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瓯春——尤四姐
时间:2020-01-15 10:33:29

  这么下去不行,扈夫人定了定神,叫住了月鉴,“时候只怕来不及,也不必预备了,上鸿禧楼叫一桌现成的席面还快些。”
  月鉴道是,忙匆匆传唤了小厮上外头去了。
  转过身来进上房,就算心里厌恶得要死,也得装出母慈子孝的场面来。扈夫人拉住清圆,含着泪说:“我的儿,昨晚上吓着了老太太,也吓着了我们大家。原想着时候差不多你就该回来的,可等到园子上锁,门上人才进来回禀,说你不曾到家。我急了,打发小子出去问,竟是泥牛入了海,半点消息也没有。老太太为你悬心,哭得眼睛都肿了,我心里一头牵着你,一头又要安慰老太太,人架在火上似的。好在你总算回来了,你父亲出征前千叮咛万嘱咐的,叫我一定照看好家里,倘或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向你父亲交代呀!”
  扈夫人说得声情并茂,边说边掉眼泪,外头不知道的人看了,大约真以为她是个菩萨似的嫡母吧。
  她愿意唱大戏,清圆自然也要跟着演,便好言宽慰着:“太太别哭了,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么!您瞧,我连一块皮都不曾磕破,也不知是我娘在天之灵保佑的,还是那些强盗太不经事了。横竖那伙贼人都被抓进了殿前司,如今正严加拷问呢,早晚会查出他们是叫谁买通,受了谁的指使,到时总会给咱们一个交代。”她嘴里说着,轻轻从扈夫人手下挣了出来,一双眼睛便那样望住她,高深地笑了笑,“我料着强盗办事前也曾打听过的,知道我是节度使家的女儿。太太想,他们明知我是节使府的家眷都敢动,若不是有恃无恐,就是知道我出身低微,便于欺凌。倘或这件事出在二姐姐身上,会怎么样呢?恐怕早就调动府衙的守军,一举端了他们的贼窝了。”
  扈夫人何尝听不出她话里的机锋,大家都不是蠢人,其实早就心知肚明了,如今不过场面上应付而已。她拿清如出来比,实在没意思得很,阎王要谁去死,还能转嫁到别人身上不成!扈夫人掖了泪眼道:“你们姊妹除了清如,都不是我生的,可我待你们的心是一样的。你年纪小,不知道里头门道,府衙守军是公中人,咱们私下调动不得。莫说你,就算真是你二姐姐遇上,咱们也没法儿。好在你平安回来了,这是不幸中之大幸,回头好好调理两日,压压惊。我知道你这程子为你姨娘的事辛苦,再加上昨儿那一出,纵是个铁打的人,只怕也受不住。”
  所以这就是女人的世界啊,明枪暗箭,你来我往,很多话你不听仔细,很难摸清里头门道。大家子一般都是这样,有女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只是寻常人家闹脾气至多断绝了来往,谢家不留神就有性命之忧。好在清圆自己能应付,沈润便将全副心思都用到了谢老太太身上。
  花厅里四角燃灯,灯罩子用了白底的琉璃,照出来的光是淡淡的天水色,不显得那么燥热。老太太万分客气地请指挥使上座,沈润推辞不得,便大方坐了下来。
  起先的时喜时悲,到这刻应当都宣泄得差不多了,沈润比手请老太太安坐,沉声道:“沈某正巧经手了这个案子,少不得向老太君禀告始末与进展。如今瞧这个案子,似乎并不像寻常劫财,人犯知道四姑娘的来历,若是为钱财,也不会选在四姑娘上寺庙操办法事的时候动手。若是为了劫色……一伙强梁为抢一个姑娘大动干戈,似乎不上算。况且四姑娘小小年纪,还看不出美丑来,幽州城里比她美艳的女人多得是,强盗倘或是看中了四姑娘的美色……”他轻飘飘乜了清圆一眼,然后缓缓摇头,“也不至于这样没有眼界。既不劫财,又不劫色,那么老太君就要想想,可是谢家与谁结了仇怨,有人潜心要报复谢家,先在四姑娘身上动了刀。”
  谢老太太沉吟了良久,“我们谢家一向与人为善,从来和人没有什么仇怨……”一面说,一面瞧了他一眼,心道这沈指挥使到底是老油子,要说最大的仇家,还有别人么,可不就是上回经他授意扳倒的付春山!不过付家从上到下被殿前司收拾得妥妥帖帖,纵然有漏网之鱼,这刻保命都来不及,还有那心思报复谢家么?想了又想,还是摇头,“咱们几十年不曾回幽州了,若说树敌,是断乎没有的。”
  沈润哦了声,复看看对他那句刻意贬低的话很是不服的姑娘,她气愤的模样竟可爱得难以言说。他顿时心情大好,夷然道:“既然不是针对谢家,难道是有人刻意针对四姑娘么?我料应当不会吧,一个深闺里的姑娘,哪里能得罪谁呢。沈某与四姑娘打过两回交道,看四姑娘守礼得很,不像那种会招人恨的性子。”
  这话说得可算很有学问了,层层递进,欲扬先抑,轻描淡写两句,就将那把暗火引到了扈夫人身上。
  阖家哪个不知道,打从四丫头回来,扈夫人那里就从未讨着好。这位当家主母的心胸啊,可说比针鼻儿还小,容得下家里吃闲饭的家生子儿奴才,容不下一个认祖归宗的庶女。加上前几日清如因玉佩的事吃了清圆的暗亏,焉知不是扈夫人一不做二不休,暗暗使人除掉清圆?
  于是在场众人的视线有意无意往扈夫人身上瞄,但那位主母沉稳得很,那岿然不动的气势,只怕是把人证送到她面前,她也不会低头认罪。
  沈润轻牵了牵唇角,见衣袍上不知何时落了一点白色的絮,抬指一拂,把它掸开了,垂眼曼声道:“请老太君放心,只要那伙强人还在我殿前司,我就有法子从他们身上深挖下去,挖出那个幕后主谋来。沈润这人有个毛病,破不了的案子,时刻都压在心上,一日没有拿住真凶,殿前司便一日关注四姑娘安危。四姑娘是这起案子的人证,若有需要,沈润随时会传召她入衙门问话,也请老太君帮我个忙,保四姑娘在案子破获前全须全尾。倘或再有什么闪失,那沈某便有道理怀疑,是谢家府上出了内鬼,届时那伙强盗犯下别的事,也要一并算谢家一份,这么一来,谢家百年大族的体面可就保不成了。”结结实实恫吓了一番后,他又换了个笑模样,“老太君应当听说过殿前司的手段吧!”
  殿前司的黑,这世上有几人不知道?他们手里昭雪的案子多了,冤假案子自然也不少。那是一群身披华服的恶棍,随意拎出一个来就是大臣子弟,一帮仗势行凶的人,能想出千百种折磨人的法子,譬如坐水椅、石头浴,听上去倒不觉得什么,细说起来却令人不寒而栗。
  谢老太太自然掂量得出沈润话里的分量,一字一句虽都在谈公事,但暗中尽是对清圆的周全。自己目下还弄不清里头玄机,总觉事有蹊跷,只不好多说什么,唯有一力应下,笑道:“四丫头作证之前,先是我谢家的女儿,这个不需殿帅吩咐,我自然尽心。”
  沈润颔首,站起身拱了拱手道:“沈润将人安全送还贵府,一桩重任已了,官署还有好些公务亟待处置,这就告辞了。”
  他一有动静,那些长驱直入侍立在门外的班直便上前一步,沉重的顿地声,蓦地叫人心头一惊。
  扈夫人仿佛在潭底沉了很久,到这时方从呛人的暗涌中挣出水面,强打起精神道:“家下已经备了薄宴,殿帅何不用了饭再走?”
  沈润说不必了,“来日有机会,再来府上叨扰。”
  殿前司的人行动就像一阵风,飞沙走石地来,又风卷残云地去了。一时上房的人都惘惘的,略怔了一会儿,想起李从心还在,便又重新扮起笑脸来支应。
  “殿帅既有公务要忙,那咱们入席吧!”老太太冲小侯爷露出一个疲惫的笑,“这回的事惊动了那么多人,真叫咱们不好意思。如今四丫头毫发无损地回来了,我心里的大石头就落了地。小侯爷请吧,请上花厅入席,横竖都是自己人,也不讲究分桌那一套了。”
  李从心却并未听从老太太的话,转头瞧了清圆一眼道:“万幸得很,四妹妹昨儿遇上了殿前司办差,倘或没有殿帅搭救,后果不堪设想。我今儿送她回来,一则是为了给老太君和正伦一个交代,二则是有话要向老太君面禀。”
  小侯爷一脸肃容,令在场的人都警觉起来,十来双眼睛盯着他,今日受到的震动已经太多了,刚放下去的心又悬了起来,老太太气馁又无奈地点头,“小侯爷有什么话,只管说罢。”
  他退后了两步,站在上房中央那块巨大的细墁砖上,恭恭敬敬向谢老太太长揖,又向扈夫人长揖,朗声道:“李从心不才,今日要向谢府四姑娘提亲。早前我也同我母亲商议过,但因种种误会,反倒让四姑娘蒙受了不白之冤,实在是我的不该。今日我亲口向老太君呈禀,是我一人的决定,只要老太君极四妹妹应允,我明日便快马回横塘禀明父母,预备三书六礼,向四姑娘下聘。”
 
 
第50章 
  在场的人都惊了,包括清和姊妹,还有邻府的婶子们。
  虽说小侯爷的一片丹心天地可鉴,但这时候提出来,似乎不是好时机啊。老太太脸上的神情凝注了,扈夫人一时也回不过神来,清如从震惊到愤怒,所需不过一眨眼工夫。
  她想不明白,一个遭遇了意外的女孩子,在整夜去向不明的情况下,为什么还有人上赶着要娶她。清圆究竟哪里出众?难道凭她会耍心机,凭她舍得下脸面登门上户找男人求情么?这些不算优点的优点,在老爷仕途不顺时格外特别似的,要是换做平常,足以让人诟病,足以让人背后戳弯脊梁骨了。
  清如几乎哭出来,她看向扈夫人,不甘心一场情窦初开就此葬送在清圆手里。早前她和淳之的相处,明明也很融洽,她还记得那日大佛寺分手,他说只怕要下雨,让赶车的小厮快些送她回家。他一直客气唤她二姑娘,她提了一次,说太疏远,他也改成二妹妹了,还待如何?结果她现在要向四丫头提亲,他明明知道她也喜欢他的,放着一个好好的正头嫡女不要,偏对一个庶女念念不忘?
  可是蒋氏却觉得很好,四丫头攀上高枝儿,比二丫头嫁得风光强百倍。二丫头那样的货色,不过仗着自己出身好,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平时见了长辈不哼不哈,连带那些和她一块长大的同辈儿们,她也一个都看不起。她是千金万金的小姐,别人都是粪土,越是这样自视甚高,栽跟头的时候越热闹。如今不光清和配了好人家,连清圆眼看着也要压她一头,倘或那姐儿俩全成了事,二姑娘除非嫁个王爷或进宫做娘娘,否则可扳不回这颓势来。
  蒋氏笑逐颜开,见扈氏不高兴,她就满心欢喜,抚掌道:“给老太太道喜了,四丫头遇难成祥回来了,好亲事也跟着上了门。瞧瞧这一天,白日里还提心吊胆呢,一入夜,好事全来了。”一头说,一头瞧了扈夫人一眼,作势纳个福,“给大嫂子道喜啊。”
  扈夫人脸上波澜不惊,一旁的裴氏只笑了笑,转头望向老太太。
  眼下谢纾不在,老太太是家里拿主意的人,扈夫人管家犹可,到了孩子们的婚事上头,还要请老太太的示下。
  谢老太太显然有些犹豫,婚事是好婚事,但未必能顺遂,首先头一条,侯夫人跟前就过不去。
  老太太叹了口气,“淳之啊,你的心思咱们早就知道了,可上回你母亲托观察使夫人登门说得明明白白,咱们谢家虽没有你们公侯人家那样高的门第,礼义廉耻却是知道的。四丫头年纪还小,这会子谈婚论嫁确实早了些,你呢,年轻公子,想得不长远,要结一门亲事很容易,将来能过好日子才最要紧。如今你看这局面,单凭你的好意,哪里能够呢!凡事往前行两步,也要回头瞧一瞧,四丫头人品固然值得你心仪,但她的出身改不了,就算你求得令尊令慈点头,往后朝夕相对,只怕牙齿要咬破了舌头。”
  李从心有些急,但人既横了心,很有豁得出去的勇气。他忖了忖对老太太道:“从上京回幽州这一路我仔细想了一回,老太君会这样说我也料到了,这本就是老太君一片拳拳爱孙之情,自然无可厚非的,上回家母托观使夫人上门,也叫我愧疚到今日。可是我对四妹妹的心不变,这趟无论如何我都会求得家里首肯,若四妹妹觉得同住一府不自在,我们大可分府单过,绝不让四妹妹受委屈,请老太君看见我这一片真心。”
  一个娇生惯养的贵公子,单枪匹马上人家求亲来,不能说没有诚意,反倒是诚意做得很足,足得几乎要让人动摇了。若说他这番话的可行性,按理说是大有,侯夫人只生了他一个,将来袭爵养她的老,全指着这个儿子,天底下没有父母能不败给心头肉的。
  然而究竟怎么选择,还是有些两难,老太太沉下心来,索性打算赌一把,便拧着眉头说:“你心里虽喜欢我们四丫头,只怕家里有了更中意的姑娘,到时候我们四丫头岂不尴尬?”
  李从心简直要将一颗心挖出来,直直看着清圆说:“世上好姑娘再多,我只喜欢四妹妹一个。我爱慕四妹妹,春日宴那日对四妹妹一见倾心,直到今天从未更改。这回四妹妹遭遇了这样的变故,我心里着实牵挂,倒是把亲事定下了,我也算对自己有了交代。这回向老太君陈情,只是说出我自己的打算,眼下无媒无聘,我不求老太君即刻应准,只要给我这个机会,余下的一切我自会办妥。”
  他之所以下了这个决心,并不是一拍脑袋定下的,他有他的顾忌。刚才听沈润那些话,分明这个案件中还有其他隐情是他不知道的,他直觉清圆这样孤苦无依地在谢家这口大染缸里求生,毫无意义。她的种种磨难激发出他的保护欲,他希望能够成为清圆信任和依赖的人,甚至成为她的救赎。一旦他们的婚事议成了,谢家的某些人再想祸害清圆,就要掂量掂量轻重了。
  可是当他还在酝酿的时候,忽然意识到可能有另一个人正准备介入,沈润的强大自不必说,这就催发出他更急切的心情。若不先下手为强,谢家权衡再三,极有可能选择依附正当红的权臣。一个京官,一个掌管皇城内外全部警跸的人,实在是择婿的最佳人选。他必须加紧再加紧些,今晚就是最好的机会。在变故乍临,又乍然尘埃落定的时候,谢家老太君未必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果然老太太从他话里砸出了令人心安的承诺,清圆虽得人意儿,她娘对她的影响毕竟始终都在。要是真的能嫁进侯门,于清圆自己也好,于谢家上下也好,都是不错的一桩姻亲。
  老太太看看清圆,温声道:“四丫头,这事你自己怎么打算呢?小侯爷瞧着很真心,但也要你自己有这个意思才好。”
  这桩亲事里最要紧的人,到这刻才有说话的余地。清圆起先红了脸,也意外于李从心的长情,但后来逐渐平静下来,便发觉一切实在太不妥了。
  满屋子的人都瞧着她,都在等她一个答复。也许每个人都觉得她没有拒绝的道理,清如的酸风射眼,更是有推波助澜的功效。然而婚姻大事关乎一辈子,清圆在这种事上很冷静,并不像那些深闺中的姑娘,一听说有青年才俊登门求婚,便失了心智,乱了方寸。
  她还是那种淡而谨慎的样子,对李从心道:“原本我这种闺阁的姑娘,有人上门提亲也不当我自己来应你,这回是祖母疼爱,既问我的意思,那我就开诚布公对三公子说了吧!我先要多谢三公子的美意,这程子对咱们家多番照顾,我很领你这份情。可今日你贸然提亲,照我看来,委实大为欠妥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