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瓯春——尤四姐
时间:2020-01-15 10:33:29

  众人道是,蒋氏笑着出门,一到外头脸就拉到了裤腰,嘴里嘀咕着:“大老爷这回必摊上了大事,现在跟着回幽州,有什么好果子吃!亏得三房,上赶着同荣同辱,万一大老爷栽了,到时候抄家杀头,且有时候呢!”
  谢训对这婆娘的乌鸦嘴深恶痛绝,“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盼着他们杀头抄家,与你有什么好处……”
  这一对儿骂骂咧咧地,往南去远了。
  清圆慢走半步,心头有些彷徨,倒不是为阖家迁徙的事,是为陈家的祖父母。她在横塘,离得近,将来有机会还能去探望他们。若去了幽州,路远迢迢,他们年纪又大了,这辈子想见,恐怕也不能够了。
  正难过,身后小丫头子追了上来,说四姑娘留步,“老太太请姑娘过去说话。”
  清圆迟疑了下,笑着问:“是请我一个,还是四位姑娘都请了?”
  小丫头子说:“单请姑娘一个。”说完便扭身回去了。
  清圆略站了站,同抱弦返回老太太上房,进门见老太太还在南炕上坐着,一手搁在炕桌上,偏过脸去,晨光下也是一派黯然。
  “祖母。”清圆叫了声,站在地心等老太太发话。
  谢老太太这才回过神来,脸上重又浮起和煦的笑,招了招手道:“别站这么远,到祖母跟前来。”
  这种时候刻意的亲近,并没有让清圆产生受宠若惊的感觉,她谨慎地上前,纳福道:“祖母叫孙女,不知有什么吩咐?”
  老太太牵过她的手,拉她在身旁坐下,怅然道:“你父亲昨儿来见我,京里出了岔子,只怕要夺他的兵权,贬他的官。他昨儿半夜入京去了,咱们在横塘也住不得了。”
  其实清圆不太明白,为什么一定要举家迁回幽州。老太太见那双鹿一样的大眼睛直勾勾望着自己,长叹了一声道:“你年纪小,不知道里头缘故。老爷的官职从节度使降为刺史,以谢家往日的功勋来看,已然是戴罪之身了。殿前司接了秘令,督促家眷般回幽州,幽州离上京一步之遥,便于朝廷约束看管。”
  清圆呆住了,一夕之间有种天翻地覆的感觉。她启了启唇,想问什么,犹豫良久还是没有问出口。
  老太太知道她的疑虑,点了点头道:“咱们如今就是犯官家眷,要受人暗中监管的。只是圣人念及往日功勋,尚顾全谢家面子,到了幽州咱们日子照旧,不过行动不似往日那么自由罢了。”晓以利害后,便是祖孙正式开始亲近的时候,老太太温声道,“横塘到幽州好几百里路,她们都有母亲护着,只你可怜见儿的,孤身一人。这一路就跟着祖母吧,在我身边,也好有个照应。”
  老太太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神情和昨天截然不同。清圆心里明白,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示好,看来她这个半路上捡回来的孙女,到了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第23章 
  动身也就在这两天,老爷和老太太悄悄交代,朝廷既然已经起了这样心思,就不能容你拖延。及早上路,及早入幽州,别等殿前司的人千里赶赴押送,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抱弦她们忙着收拾,清圆收好她母亲的灵位,便在檐下呆站。她对这个家没什么留恋,只是有些舍不得这个院子。她从别人那里一点点了解她母亲,她母亲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给她,唯一有牵扯的,就是同住了淡月轩。
  如今连这院子也住不成了,要千里迢迢搬到幽州去。因为和谢家人不亲厚,又要背井离乡,愈发觉得自己无依无靠,像落进了海心里。
  春台带着婆子们,将那些露天摆放的花盆都移到遮阳的地方,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站住了问:“姑娘怎么了?可是舍不得离开这里?”
  清圆想了想,慢慢摇头。
  春台扬着笑脸说:“我和抱弦是自小卖进府的,以前不得重用,在下房里做些杂事,个个都能使唤咱们。后来得姑娘器重,把咱们带在身边,横竖姑娘在哪儿,咱们就在哪儿。虽说幽州离横塘远了些,但树挪死人挪活,上外头看看也好。”
  清圆起先确实有种故土难离的情怀,后来听她这么一说,也霍然开朗了。要比身世,她们确实也差不多,当初太太派人,自然尽派其他三位姑娘挑剩的。如今几个苦人在一道相依为命,细想来,日子未必就如想象的那样艰难。
  清圆定下心来,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上老太太跟前请了个示下,要回陈家与祖父祖母道别。换作以往,老太太很反感提起陈家,这回竟答应了,命人备了好些东西,让她给陈家二老送去,切切叮嘱着:“毕竟养育了一场,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是该同人家有个交代。只是不能逗留得太久了,也不能见着那头的祖母就不想回来,你毕竟是谢家的子孙,记着了?”
  谢老太太有她的顾虑,怕她一去不回,可哪里能这么做呢,闹上公堂就是个徒一年,笞五十的下场。祖父年纪大了,经不住那个,清圆知道利害,也绝不会让那头为难。
  老太太既准了,便套了一辆马车过去。陈家和谢家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若不是专程回去,连路过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马车停下,抱弦先下车,再回身接应。以前只以为陈家是小门小户,没想到竟是个极殷实的人家。怪道说陈家老太爷早年也做过官,虽比之谢家没有那么辉煌,但要论家底儿,也是不愁吃不愁喝的。
  守门的小厮眼最尖,看见清圆先是一愣,然后霍地跳将起来,一路跑一路喊进去:“大姑娘回来啦!大姑娘回来啦……”
  院里一阵骚乱,很快阖府都沸腾了,祖父和祖母匆匆跑出来,看见她叫了一声云芽,便泣不成声起来。
  抱弦看得鼻子直发酸,那种相见,才是骨肉团聚的相见,是真正不存心眼子的真感情。陈老太太仔细打量清圆再三,含着泪说:“怎么瘦了呢……”转头叫老太爷看,“你说,云芽可是瘦了啊?”
  老太爷像做学问一样,斟酌了半晌也认同:“确实是瘦了。”
  这个结论一得出,立刻引发了更大一轮的心疼,老太太不住抹泪,“谢家是怎么回事,生生把人讨回去,就这么苛待?倘或供不起吃喝,只管还给我们,何必亏待孩子!”
  清圆勉强扮出一个笑脸来,娇憨地搀了陈老太太道:“祖母放心,谢家待我很好。我有自己的小院子,还有几个贴心的婢女,那里要什么有什么,一应都不用愁。”
  这么说来倒稍感慰心些,大家挪到厅房里去,复又道了几句家常,待要提起即将远赴幽州,清圆又觉得说不出口了。
  陈老太太何等缜密的人,一眼就看出她有话要说,心便提了起来,“可是他们因你母亲的事为难你?”
  清圆摇了摇头,“祖母以前教过我,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我从来没有忘记。我今儿回来……是同二老道别的,谢家要迁回幽州,孙女要跟着一道去了。幽州离横塘那么远的路,我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
  屋里的气氛一时凉下来,所有人脸上都浮起了愁色,抱弦原以为少不得又是一通抱头痛哭,却没有。陈家老夫妇怅然了良久,叹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譬如人家姑娘远嫁的,又怎么样呢。”
  陈老太爷十分务实,他开始盘算,“若行水路,慢慢的走,半个月也就到了,我们可以去瞧你。”
  陈老太太起身,从里间拿了个红木的妆盒交到她手上,“这本是预备你出嫁时,给你添妆奁的,如今你要出远门,索性给了你,你自己好生保管。不必推辞,换了新的住家,上下打点的地方多了,没有钱,寸步难行。我知道谢家必不拿你当至亲看待,每月的那几个月钱,能按时按数到你手上就已经不错了。好孩子,他们不疼你,你是我一尺三寸捧大的,我们自是心疼你。你去了幽州,千万保重自己,若遇着挫折,莫往心里去,只要不伤心,任何人都伤不了你。倘或幽州不好,就写信回来,我让全哥儿过去接你。”
  抱弦侍立在一旁,暗暗为这位老太太的见识叫绝。她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四姑娘小小年纪,会有那样冷静长远的考虑,根源就在陈老太太身上。这样的门户,这样的家业,老太爷虽上了年纪,依旧看得出年轻时候的倜傥,这宅门里头,早年只怕也没消停过。
  清圆在祖父母跟前,从来不必装样,就像祖母说的,路远迢迢,谁也不知道幽州如今是什么局势。这钱留着,将来是一条退路,钱是人的胆,有了胆,便不必畏畏缩缩,瞻前顾后了。
  “若我能在幽州立足,一定接二老过去团聚。”清圆跪在地上,深深磕了个头。
  陈老太爷说:“起来,起来,我知道必定有这一天的。幽州离上京近得很,那里高官云集,遍地望族,只要嫁得一个好人家,何愁将来不能飞黄腾达?”说完笑得朗朗,那点离愁别绪,到这里仿佛已经消散了。
  清圆却知道祖父的脾气,这番话并不是当真看开了,是他无可奈何下用来安慰自己的。当初她被谢家硬讨回去,祖父挽留不住,也是这样安慰祖母,说谢家是大族,全和达官显贵往来,云芽生得好看,将来的出息肯定不小。留在陈家,小门小户,反倒耽误了她。
  “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长在陈家。”回去的路上清圆说,“小时候积攒下来的教诲,够我受用一生。”
  可不么,看开些,看远些,不在方寸之间计较得失,这是在谢家养大的儿女所不能及的。主仆两个一路喁喁低语,到了谢府大门前,抱弦打帘下车,结果一眼便看见了站在阶前的贵公子。
  “姑娘……”她回身唤了清圆一声。
  清圆也瞧见了,避又避不开,便从容下车,叠手纳了个福,“三公子。”
  她还是老样子,没有太过激烈的情感,一颦一笑都是淡淡的。李从心面对她,不免有些愧疚,那天他回去和他母亲提了那件事,后来才知道他母亲竟托了观察使夫人登门撇清。这样的举动,对一个姑娘是莫大的伤害,他为此和他母亲大闹了一场,但错已铸成,补救也来不及了。
  关于清圆,从初见时的惊艳,到如今一心求娶,即便只有一个月,也具备了完整的发酵过程。这种身世辞章的美人,和那些惺惺作态的闺秀不一样,也许起初他只是存着猎艳的心思,但越到后来越认真,原因不明,可能是因为她的淡漠,毕竟他自小到大就没受过冷遇,那些倾心相付的姑娘们即便被伤了心,也还是不悔和他风花雪月一场。偏偏这位四姑娘是个例外,他为见她一面千方百计,送了吃的又送信,层层递进下,就是石头脑袋也该明白了,结果她一味装傻,油盐不进。
  他无法窥出她的心思,是手段高超,还是果真对他没意思。遍游花丛的小侯爷有种棋逢对手的困顿感,他这人从无门第观念,哪怕谢纾的仕途岌岌可危,也无法阻挡他那颗勇于征服的心。
  “四妹妹,”他诚心诚意地说,“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若早知如此,我绝不会贸然和我母亲提起。我一直在等我母亲的消息,我以为她托了观察使夫人,是为上门提亲的,可谁知……”
  这位贵公子实在是个好看的人,哪怕到现在,清圆也很叹服他的容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那双楚楚的眼睛里含着哀伤的波光,就是这样的眼神,应当曾经让很多姑娘为他死心塌地吧!
  只是这样不知疾苦的侯府嫡子,从来不会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他不知道他的一时心血来潮,会让她陷入怎样尴尬的境地。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陈家祖母早就教过她的,她也不愿意说伤人的话,只是笑道:“有些事不去试一试,总不会死心,如今知道结果,便没有遗憾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多谢三公子厚爱,谢府不日就要举家搬往幽州,来日没有机会再见了,三公子多保重吧。”
  她说完,就携抱弦登上了台阶。正要进门,李从心又追上前两步,急切地叫了声妹妹,“谢家搬离横塘的缘故,我早就知道了,你听我说,将来前程……”忽然意识到这话犯忌讳,一时顿下来,斟酌再三压低嗓子道,“你是谢家人,势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万一……你大姐姐是无碍的,她和兰山订了亲,便是李家人。你……你……”
  清圆明白他的意思,若她也许给了人,日后谢家祸及满门,她就可以全身而退了。这份心倒是好的,她也很感激他,但如今就算侯夫人亲自登门,这件事也成不了了,因为丹阳侯不过是没有实权的爵位,谢家有难时,他们帮不上任何忙。
  “多可惜,不能继续在横塘住下去了。”清圆没有接他的话,笑道:“祖母吩咐过了,这两日就要动身的,我们还有好些东西没收拾,就少陪了。”
  她同抱弦缓步进了大门,没有告诉他,其实再过五天,就是她及笄的日子。
 
 
第24章 
  “姑娘和丹阳侯公子,果然止步于此了么?”抱弦轻声问。
  清圆道:“从来没有迈过步子,何谈止步于此?老太太有句话说得对,人家身份高贵,和我不是同路人,我将来要找个知冷热的,他不是。今儿不小心了,让我难堪一回,明儿不小心了,又让别的姑娘误会,那还了得?所以不能要……虽说他眼下着实有心,还是不能要。谢家尚未到那样地步,侯府就不顾人脸面,哪天真要没落了,我在人家又成了什么?”
  她看得那样透彻,并不像那些急于摆脱眼下困境,便以婚姻作为出路的姑娘。抱弦放下心来,含笑道:“其实也不必一口回绝,就算认个哥哥也好。”
  清圆嗤地一笑,“我自己的哥哥都没有一个将我放在眼里,倒去指望外头的哥哥?哥哥妹妹,不清不楚,若没有那份心,就不要拿这个做幌子,勾得人丧魂落魄的,何苦来!”
  抱弦简直不知怎么说她才好,哎呀了声道:“将来的姑爷,得生多少个心眼子,才能在姑娘跟前站住脚!姑娘看得太明白,其实也不好,人这一辈子,糊里糊涂才过得舒坦呢。”
  清圆看向远处的天,天上云翳倒映在她眸底,她眉舒目展,笑道:“我情愿清醒着死,也不愿意糊涂着活。这世上多少有福之人是当真糊涂的?大智若愚,却被人当傻子罢了。”
  ——
  到底临走前的准备都做好了,老太太特特儿空出两天时间,让众人和亲友道别。为了顾全脸面,走当然要走得不慌不忙,不能让人看出是赴幽州受人监管去的,一家子套了漂亮的马车,衣服细软满满塞了几十个箱子,待装好了车,便插上小旗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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