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北宋变法那些年——果酱果酱
时间:2020-01-15 10:22:26

  那老仆迟疑片刻,只得去了。云娘思量片刻劝道:“邓绾小人固不足道,但此等小人一旦失意,必会想方设法打击报复,侍讲不可以不留意。”
  王雱沉声道:“他们有把柄在我手里,想来也不敢。”
  大概是久病的缘故,王雱的性格变得有些偏执,云娘觉得有必要劝一劝他:“王相公说得对,正当用人之际,吕惠卿纵然有过失,但为大局着想,还是应该尽弃前嫌,合舟共济。抛开私德不谈,吕氏兄弟毕竟有才干,是王相公难得的帮手。”
  王雱提高了声音道:“别和我提吕惠卿,若不是他,小叔怎么会横死路中。还有,李逢一案绝对不是空穴来风,爹爹宽宏大度,我却做不到。”
  云娘继续劝道:“令叔父客死他乡,实在是可惜,但若全都归罪于吕惠卿,也不公平。李逢一案,吕惠卿仅仅是袖手旁观、乐见其成而已。想变法之初,多少风风雨雨都走过来了,现在为什么要揪住这些恩怨不放呢?”
  王雱良久不答,拄拐缓缓行至窗前,虽是正午时分,但天阴欲雨,屋内昏沉得厉害,他索性将窗户打开,微风带着仲春的寒意袭来,让人心神一凛。过不了多久,夹杂着隐隐春雷,春雨绵绵而下,如游丝,如细线。云娘从未见过这样绵密的的春雨,一阵恍惚之间,却听王雱问道:“娘子可知道,什么是人心?”
  云娘不由愣在那里。却见王雱自失一笑,冷冷道:“得陇望蜀、永不满足,这就是人心。自从爹爹罢相后,吕惠卿虽无首相之名,却行首相之实,韩绛不过是个摆设。如今爹爹复相,他再次屈居人下,以他的个性又岂能甘心?这世上的士大夫,有几个能做到像爹爹一样毫无私心。与其等到大家撕破脸的那一天,不如我先动手。”
  云娘沉默了,她亦怔怔来到窗前,细雨绵绵彷佛永不停歇,天地万物都变得昏黄,一切繁华喧嚣都淹没在春雨之下。庭院中的青石板上长出了青苔,依稀江南梅雨季节光景,而她的心情,也如青苔一般涩重。
  作者有话要说:  1.王安石复相到辞相这段时间各个事件,皆严格参照《长编》。
  2.《宋史》上说“上颇厌安石所为”“上益厌之”是不合理的(宋史在二十四史中水准较低大概是学界公论),多半是反对党离间之辞。这篇文里会有详细描述。我印象深的是神宗说的“朕无间于卿,天实鉴之。”王安石第二次辞相,连续上了多章辞表,最后神宗不让有司接收他的奏疏,还是王珪提他说情,才得以顺利辞相。
  3.第二次罢相后,神宗对王安石仍很照顾。熙宁九年十月,神宗批准了王安石的辞呈,让王安石以镇南军节度使、同平章事使相判江宁府。回到江宁,王安石两次上表,请求免除使相判江宁府职。次年三月,神宗派人传旨,让王安石赴任,王安石仍不赴任。六月,神宗终于答应王安石的请求,免去他的江宁通判之职,以使相为集禧观使。王安石又请求辞去使相,以本官充集禧观使,神宗没批准。次年改元元丰,神宗改授王安石为尚书左仆射、观文殿大学士、集禧观使,封舒国公。王安石又请求免去使相,二月,神宗答应了王安石的请求。元丰三年改行新官制,九月以王安石为特进,改封荆国公。
  4.魏泰《东轩笔录》记载,王安石的内弟吴生前来探亲,寓居佛寺行香厅。当地府僚也要用这个厅子,知府叶均派人赶吴生走,吴生不听。当地府僚行完香,在厅中聚会,吴生于屏后谩骂不已。吴生去后,转运毛抗、判官李琮派皂吏追捕他,一直追到王安石家门,叶均赶到,责罚了皂吏,并向安石致歉,王安石“唯唯不答”,王安石的夫人呵斥说:“我家相公虽然辞职了,没有权了,门下之人解体的十分之七八,但也没有人敢到我家里捕我亲戚。你们这些势利小人怎么敢这样?”神宗知道这件事后,免了叶均等三人的官,任命吕嘉问为江宁知府。为了照顾王安石,神宗特别任命王安石的弟弟王安上提点江东刑狱,并将治所由饶州移到江宁。
  5.《宋名臣言行录后集》载:“神宗闻安石之贫,命中使甘师颜赐之金五十两。”《侯鲭录》记载:“元丰末,有以王介甫罢相归金陵资用不足达裕陵神宗睿听者,上即遣使以黄金二百两就赐之。”王安石有《谢甘师颜传宣抚问并赐药表》,将宋神宗所赐黄金转赠给了佛寺。王安石文集中多有谢表以谢赐药、赐医之恩。《谢中使表二》云:“去国弥年,屡烦慰恤。”元丰七年春,王安石又一次患重病,以至两天不能说话,并将夫人和侄女婿叶涛唤至榻前嘱咐后事。神宗闻悉,于五月特诏其婿蔡卞赴江宁省视。
  君臣关系注定不会那么纯粹的,但神荆二人可以说是历代君臣善始善终的典范了。
 
 
第76章 行歌天地此身劳
  垂拱殿内,宰执们围绕检正中书五房公事的人选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李承之是在吕惠卿升任参知政事之后接任检正中书五房公事兼领司农寺的, 给田募役法出自他之手。王安石复相, 奏请废止给田募役法,李承之外放是题中应有之义,中书省总检正的位置便空出来了。
  王安石提议道:“臣以为张谔可任检正中书五房公事。”
  韩绛却对张谔印象不佳, 当即反对:“臣以为张谔不可, 张谔一向与李承之有矛盾, 朝廷推出给田募役法, 张谔多有阻挠。”
  王安石坚持道:“给田募役法本就有诸多不便,臣在江宁曾给吕惠卿去信,不敢深言其利害。因身在外,不便议论朝政得失。 ”
  韩绛道:“以臣之见可用沈括。”
  王安石当即反驳:“沈括也与李承之有隙,如何便可用?”
  赵顼插言道:“何不用吕嘉问?”
  韩绛道:“吕嘉问资历浅,不当用!”
  王安石道:“吕嘉问固无不可,然而张谔岂可因与李承之有隙而不用?李承之不顾利害之实,希合圣意, 张谔知圣意欲如此而力争, 正是陛下当奖用之人。”
  吕惠卿饶有兴味地看着二人争论,此时插言道:“臣初亦以为此法甚善, 等到施行时,乃见其不便。李承之一月之内连下两文至州县,催促施行。行法如此,臣疑其别有用意。”
  韩绛见吕惠卿此时又借机卖王安石人情,冷冷一笑道:“张谔既资浅, 又无劳绩,且非端士,陛下亦曾言用曾布过急以至于反复。”
  王安石道:“张谔与李承之争募役事,又正曾布罪,此二事皆违众从理,如何便说张谔非端士?当初之所以用曾布,是因为他有人望,又岂能因为曾布将来为邪而不用?向来是见劳而赏,见恶而诛。张谔若将来有罪,自当按治。”
  争论到最后,赵顼还是听从了王安石的意见,任张谔为检正中书五房公事任。韩绛只能勉强同意。赵顼见众人已无话可说,舒了口气又问:“市易司言,刘佐之前在市易司因罪落职,但代替刘佐的人不懂买卖,所收利息大不及刘佐,欲举荐刘佐再任。众卿以为如何?”
  王安石道:“以事论之,也无不可。”
  韩绛却道:“臣以为刘佐处分期未满,不当任职。”
  赵顼纳闷韩绛为何今天如此固执,思索片刻道:“先令刘佐勾当公事,等待处分期满再任职如何?”
  韩绛愤愤道:“如此则不合条贯。若任刘佐,臣请辞位。”
  此言一出,不仅王安石感到意外,赵顼也吃了一惊,忙道:“这是小事,何至于要辞相。”
  韩绛坚持道:“小事尚且不能争,何况大事?”
  于是今日的议政不欢而散。赵顼待众人退下,单独留下王安石问:“韩绛今日是怎么了,必要跟卿唱反调。”
  王安石也觉得郁闷,自变法至今,留在身边支持自己的旧友,也只剩下韩绛了,无论于公于私,他都不愿意韩绛辞相。于是劝道:“韩绛辞相,颇有不便,宜罢刘佐,劝勉韩绛就位。”
  赵顼却对韩绛刚才的态度很不以为然,摇头道:“既已议定,何必更改!”
  王安石叹了口气:“臣实在不愿意因小事与韩绛再起争执,若韩绛真的去位,臣心实在不安。”
  王安石为人固执,只要认定的事,必然会坚持到底,此次却肯为韩绛妥协,顾全大局,赵顼越发觉得韩绛格局太小,叹息一声道:“卿任事无助,极不易。韩绛便由他辞相吧,不然扇动小人,大害政事。”
  王安石道:“臣请陛下暂且留下韩绛,待其复拒,黜之未晚。”
  赵顼看了王安石一眼,笑一笑道:“也好。”略停一停又道,“吕惠卿不济事,非助卿者。”
  王安石楞了一下问:“不知吕惠卿有何事不称陛下之意?”
  赵顼决定对王安石直言:“忌能、好胜、不公。如沈括、李承之虽非佳士,卿能做到不废其所长,而吕惠卿却每事必言其非。”
  王安石对沈括印象一般:“沈括为人反复,虽有才能,陛下当畏而远之,不可亲近,陛下宜深察。”
  王安石停了一停见赵顼没有作声,接着说道:“吕惠卿虽然有缺点,但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陛下不宜以纤介之事现于辞色,以致吕惠卿不安。”
  赵顼笑着问:“朕有何事曾见于辞色?”
  王安石道:“譬如入对时,陛下屡次说臣独无适莫、无私,这意思就是说,吕惠卿有适莫、有私,如此,吕惠卿岂敢安位?”
  赵顼笑道:“朕称赞卿,也是对吕惠卿有所戒勉。不过卿说的,朕记下就是了。”
  虽然王安石在刘佐一事上做出让步,但紧接着又发生一事:范纯粹把刑房该送给孔目房的公文送到了开封府,发现错误后打算换掉,马珫一向看不惯范纯粹张杨的样子,偏偏扣住了不换。二人因此起争执。照中书的意见,两人各罚铜六斤,范纯粹送错公文是为失职,需送审官东院。
  韩绛与范纯仁是世交,范纯粹是范纯仁的幼弟,他觉得此次无论如何都要帮范纯粹,于是请求单独面圣。
  赵顼本已经歇下了,听闻韩绛请见又匆匆起来,原以为他有什么要事要奏,谁知韩绛清了清嗓子道:“陛下,范纯粹和马珫争吵一事,臣以为范纯粹一向谨慎供职,偶有小过,罚铜就足够了,不必再送审官东院。”
  赵顼心中恼怒,冷冷道:“中书文字牵涉国家机要,与群司不同,万一有泄漏将误大事,如何便是小过?”
  韩绛心中也涌上一股无名之火,王安石罢相后,自己是首相,偏偏吕惠卿从不把他放在眼里,行事往往僭越;王安石复相后,自己的话更无人听了。吕惠卿还总是别有用心的挑拨,他夹在王安石和吕惠卿之间,真是左右为难。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赵顼不信任自己 ,忍不住道:“范纯粹之事不过小事,请陛下准臣所请。”
  韩绛的话,说白了是要赵顼看在他宰相的分上,给他一个面子,不再处置范纯粹,赵顼岂能受臣下胁迫,他冷冷扫了韩绛一眼道:“卿此言何意?中书进呈甚详,范纯粹应送审官东院,朕意也当如此,如何更有别请。此事已决,卿不必多言。”
  这一天下值,吕惠卿与王安石同行出宫,装作不经意提到:“韩相公前日上表辞相,陛下已经允准了,相公知否?”
  王安石讶然道:“前几日卧病,实不知此事。”
  吕惠卿笑笑道:“韩相公大事无补与朝政,小事夹缠不清,陛下对他失望也是自然。”
  王安石心中涌上一阵寒意,匆匆对吕惠卿道:“家中还有些私事,老夫先告辞了。”
  吕惠卿眼看王安石的背影消失到宫墙尽头,冷冷一笑,转身而去。
  王安石来到韩绛府上,看门的老仆苦笑道:“相公来的不巧,家主刚刚收拾好行李,赴许州上任去了。”
  王安石急问:“走了多久了?”
  “不到半个时辰,相公若快些去追的话,应该能在汴河碰到。”
  王安石快马加鞭来到城东南的汴河边,汴河两岸停着好几艘船,船夫正向岸上摆三四副跳板,放行人上去,他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了韩绛,大声招呼道:“子华!”
  韩绛一愣,他实在没想道王安石会来,迟疑片刻邀请道:“介甫陪我到船内去坐坐吧。”
  二人入得舱内,王安石叹道:“子华不告而别,是还在怨我吗?”
  韩绛这几日冷静下来,无名之火消去了大半,又见到老友来送行,心中已是释然,笑一笑道:“事过境迁,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王安石此时颇为感概:“还记得熙宁四年,我们也是在汴河边饯别。”
  熙宁四年,朝廷派韩绛抚边,任陕西路宣抚使,王安石在汴河边的酒楼上为之设宴饯别。当时二人在朝内通力合作,纵然韩绛为人中正平和,与旧党关系不错,但在关键时刻,他总是选择站在王安石那一边,做他坚强的后盾。王安石罢相后,他更是众人眼中的传沙法门,谁知短短一年时间过去,二人也要分道扬镳了。
  韩绛眼见老友越来越苍老,鬓边不知何时又生了几缕白发,早已不复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叹息一声道:“介甫,宦海浮沉这么多年,我是真的累了。我们的身体早就不比当初,这么多年,你与旧党争,与言官争,有时还要与陛下争,真的不累吗?”
  王安石愣了一下,终是沉声问:“子华真的一定要走吗?”
  韩绛自失一笑道:“这么多年来,陛下可曾真正把我当宰相看待,言不见用,留在朝中毫无意义,倒不如出任地方,还能做一些实事。”
  二人正谈着,韩府的仆人来禀:“相公,就要开船了。”
  二人相视无言,王安石沉默了片刻道:“时间还早,我送子华到东水门吧。”
  韩绛拱手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介甫还是请回,后会有期。”
  王安石恋恋不舍地离去,临行时,韩绛突然叫住他,轻声嘱咐道:“介甫要小心吕惠卿。”
  王安石下船站在岸边,眼见着船夫将船缓缓移到河中央,又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见,而汴水澄碧如练,浩浩向东流去,两岸杨柳依依,映衬着西沉的红日和莽莽无迹的平原,越发动人离情。
  他突然想起阮籍当年独驾牛车,歧路恸哭,昔时只觉妄诞,今日方悟悲凉。原来这天地间处处皆是穷途,所谓帝王将相,千秋功业,与蜉蝣刍狗并无区别,到头来终究被岁月淹没,化为北邙山的一粒尘埃。也许他和阮籍一样,再也无路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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