏说自己不知晓新法,请求告老回乡,目前正在洛阳养病。
富家在城东,王忆近乡情怯,犹豫良久,才一步步走到儿时熟悉的庭院。守门的仆从已换了人不认识,打量王忆许久,觉得他年纪轻轻, 不肯入内通报。王忆把事先写好的信交给仆人“把这封信交给相公, 他定会让我进去。”
老仆犹豫片刻,终于进去通传。也不过等了一盏茶的时间, 王忆却觉得时间仿佛静止了,于他来说,分分秒秒都是煎熬,指甲深深嵌入手心却浑然不觉。老仆终于匆匆赶过来道:“相公请阁下到书房说话。”
王忆深吸了口气调整好呼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缓缓来到了书房。富弼已经起身,面色悲喜难辨,沉声对老仆道:“你出去,不要放闲杂人等近来。”
等老仆走远,富弼快步走到王忆面前,颤声问:“云娘,真的是你吗?”
王忆跪倒在地,早已潸然泪下:“女儿不孝,久违膝下,让爹爹操心了。”
富弼细看王忆的左手背,上面果然长了一颗胎痣,不由老泪纵横:“果然是云娘,你可知道,你母亲临终前都在念着你。”
王忆泣泪顿首:“儿以不孝得罪天地,娘娘生前不能承欢膝下,死后不能送终,悔愧无极。只是女儿被夏兵掳掠,贸然回来只会累及父母名声,故而这些年一直在边地忍耻偷生。”
富弼将女儿扶起来,颓然倒在椅上:“不能怪你,要怪只能怪爹爹,当初不该让你远嫁渭州,你母亲临终都在埋怨我。你又为何女扮男装?”
王忆擦掉脸上的泪:“自从被夏兵掳去,几经辗转方才逃出,作为女儿身,在边地独自一人实在难以养活自己,只好假扮成男儿的模样。”他简单的向富弼解释了这几年的经历。富弼皱眉问道:“你在王韶的手下做事?别的且不说,你可知道你的身份一旦被发现,就是欺君之罪。”
王忆决然道:“女儿实在厌恶了如浮萍般漂泊的日子,如今改头换面,即使被发现,别人也会以为我不过是无依无靠的孤女罢了,不会连累家人。”
富弼叹息一声,面色晦暗不明:“爹爹不是这个意思。你可知王韶是王安石一党,他们在朝内里应外合,招抚俞龙珂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就要在边地大动干戈,天下只怕永无宁日了。”
王忆知道富弼此时对新党非常反感,思索一阵缓缓出言解释:“女儿这些年在边地,亲眼目睹夏国屡次作过,违背誓言,侵扰边陲,掳掠民众,边地百姓早就苦不堪言。如今王相公与王韶一心要恢复汉唐旧域,攻克西夏,夺回燕云,一雪祖宗败兵之耻,这是我朝盛事,爹爹何故反对?”
富弼一愣,小女儿这番言论竟然和赵顼如出一辙,忍不住叹息一声道:“四年前我入宫觐见,陛下以边事咨询,我回复说当先布德泽,二十年未可言用兵,如今我还是这么认为。你还是太年轻,不知其中利害。爹爹并非毫无血性,可是我朝自幽燕之役、雍熙北伐以来,屡次败北,白骨蔽野、号哭满道,长老至今言之,犹唏嘘酸鼻。檀渊之盟每年赐辽岁币银10万两、绢20万匹,庆历兵败后每年赐夏岁币银7万两、绢15万匹,茶叶3万斤。是以衅不必自我开,一旦开衅,耗费人力财力无尽,祸患无穷。仁祖以来西事渐起,国家发兵调赋,关中既竭,延及四方。民众无不苦于科敛,天下困敝,至今未复。内郡无一年之蓄,仓帑无累月之财,民间贫困,小有水旱则化为流殍,岂是言兵之时?你还记得庆历二年,契丹重兵压境,遣使欲得关南之地,爹爹受命于仁祖,竭力周旋,拒绝割地,许增岁币,然亦不能尽折虏焰。为今之计,还是要以阜安宇内为先,然后方能选将帅、立军法、练士卒,复汉唐旧域。”
王忆实在不能赞同爹爹的话:“爹爹,如今天下情势早已和四年前不一样了。西军早已成长为我朝最精锐的部队,况且新法实行两年来,国库已经渐渐充盈,朝廷已经越来越有实力与夏国一战了。”
富弼有些恼怒,提高了声音:“由此可见新法不过是敛财之法。王安石说民不加赋而国用足,真是天大的笑话。还是司马十二说的对,天地所生货财百物都有定数,不在民间就在在公家。昔日桑弘羊汉武民帝敛财,果然能民不加赋而国用饶,武帝末年又怎么会群盗逢起。就拿青苗法来说,明显就是强行抑配,乡村上等户甚至坊郭人户都被勒令借钱。贫下人户纵使愿意借钱,但原本税负就重,实难催纳,将来必有行刑督索,及典押、耆户长、同保人等均赔之患。况且我听说青苗钱虽然只有两分利,但有的官员为了政绩,取利将近一倍,百姓有倒悬之苦,王安石也算是正人君子,可他却视而不见,一意孤行。”
王忆沉默了,平心而论,推行新法的本意,首先是充实国库,至于抑兼并、均贫富,能有多少效果,还真是不好说。但他觉得还是有必要说句公平话:“抑配、增利之事,也不可一概而论。只要地方官吏严格按法令执行,还是利民的。女儿这几年在外漂泊,也知道民间高利贷最高月息竟达六分,年息就是七十二分,但遇到荒年百姓又不得不借,实在还不起,最后只能用自己的田地抵账。如此看来,青苗钱只收两分利,算是相当低了。女儿这一路从秦州行至洛阳,因错过宿头,也曾在百姓家中借宿,问过青苗法的执行情况,抑配确实难免,但下等户只许借一贯钱,是有能力偿还的。乡户人家大多本本分分,量入为出,有多少家产吃多少饭,一般不会做寅吃卯粮的事,但是遇到荒年,倒真有可能还不起。不过我听说,朝廷已经下令免了一批赤贫户的青苗息钱,这就好了。”
富弼摇头叹息:“你只要看看,如今推行新法的都是些什么人,就知道究竟有多大成效了。你听听朝野的公论,有几个说新法好的?当初我就劝过陛下,人主的好恶,不可以令人窥测,否则奸人就会附会其意。人主若是表示出宠幸什么人,偏袒什么人,就会为他招致天下的嫉恨、谤言、阿谀、依附,这些都能杀人;若是表示出喜欢什么事物,或者倾向于什么做法,就会有无数小人投机取巧,附会迎合,最终使事情背离原有的轨道,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就是这个意思。”
王忆良久不语,他知道新法断了一些人的财路,难免异论纷纷。爹爹对新法成见已深,不是一席话就能打动的,况且他有的话确实有道理。
富弼也不想再谈论新法了,转个话题道:“你虽然女扮男装,但孤身在外实在不便,这次来就别回去了,爹爹自有法子护你周全。”
王忆重新又跪下:“恕女儿不能从命,女儿虽然人微言轻,但好歹已是从九品朝廷命官。王韶被御史弹劾,这次上京是为了替他解释,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女儿不敢忘记自己的职责。欲取西夏,必复河湟,我大宋有了河湟,就可令夏人腹背受敌,若是西夏占有了河湟,那就是我大宋腹背受敌,到那时北有契丹虎视眈眈,南有荆蛮、交趾蠢蠢欲动,则天下危矣。《司马法》云: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女儿一直谨记在心。”
富弼凝视着小女儿,感受到了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热情。他想起了当初出使契丹的时,自己不也像女儿这般踌躇满志吗,况且他膝下三子,才具皆是平平,倒是这个小女儿,自幼聪颖,甚有主见,但凡认定的事就一定会坚持到底。他叹息一声将王忆扶起:“罢了,爹爹拗不过你,况且这些年你流落他乡,也要怪爹爹。只是你在军中一定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他亲自出去拿些银两和衣物递给王忆:“这些银子你留着路上用。我看你的衣服已经旧了,且太单薄,现在倒春寒,还是换上新的吧。”
王忆忙答应了,眼泪再次夺目而出。却见富弼又低声问:“陛下这些年一直没忘了你,内官刘希雙被派往秦凤路,一方面是充当天子耳目,行按察之职,一方面也是为了打探你的消息,唉,这真是孽缘。你自己要小心。”
王忆一阵恍惚,自治平三年至今,原来已经整整过去六年了,那些少年往事,不思量,自难忘。可是他早已明白,自从赵顼迎娶向氏那天起,她就快速的长大,那些明媚美好的少年时光,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千古是非说青苗,作为中古史上最复杂的学术问题,并非三言两语能说清的。我个人还是倾向于肯定大部分新法,这里就不做详细讨论了。
第43章 君臣已与时际会
王忆来到汴京,却没有立即能见到王安石。因免役法定户等不公, 来自京畿东明县的1000多名百姓涌进开封府衙告状, 谁知开封府闭门不受理,愤怒的民众离开府衙,直接冲进王安石的府邸。
吴夫人见情况不好, 慌忙劝道:“相公还是赶紧出去躲躲吧, 这些暴民急红了眼, 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的。”
王安石此时相当镇定, 他摇头道:“不能躲,免役法是利民之法,百姓们定是受人蛊惑,我倒要看看,那些小人到底还要搞出什么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