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弦一直在台阶下等候,见她出来忙上前搀扶,“姑娘,怎么样?”
她摇了摇头,往停在巷子里的马车走去。老太太已经等了许久,好容易盼到她回来,打帘迎她上车,向外吩咐车夫:“回去。”
“究竟怎么样?可见着都使?”老太太问。
清圆颔首,“不单见着了都使,还见着了指挥使。”
老太太很觉意外,“这沈府班直往来不断,没想到指挥使竟回幽州了。那你可把话说明白?指挥使是怎么个意思?”
清圆沉默了下方道:“孙女把能说的都说了,父亲的不易和懊悔也同指挥使交代了,至于他是帮还是不帮,孙女实在不敢肯定。”
老太太怅然沉吟,良久才叹息着点头,“横竖能尽的力都尽了,这头不行,咱们再想别的法子。”一面借着车棚外的灯光打量这孙女,心里知道她的不易,便转了条喉咙道,“今儿辛苦你了,你对这个家的心我瞧在眼里,你父亲也瞧在眼里。咱们终归是血脉相连的,什么亲的疏的,认真说你们都是我的孙女,一条根上下来的,我哪里舍得厚此薄彼!只是你二姐姐娇惯些,她是大太太生的,这也是没法儿。等将来她出了门子,家里事儿也愈发少了,到时候自有你的好处。”
这些都是空口白话,用来安慰人的,清圆笑了笑,没有应她。
清和只比她大两岁罢了,她得等到清和安顿下来,才能在谢家喘上一口气。但这口气果真喘得顺畅么?不说扈夫人能不能让她安稳度日,就说清如,那样的秉性,他日自有数不清的麻烦事要善后。出嫁的女儿,没有几个是真正不管娘家事的,人虽嫁了,心儿神意还在,哪里能放过给她穿小鞋的机会!
“祖母,”清圆轻声道,“早前的女孩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们如今已经算开明的了,但这样登门上户和男人说事,到底不好。我能为父亲做的也只有这些,往后再不管外头的事了,请祖母顾念孙女。”
谢老太太自是无话可说,本来这回办的事就出格了,好人家哪里会让一个姑娘贸然去拜会男人!要是只见了沈澈一个倒也罢了,谁知又撞见了沈润,如今老太太也有些后悔,倘或事没办成,反叫人看轻,那就得不偿失了。
“我也是这样想头。”老太太道,灯笼的光摇晃,照在脸上一副阴晴不定的模样,“你毕竟是闺阁里的姑娘,体面一等要紧,今儿走过一趟就罢,往后还是让你父亲想法子吧。不过你见了那位指挥使,打量这人好不好说话?他是新官上任不易结交,你父亲到今儿还没见过他呢。”
清圆想了想,在问她年纪之前,一切似乎都是正常的,但后来就歪斜起来。
“我打量这个人,确实和传闻中的一样,城府极深,也不好相与。父亲要是同他周旋,须得寸步小心才好。这种人看似铁面,一旦有银钱往来,少不得要狮子大开口。”
老太太抚膝嗟叹:“只要办事,耗费些钱财也在情理之中。那依着你的意思,接下来这头还须再使劲儿么?”
“如今咱们既迈了这步,中途也不好绕过他了。”清圆忖了忖道,“孙女没什么见识,祖母问了,我就信口胡诌两句吧。咱们的宴席还是照设,下帖子正式请他,他若来,这事就有商议的余地,他若不来,咱们另寻出路,也不算轻慢了他。”
第28章
老太太颔首,“是这个理儿,既登了门,人家没有一口回绝,咱们就得存着那份心。你父亲原想托开国伯结交广平侯的,广平侯是皇后的兄弟,御前的路子行不通,从禁中入手也未为不可。如今看来,还得缓一缓,到底事成了,殿前司的人也即刻知道了。你父亲现在幽州做刺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上头要是正式交恶,将来后患无穷。”
清圆说是,但更关心清和将来的际遇,“咱们阖家搬到幽州来,大姐姐的婚事难免受些阻碍。父亲还要仰仗开国伯结交广平侯么?旁的倒没什么,只怕伯爵府觉得咱们失礼,于大姐姐无益。”
老太太却不以为意,“既然两家攀了亲,总不好瞧着亲家没落。眼下你父亲还在节度使的官位上,等将来当真只剩刺史的衔儿了,他们李家脸上就光鲜么?”
这回清圆也无话可说了,彻底瞧出来,庶女在他们眼里,都是可以加以利用的。不光自己,就算是从小瞧着长大的清和,才定下亲事便算计着仰仗开国伯家,似乎并不忧心开国伯家会就此解除婚约。老太太果真像帝王家垂帘听政的太后,大利益站定不能动摇,至于庶出子女的婚事,都是可有可无的鸡毛蒜皮。清圆甚至已经想到了清和通红的泪眼,不由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
老太太想是察觉出来了,话里又有了转圜,无奈道:“能不去麻烦人家,自然是不去麻烦人家为好。家里不顺遂,外头还要瞒着呢,哪个愿意抖露到亲家跟前去?你大姐姐出了阁,到底要在人家过日子的,只是你们小孩儿家不明白,娘家根基壮不壮,于你们是多要紧的事儿。像宫里的娘娘们,看着金尊玉贵,私底下也攀比,比谁得的荣宠多,比谁的娘家更鼎盛。圣人有宠,多半也是冲着娘家,世人多说爱屋及乌,究竟谁是那个‘屋’,自是相辅相成的,哪里说得清呢。”
清圆很擅敷衍,做出一副受教的样子来,频频点头说是。
老太太又瞧瞧她,言辞间颇具点拨的意味,笑道:“宫里头这个娘娘那个娘娘的,虽过着顶顶富贵的好日子,依我说还不及找个没有家累的男人。像沈都使的夫人,幽州上下哪个不羡慕她!”
清圆慢慢一笑,“为什么?因她嫁了当红的新贵么?”
老太太说不尽然,一面推开车棚上雕花的小窗往外看。夜幕沉沉升上来了,万家灯火错落,坊院间已有饭后出来纳凉的市井百姓,穿着宽大的衣裳,摇着芭蕉扇,在路上摇曳而行。
老太太端坐着,等凉风源源地吹进来,曼声说:“沈家家主早年卷进立储案里,被弃市斩首了,当家主母不久也病死,沈家兄弟一年间父母双亡,那时可说是灭顶之灾。人人以为沈氏门庭就这样凋敝了,可谁知十年之后沈家又翻了身,沈润兄弟一跃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于那些待嫁的姑娘来说,这样没有公婆的人家,岂不是上上之选?一家子人多热闹,但寻常过起日子来,烦心事也多,哪家的公婆不要给媳妇立规矩?所以说,都使夫人是嫁着了,只服侍丈夫一个,大伯子横竖不和她相干。前儿布政使夫人来瞧我,还说起这一桩,将来谁能配给沈指挥使,可是前世里烧了高香了。”
老太太旁敲侧击说了这么多,无非是给她提个醒儿,或是留意上沈润,万一有这样的好机会别错过了。清圆心下只觉得好笑,沈家虽说遭过难,到底沈润官至从二品,京官本就比外放的官员更吃香,认真说老爷的节度使还在他之下。早前李从心同他母亲说要求娶她,老太太和扈夫人咬着槽牙说她高攀,如今一个殿前司的指挥使,她们反倒敢肖想。
清圆笑着说:“祖母,我瞧二姐姐和沈指挥使很相配。二姐姐是太太嫡出,倘或和指挥使结亲,也不算辱没了人家。”
结果老太太不言声了,半晌才道:“清如那个一点就着的脾气,哪里能配武将!”
是啊,沈润虽位高权重,但名声算不得好,在幽州更是仗势敛财,哪个忌惮他之余,不在背后唾骂他?这样的为人,对女人也高明不到哪里去。清如是太太手上捧大的,没吃过苦头,也不知道圆融,万一哪里得罪了人家,挨了打骂或是一刀叫人杀了,以沈润的权势,谢家还能去和人拼命不成?
所以想来想去,只有她是最合适的人选,能受委屈,被人欺凌也不敢吭声。万一攀上了亲,老爷便有了膀臂,退一步若在沈家讨不得好,至多全当没这个女儿,谢家也不受什么损失。
清圆只是听着,不过笑了笑。转眼车马到了谢府门前,老爷及一家子都在门内等着,见她们回来,纷纷都迎了上来。
“事情办得怎么样?”谢纾看看老太太,又看看清圆,“四丫头见着沈都使了吗?”
老太太脸上淡淡的,“见着了真佛,该办的都办了,那头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明儿还需你亲自登门会一会沈润,奏疏也好,陈情也好,什么都别说,只给他下帖子,请他来府里赴宴。他要是来,那事儿便有眉目;若不来,这头便死了心,再另想别的法子。”
大家听后都惘惘的,没有个明确的结果,一切还是含糊着,实在叫人七上八下。
清如哼笑了声,“我只当四妹妹出马,别说十成,总有七八成的把握,谁知雷声大雨点小,竟是白跑了一趟。”
清和听了她的话,再瞧瞧清圆,那丫头是个面人,受了奚落还是笑嘻嘻的。加之自己的婚事因搬离横塘受阻,心里总憋着一口气,便接口道:“二妹妹能言善道,今儿怎么不带她去?兴许沈指挥使看在二妹妹的面子上,明儿就替咱们家解了困,也不一定啊。”听得莲姨娘直拽她的袖子。
清如是个眼里不揉沙的,只许她挤兑别人,不许别人给她上眼药,当下便阴阳怪气道:“大姐姐心里不痛快,何必冲我撒气,又不是我让开国伯家不定日子的。”
姐妹间互相揭短,你来我往的,惹得谢纾一声大喝:“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拌嘴?”
姐妹俩俱是一怔,清圆冲清和摇了摇头,清如被扈夫人拽到了身后。
谢纾定了定神,仰头看天上的弦月,“今儿太晚了,否则倒可以跑一趟……明天沈家兄弟还在不在幽州且说不准呢,全看运气吧!”
不过运气似乎比想象的好,第二天一清早命人上指挥使府打探,问明了沈润今日不回上京,谢纾二话不说便上马直奔指挥使府。
毕竟还是二品大员,沈家总得让几分薄面,门上人引了谢纾进花厅,一面奉茶一面道:“请节使少待,殿帅过会子就往这里来。”
谢纾坐定了,连吃茶都有些心神不宁。等了足有一刻工夫,才见斜对面的廊子上有人影出现。他忙站起身踱到门前相迎,这是头回见殿前司的统帅,早听说过沈润一表人才,只没想到真人竟比传闻的还要清俊斯文些。殿前司又是负责帝王出行警跸的,论派头满朝文武谁也不及他们。如此富贵锦绣,加诸于这样天人的样貌,顿时觉得不好相与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越是自身优越的人,越有高人一等的眼界排场。
但官场中人,即便倨傲也不至于失了礼数。沈润远远向他拱起了手,“不知节使光临,有失远迎了。”
谢纾口中说不敢,心里难免有些彷徨。如今自己的境况,别人叫一声节使,都有种受之有愧的感觉。征战沙场二三十年,仕途的一大半是在军营里度过的,谁知今日沦落到要向后生晚辈低头的地步,宦海沉浮,果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殿帅是大忙人,咱们同朝为官,到今日方得一见啊。”他笑着,努力维持着风度,但愿所言所行不至太过狼狈。
沈润自然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谢家是世家大族,想当初剑南道节度使何等风光,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如今低声下气登门攀交情,细想起来可不讽刺么。
沈润带着笑,步履翩翩到了他面前,“实在是公务巨万,知道节使入了幽州,也不得闲前去拜会,还请节使见谅。”边说边往花厅内引,“节使请。”
都是有内秀的人,场面上很客气,互相让了一番礼,便进花厅内落座。
谢纾依着老太太的意思,并未把真实来意说明。这种请人相帮的事,还是饭桌上商量最好,眼下空口白话,既没有助兴的美酒,也没有开门的银子,单是同僚故人地套近乎,全是费嘴皮子工夫而已。
于是把家下设宴,欲请殿帅和都使赏光的客气话说了一遍,再看沈润,他满脸遗憾的模样,叹道:“这可怎么好,不是我不愿意赴节使的宴,实在是职上走不脱。明日我就要回上京了,过两天有外邦使节到访,皇后的千秋就在下月,诸班直的检阅也在眼前……待下次吧,下次沈某设宴,请节使过敝府一聚。”
这分明是婉拒了,谢纾心里有数,看来这条路不好走。然而说另寻门道,毕竟御前的事都要经殿前司之手,转个圈又落到人家手里免不得更大的尴尬,倒不如执着到底。或是往日哪里得罪过他,今天探明了究竟,就算人家有心落井下石,自己也不冤。
“既然明日要回上京,那择日不如撞日,今晚请殿帅和都使移驾过我府上,不知殿帅是否方便?”谢纾陪着笑脸道,“祖上从幽州迁到横塘,这些年故交都远了,不瞒殿帅,遇着了事也无人相帮。早年我与令尊还有些交情,这次宴请殿帅,只当叙旧,不为其他,殿帅就不要推辞了吧。”
可这话说完,沈润脸上的笑却慢慢隐去了,低头啜了口茶,垂着眼哦了声,“节使和家父当真有过交情么?”
谢纾怔了怔,隐约觉察出来,殿前司屡次扣押他的奏本,原因可能就在此处。
若说交情,当年也算同科,哪能半点来往也没有。早前他去剑南道任刺史前曾在京中供职,那时和沈知白共处,亲兄热弟嘴上热络非常。后来他调往巴蜀,渐渐和京中断了联系,直到沈知白卷入立储风波,他也只是听过则罢,至多嗟叹一番,终也帮不上什么忙。
如今沈润话里咄咄相逼,他不免要细思量,“我与令尊当初确实甚有交情,可惜天兆三年我调往巴蜀,京中的人事便疏远了。”
花厅前垂挂的竹帘哒哒叩击着抱柱,帘下透进的天光,打在滴水下的一盆云竹上。花厅里静下来,浩大的静谧,让人感到窒息。隔了很久,才听沈润发出短促的一声轻笑,“其实我们兄弟和节使也曾有过交集,不过当年节使军务如山,并未留意我们罢了。”
谢纾迟疑了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却半点印象也没有了。”
沈润笑道:“当初我们兄弟因父亲获罪,罚入军中服役,里头有两年光景,就在节使所率的剑门关。”
谢纾脑子里嗡地一声响,之前竟忘得一干二净了,经他一提点才想起来,似乎有过这么回事。沈家兄弟辗转托人向他递话,希望能得他关照提拔,他那时一则忙,二则料想这样获罪的人家,很难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便没有去兜搭。谁知风水轮流转,自己走窄了,恰好又犯在沈润手里,看来莫欺少年穷,这句话果然半点不错啊。
但这些心知肚明就罢了,嘴上怎么能承认!谢纾诧然道:“竟有这样的事?那你们怎么不来找我?凭着我和令尊的交情,无论如何也要提携你们,至少让你们少受些苦啊。”
所有高官都有两副面孔,一张对权贵,一张对白丁。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不念旧情早就可以装傻充愣遮掩过去,沈润深知道这些人的秉性,再去计较人家绝不绝情,已经没有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