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妙柔没有看到绿眼白毛的怪物,颇感失望:“看来你说得不错,除了头发奇怪些,他跟咱们长得也差不多嘛。”
云娘好奇道:“夏国的使臣怎么这么年轻,比咱们大不了多少,党项人行事果然出人意表。”
赵妙柔低声道:“想来此人是皇亲国戚吧,党项人不是一向任人唯亲吗?”
云娘却觉得那少年十分眼熟,正在仔细思索,突然听到一阵喧闹声,却听那引伴使大声喝道“使臣需要放下佩鱼与仪物,等后内监传旨方可觐见陛下,不可硬闯。”
那少年笑道“汉人的陈腐规律就是多,在我们大夏,想要参见少帝,通报一声就可入内,何必这么麻烦。”
引伴使正容道:“使臣请慎言,西夏乃我朝藩臣,只可称国主,何来少帝之说?”
少年冷笑:“贵国架子不小,相当初贵国还不是把北辽也当作藩臣,后来太宗皇帝对辽作战屡次败北,最后不也称兄道弟了吗?可见规律礼仪都是假的,最终还是要用实力说话。我以为通过延州、三川口、好水川之战,贵国能幡然醒悟,不再计较这些陈腐的礼仪了呢。”
引伴使大怒“无知蛮夷竟敢如此无礼,我大宋国力比西夏强百倍,陛下不过是不愿动武,否则定当用一百万兵,入贺兰巢穴。”
少年十分不屑:“好,我等着,只怕贵国没这样的本事,到时候大败而归,又要浪费许多岁币了。”
赵妙柔十分生气:“这使臣年纪不大,却出言不逊,蛮夷之人果然无礼,我定要告诉爹爹好好教训他。”一面又拉云娘道:“走吧,在这里越看越生气。”
云娘好奇心被激起,摇头道:“此事不知如何了结,公主先走,我在这里再探听一下消息。”
“那我托王诜照应一下,你早些回来。”赵妙柔一面叮嘱,一面先和王诚离开了。
赵妙柔走后,云娘看到引伴使气急之下,,竟是自顾自走了,心道这事得等到明日才能见分晓了,正要走开,却被那少年叫住:“娘子且慢走。”
云娘吓了一跳,却见那少年似笑非笑盯着自己:“娘子在这里看热闹看了许久了,只是记性未免太差,还记得当日秦州之事吗?”
云娘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自己在秦州用核桃酪救下的少年,忍不住提醒他道:“阁下原来是西夏的使臣,刚才言行如此无礼,如今被丢在这里,今天肯定见不到官家了,阁下回去如何交待?”
那少年无所谓一笑:“这些不过是小事,那引伴高宜死要面子,却不知我党项人一向凭刀剑马蹄说话,只臣服于真正的强者。明天见到贵国皇帝,我自会好好分说。”
云娘对此十分不赞同:“虽然延州之战、好水川之战和定川寨之战贵国侥幸取胜,但大宋只要关闭榷场,不准青白盐入境,你们同样损失惨重。据我所知,由于连年用兵,贵国早已财用不给,田地无人耕种,牛羊无人放牧,百姓怨声载道,想来国内反战的大臣也很多吧,如若不然,庆历和议又是怎么来的?贵国又何必奉大宋为正朔,遣阁下来称贺呢?打仗要是没有强大的国力去支撑,想来也坚持不了多久。”
那少年一愣,凝视云娘良久终于笑道:“娘子这一番话,倒是比引伴高宜高明多了。不过今日我们不谈国事,我与娘子两次都碰巧遇见,也算有缘,不知娘子因何入宫?又为何做如此打扮?”
云娘只得出言解释,说到后来自己越来越心虚,那少年忍不住哈哈大笑:“想不到你们中原人士也如此孤陋寡闻,以娘子的见识,一定不会这么认为吧。”又笑对云娘道:“娘子在这里当什么陪读,实际上不过是为人奴仆,又受宫规束缚,毫无意思,不如随我回去,娘子对我有大恩,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云娘大惊,忙摇头道:“我知道阁下是好意。此处是我父母之邦,宫中规距虽多,但官家一向仁厚,圣人与公主都带我极好,我从未生过离开之念。”
那少年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远远看见高宜又从北面走来,忙一把拉住云娘的手,带她疾步向南躲避,二人来到皇仪殿侧面,少年低声嘱咐道:“娘子先在这里呆一会儿,等他走了我就来找你。”
云娘在殿西耳房前站定,过了没多久,却听那少年扬声道:“阁下这么快就回来,是要带我去见贵国皇帝吗?”
高宜冷冷道:“贵国已向我大宋称臣,应该称陛下。你毕竟是远道而来,只要肯承认自己之前无礼,我便带你去见陛下。”
少年冷笑道:“我何错之有,阁下刚才说要用一百万兵,入贺兰巢穴,敢不敢把这话在贵国皇帝面前重复一遍?”
高宜气急反笑:“我便说了又如何,明明是你失礼在先,便是在陛下面前折辩我也不怕。我一忍再忍,你反倒得寸进尺,那便由你自生自生吧。”言罢竟拂袖而去。
云娘估摸高宜已经走远,匆匆向北行至少年面前皱眉道:“阁下也太狂傲了,如今把引伴使气走了,今晚饮食住所都没有着落,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少年无所谓一笑:“少吃一顿无所谓,大不了我在马厩过一晚好了。我毕竟是西夏国使,贵国皇帝不会不管我的。”他见云娘颇不以为然,又调转话题问道:“娘子真不打算跟我走吗,你莫小看了我,我自有法子让你出得去。”
云娘不迭摇头:“我在这里就很好。”
少年定定地看了云娘一阵,突然叹了一口气:“也罢,既然娘子觉得好,我也不强人所难,日后有缘再见吧。”
云娘忙避开他的目光,告辞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长编》载:先是夏国贺登极进奉人吴宗等至顺天门,欲佩鱼及以仪物自从,引伴高宜禁之,不可;留止厩置一夕,绝供馈。宗出不逊语,宜折之姑故事,良久,乃听入。及赐食殿门。诉于押伴张觐,诏令还赴延州与宜辨。宜者,延州所遣也。程戡授诏通判诘之,宗曰:“引伴谓‘当用一百万兵,遂入贺兰穴’,此何等语也!”通判曰:“闻使人目国主为少帝,故引伴有此对,是失在使人,不在引伴。”宗沮服。庚寅,赐谅祚诏,戒以自今宜精择使人,毋俾生事。司马光、吕诲乞加高宜罪,不报。
第12章 人生乐在相知心
垂拱殿内,朝会又起争执,赵曙觉得头又开始痛了。
司马光出列道:“陛下,《周书》称文王之德曰: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诸侯傲而不宾,则予以讨诛;顺从柔服,就应该设法保全。王者因此才能为政天下。今西夏国主李谅祚遣使者来贺,引伴高宜陪同入京,言语轻肆,傲其使者,侮其国主,臣请求陛下治高宜之罪,以平西夏之怨怼。”
韩琦立即反驳:“君实是何言语,西夏使臣吴宗未经宣召,意欲擅闯顺天门,且称其国主为少帝,如此悖逆无礼,错在吴宗,不在高宜,为何要治高宜之罪?这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吕诲出列道:“西夷不明中国之礼,可以文牒晓谕;若再三晓谕不听,可专遣使臣至其王庭,与之辨论曲直;若又不听,则博求贤才,增修政事,待公私富足,士马精强,然后奉辞以讨。而今西夏谴使来贺,本是好意,高宜将使臣置马厩一夜,断绝饮食,辱其国主,这是高宜无礼在前,怎能不治其罪?”
司马光忙道:“吕诲所言极是,朝廷之治虏当有方略,必先礼后兵,不可不教而诛。更何况,朝廷现在戎事不讲,将帅乏人,公私匮乏,边事当以安静为先。”
赵曙思索一阵叹口气道:“高宜此举确实不妥,朕也不愿因此事,令两国妄起争端。不过,吴宗称其国主为少帝,也实在荒谬。这样吧,相公们也不知二人争执的具体情况。朕诏命吴宗、高宜回延州,令安武军节度使程戡详查后再做处置吧。”他见韩琦还要再说些什么,忙摆手制止,散了今日的常朝。
众人退下后,赵曙总算松了口气,正要召太医来诊脉,却听内侍来报:“颖王求见。”
对待长子,当然不用像对待大臣那样客气,赵曙皱眉道:“这个时辰,你不在资善堂读书,来此作甚?”
赵顼道:“儿臣听闻朝廷欲治引伴使高宜之罪。事发之时,王正好当值,明明是西夏使臣吴宗无礼在先,妄称其国主为少帝,且对太宗皇帝出言不敬。儿臣请爹爹治吴宗之罪。”
赵曙平静地问:“你要如何治罪?”
赵顼朗声答道:“请爹爹申饬吴宗,且遣使至西夏王庭,令李谅祚严厉处置,若其不从,则停赐岁币,同时重申盐禁,待其粮草疲敝之时,可出兵讨之。”
赵曙不答,转身指着御案上一盏滚烫的茶对赵顼道:“你把它拿起来。”
赵顼迟疑的看了父亲一眼,双手捧起那盏茶,发现这建窑茶盏极薄且烫,下意识想要甩开,但想到是君父的吩咐,只得皱眉默默忍耐。
赵曙看到长子手指都烫红了,但还是极力捧住茶盏一声不出,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昔日孙仲谋劝曹孟德为帝,曹孟德说这是将他放在炉火上烤,如今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又何尝不是如此。仲针,你要明白,社稷乃是重器,君王做出的每个决定,都要慎之又慎,否则一不留神,国家就像这个茶盏一般,转眼就要倾覆。所以高宜之事,实情固然要详查,但群臣的建议,也不能不听。书曰允厥执中,这其中的道理,你要好好思量。”
赵曙从儿子手拿过茶盏,慢慢放到案上叹口气道:“如今的情势你也是知道的,官多而用寡,兵众而不精,冗费日滋,公私困竭,边鄙无备,一旦有灾旱,百姓将流亡为盗,岂是征讨四夷之时?”
赵曙看着长子已经动容,言语变得严厉:“今天的事,你大错特错。本朝家法,皇子需一心向学,不预国事,而你却轻率插手,其错一;妄议边事,轻言刀兵,徒惹争端,其错二。你现在给我在殿外跪够四个时辰,好好反思一下你的言行。”
一旁侍立的苏利涉赔笑道:“官家,外面已经下雨了,天气冷得很,不如改天再罚跪吧。”
赵曙摆手制止道:“公济,此事你不要插手,颖王如此浮躁,朕今日要让他好好长长记性。”说罢带着众人回到福宁殿。
等到赵妙柔和云娘撑伞来到垂拱殿时,天色已晚。她们发现赵顼一言不发跪在殿外。仲春的细雨带着清寒,打在云娘的脸上,让人一阵瑟缩,但赵顼却视若无物,依旧跪得笔直,软翅幞头下发丝一毫不乱。赵妙柔忍不住上千把伞撑开道:“大哥,下雨了,即便是爹爹命令,你好歹要打一把伞吧。”
赵顼固执地一言不发把伞推开。赵妙柔急了:“你已经在这里跪够四个时辰了,还要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是想要让孃孃和我着急吗?”
赵顼终于出声:“妙柔,不关你的事,赶快回去。”
云娘突然开口道:“春雨天寒,不如公主先回去,我留在这里劝劝大王可好?”
赵妙柔看了云娘一眼,点头道:“也好,你的话大哥还是会听一些,如若不成,你再回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赵妙柔走后,雨下得越发急了,云娘虽是撑着伞,但还是有雨丝飘打过来,很快,她的玉色褙子,紫色襦裙都变得潮湿,赵顼忽然转头道:“我知道,爹爹一定对我很失望吧。”
云娘深深叹了口气,她算是初次领教到赵顼的固执,眼前这个男人明显是完美型人格,对自己要求太严厉了,思索片刻沉声道:“大王最敬仰前朝太宗皇帝。‘土城竹马,童儿乐也;金翠罗纨,妇人乐也;贸迁有无,商贾乐也;高官厚秩,士大夫乐也;战无前敌,将帅乐也;四海宁一,帝王乐也。’这是太宗皇帝的原话。大王是陛下长子,大宋中兴的担子终将落在大王的身上。如今在这里自怨自艾,难道不会让天下人都失望吗?”
云娘看赵顼用心在听,上前将伞移至他头顶,遮住了密密的雨线,缓缓进言:“陛下对大王爱之深,所以责之切。大王自当勤学修德,明辨笃实,以备将来,又何必做此楚囚之叹呢。”
赵顼肃然动容:“是我失言了,不该做此颓废语。祖宗志吞幽、蓟、灵武而数败兵,我自小就立志,定要一雪前耻。可如今朝廷财力困穷,军备疲敝,爹爹身体不好,很多事也是有心无力。我确实有些着急,如果我……”
云娘打住赵顼的话:“如今陛下亲总万机,事体已正,大王宜专心学问,孝养三宫,朝事不宜干预。”又低声道:“大王正当青春,日后自然有机会革除弊政、厉马秣兵,一雪前耻,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赵顼点头沉声道:“你说的对,总有一天,我也会像前朝太宗皇帝一样,做到四海宁一,国富兵强。”他注意到云娘已经衣衫尽湿,劝道“天越发冷了,娘子衣服甚是单薄,还是早些回去吧。”
云娘摇头:“大王在此淋雨,妾身怎敢回去?”
赵顼笑了:“万方有过,在予一人,岂能连累娘子淋雨受寒。”
云娘坚持道:“那大王回去,妾自然也就回去了。”
赵顼笑道:“原来你跟我一样,是个倔脾气。好吧,其实这雨水甚冷,娘子要是再不给台阶下,我也快坚持不住了。”
云娘看赵顼流露出少有的少年心性,忍不住也笑了,她悄悄递给赵顼一个小食盒,“这里面有我熬的百味羹,原本是自己拿来做宵夜的,不过想来大王这半天也未来得及用餐,趁热快回去吃掉吧。”她又把伞递给他:“大王撑伞回去吧,我的住所离得近,走几步路就到了。”
赵顼坚持道:“那有这样的道理,我送娘子一程。”
二人共撑一伞缓缓前行,那雨下得更紧了,云娘手提着七宝琉璃灯,小心翼翼地照亮前路,借着微弱的灯光,可以看到雨线密密的飘过来,后苑的桃花海棠零落一地,她依稀闻到了润泽的泥土气息,还有青草隐隐的香气,果真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在不知不觉中,治平二年的春天已经过去了一半。
云娘感慨了一阵,才发赵顼将伞向自己那边倾斜,他的大半个身子露在伞外,忙把伞向他那侧移了移,皱眉道:“大王浑身都湿透了。”
赵顼却浑不在意笑道:“我早就淋湿了,打伞也没用。”
云娘心想:那你又何必与我共撑一伞?她的脸突然红了,幸而是夜晚,没人能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