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圆有些紧张,还好沈润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这场婚礼到目前为止,没有什么不圆满的,唯一的缺憾,就是上无高堂。
沈润的父母都不在了,唯有对着空座参拜。这头赞者正高唱告天,仆婢也搬了垫子过来,正要施礼时,却听见人声忽然静下来。清圆望了沈润一眼,红纱盖头那端,他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果真听见门廊上小厮唱礼,“剑南道节度使府老太君及夫人道贺。”
谢老太太因清圆不念父女之情,愈发怀恨在心,倘或清圆那天见了她父亲,便也没有今天这出了。可惜她吃了秤砣铁了心,那就怨不得旁人了。眼下大半个朝廷的官员几乎都在,闹一闹,是非曲直也请众人评断。
老太太一步一步过来,龙头拐杖杵地,一声声笃笃作响,边走边道:“沈指挥使,听说你今日迎娶我谢家的女儿,无媒无聘,凭什么大婚?”
沈润凉凉拱一拱手,“沈某的婚事,惊动老太君大驾,实不敢当。来者是客,请老太君安坐,待我与夫人行完礼,再同老太君叙话。”
然而人既来了,怎么可能善罢甘休。谢老太太冷笑道:“沈指挥使只拜你沈家高堂,却不知来我谢家磕头?我要请问沈指挥使,这羽扇之后是谁家的骨肉?可是我谢家的?谢清圆的名字还在我谢家的宗谱和户籍册子上头,沈指挥使娶她,可告知过我谢家?”
一时宾客哗然,这大约是今年最大的闹剧了。沈润不认丈人爹,这件事大家都知道,因为此人跋扈惯了,在他身上发生多离经叛道的事,似乎都没什么奇怪的。但叫人没想到的是,谢家人会登门上户讨公道。不管早前谢家有什么欠缺的地方,从国法家规上讲,沈润夫妇还是理亏了。
众人存了七分看笑话的心,其实大家都是场面上走交情罢了,有热闹不看,除非是傻子。奇怪的是殿前司的官员居然也毫无动静,还有门外那些站班的禁军和卢龙军,就这么放着找茬的大摇大摆进来了,细想想,里头似乎又有蹊跷。
沈润是何许人也,偌大的京畿,驻防警跸全在他股掌之间,他怎么会忽略这么要紧的事?他是存心让谢家没脸,当着堂上宾客道:“老太君莫不是上了年纪,忘了自己早前做过的事?为了求沈润为谢节使解围,入夜将姑娘送到我府上,试问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至亲骨肉?老太君是因我夫人不是吃你谢家的饭长大,有意苛待作贱她,但沈润却爱慕夫人高洁,定要明媒正娶她。一个你们谢家丢弃的姑娘,到了可堪一用的时候又想认回,老太君未免太儿戏了。”
谢老太太今日能来,自然做好了受他奚落的准备,如今也不指望四丫头再认谢家,不过是出口气,让他们在幽州抬不起头来罢了。
谢老太太吭哧一声冷笑,“沈指挥使的为人,满朝文武谁不知道?那么好的算计,岂会算漏了我老太太?我今日来,不是同你争长短的,是为讨个公道。人既是我谢家人,那么婚配与否还需我谢家说了算,沈指挥使的这场喜宴铺排得再大也不中用,若当真要聘谢家女儿,就请上我谢府磕头,再来领人吧。”
老太太说着便要上来抢夺清圆,她是仗着自己有了岁数,身上又有郡太夫人的诰命,量沈润不敢动她。可清圆身边的丫头婆子不是吃素的,七手八脚把她隔开了,嘴里不住劝慰着:“老太君,请自重。”
扈夫人心里暗自痛快,能搅了这场婚宴,也算出了一口鸟气。想想清如,现在弄得半人半鬼,清圆倒风光嫁进了指挥使府,改日就是二品的诰命,实在太没天理了。老太太闹吧,闹得越大越好看,只要清圆这贱蹄子落到她手上,她就有法子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是事情就是那样凑巧,这厢正不可开交,三个身穿公服的黄门手托玉轴诏书到了门上,见里头乱,高声咳嗽清嗓,那异于常人的声调,简直比惊堂木更好使。
“肃静!”为首的黄门垂着眼,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扬声道,“圣人有旨,殿前司都指挥使沈润,并陈氏夫人接旨。”
第86章
堂上顿时安静下来,连一声咳嗽都不闻。原说沈家大喜,宫里怎么连一点表示都没有,原来是姗姗来迟了。
陈氏夫人,这个称呼足可令人品咂玩味,连宫里都不认新娘子是谢家人,那谢家来闹,岂不自讨没趣?一时众人眼光往来如梭,这一场纠葛,总是有人丢脸,有人笑到最后,端看圣人这道旨意怎么颁。
沈家的大厅深广,黄门宣旨的嗓音在屋顶檐角回荡——
“沈润铃阁宣劳,著边疆安攘之绩,功德贤均,内外恩并,着加封幽州卢龙军节度使。沈妻陈氏,禀柔成性,蕴粹含章。叶沼沚之芳猷,茂频繁之雅韵。是用加封尔为广阳郡夫人。荷天之宠光,弥耀于鱼轩。惟德之行儆,益勤于鸾壶,钦此。”
清圆还在发愣,沈润扯了扯她的衣袖,嘴里高呼“万岁”,带她伏拜下去。
他原先是想请旨赐婚的,但因得知了谢家的计划,临时又求圣人下了这道旨意。他加封节度使在今日正式颁布,那么清圆就能顺理成章得个诰命的衔儿了。圣旨上既然已经将她归到陈氏门下,谢家还有什么道理来争?人人都说沈润专横跋扈,一手遮天,若是连自己夫人的户籍都无法改动,岂不是枉担了这个恶名?
面无表情的黄门,在宣读完旨意后,立时脸上堆起了花儿。示意左右承托着大红漆盘的中黄门上前,掀开覆盖的红布请沈氏夫妇过目,一盘是二品诰命的冠服,一盘是红纸封裹的黄金。
黄门垂着手呵着腰,笑道:“节使和夫人快请起吧,小底奉圣人及中宫之命前来宣召。圣人与中宫不便出禁中,特命赐百两黄金,以贺节使大婚之喜。另赐夫人珍珠一斛,凤冠霞帔一套,中宫说了,过两日还请节使与夫人一道入禁中,好让中宫见一见。”
沈润道是,“多谢圣人及皇后殿下恩典,后日沈润必携内子入宫谢恩。三位辛苦,今日沈润大喜,还请喝杯喜酒再走。”
黄门婉拒,推辞身上还有差事,要回禁中复命。沈润便示意管事的招呼,大加赏赐,不在话下。
禁内的人去了,接下来便是满室的贺喜,今日沈家可说是风光无两了,又是成婚,又是擢升节度使,又是晋封郡夫人,放眼满朝文武,有几家得过这样的殊荣?
来理论的谢家人见此情景,几乎要气得厥过去了,谢老太太不住地咦了几声,“纵是圣人,也不能这样篡改别人的户籍!父精母血、父精母血啊……”
清圆透过覆面的红纱望过去,那个拄着龙头拐的人,陌生得仿佛从来没有见过。
她叫了声老太太,“父精母血,这话说得很好。父亲虽生了我,却不曾养育过我,父亲的生恩,我几次三番救他于危难,想来这份恩情也该还尽了。老太太只知父亲生恩,怎么忘了我母亲?我母亲含冤被你们驱逐出门,你们侵吞靳家家产,欺负我母亲孤身一人,害她最后枉死,这份仇,我又该怎么向你们讨要?今日是我大喜,你们若真是我的亲人,真心实意心疼我,就当来道一声喜,而非大闹我的婚宴。你们从来不曾将我当自己骨肉,你们只拿我当取悦高官的工具。所幸我遇见的是他,若是别人,我这会子怕是和我母亲一样,被你们屈死了。”
她一句一句说得平淡,没有愤懑,也没有激昂,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陈述事实,让在场的宾客都听得明白。在从陈家出门之前,她还悄悄奢望过谢家示好,到现在失望透顶反倒平静,知道这门亲是必断无疑了。她才活了十五年罢了,这十五年里见到了最丑陋的人性,将来的年月,大约没有什么再能令她震惊了。
也好,她轻叹了口气,回到沈润身旁。沈润对谢家老太太道:“圣旨既已下了,也不必我多言,你们的宗谱和户籍册子,还是早些改了为好,别等日后又来纠缠不清。”言罢一双利眼望向扈夫人,冷笑道,“人说妻贤夫祸少,谢节使能有今日,非谢节使一人之过。夫人,早早儿搀着你家老太君回去歇息吧,自己内宅都是一团乱麻,我府里的事,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沈家的胜局已定,众人便又换了个调侃的语调问:“今日这么要紧的日子,谢节使怎么没来?”
“虽说内宅由夫人掌舵,但也不好任凭胡来,瞧瞧闹的这一出,人家好好的婚宴……”
“沈夫人今年才十五吧?十五岁便封诰命,本朝还没有过呢……”
沈润到这刻是彻底不留情面了,扬声道来人,“再有闹事者,给我乱棍打死。出了人命,沈某自去圣人面前领罪。”
大门外进来一列班直,甲胄一抬,哗啦一声骤响。那兜鍪戴得深,灯火下眉目都掩入阴影里,看上去像庙里的金甲神。连声音也像擂鼓似的,道一声“请”,把人吓一跳。
谢家众人几乎是在铺天盖地的嘲笑声里落荒而逃的,老太太到了门外直喘粗气,扈夫人跟前孙嬷嬷上来宽解,说:“老太太消消气,且叫他们得意两日……”
话没说完,就被老太太狠狠扇了一耳光。
“你害得我丢了这么大的脸还不够!我真是猪油蒙了心,竟听你这混账婆子挑唆。早知如此……”老太太悲凄地喃喃,“早知如此……莫如好好替她预备一份嫁妆送来,她要是一时心软了,或许还能认回咱们……”
谢家人去了,这婚宴终于能好好进行了,拜过了天地便送新娘子入洞房。沈指挥使拿秤杆挑了盖头,还有一把羽扇挡在新娘子面前。众人起哄,让他唱歌,他笨嘴拙舌的,不知该唱什么,只好躬着腰向清圆长揖:“请娘子却扇……请娘子却扇……”
清圆到底舍不得难为他,羞答答撤了羽扇。年轻鲜洁的新娘子,有美丽丰盈的脸庞,满头珠翠,一肩霞帔,坐在那里,既是端庄,又是妩媚。
沈润的那些朋友们笑闹,又推又搡,“守雅好福气,嫂子真好看!”
喜房里的嬷嬷们笑着把人劝出去,“诸位大人,外头开筵了,快请入席吧。”
把那些凑热闹的都轰走了,才轮着夫妇两个行同牢合卺礼。彼此对坐着吃白肉,你一块来我一块……清圆真有些饿了,连吃了好几块,连边上喜娘都发笑,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怎么觉得这肉怪好吃的……”
沈润偏疼她,亲手替她布了两块,又递酒来。合卺礼是拿匏瓜劈成两半用以盛酒,喝完了再把它拼起来,拿红丝线缠上,大礼便完成了。
只是他还要去宴饮宾客,恋恋不舍让她等他回来,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清圆到这时才松口气,抱弦笑道:“姑娘辛苦了,今儿一气发生了这么多事,才刚我瞧老太太,气得脸色都变了。”
清圆笑了笑,“替我重新绾发吧。”一面起来,摘了头上钗环。
因有蒋氏事先告密,她同沈润说了,他让她不必担心,他自有应对,连陈家祖母都不用惊动,原来是请了圣人的旨意。家里有了这样的主心骨,真是万事不必她忧虑了,所以总有女孩儿想入沈府,不是没有道理的。
先前却扇的时候还看见芳纯来着,眼下又不见了人影,大约是回去了。她抿了发,回头问周嬷嬷:“西府里这几日,可还太平啊?”
周嬷嬷摇头,“前儿二太太闹和离,话都传到老爷耳朵里了,老爷也生气,又不能出言教训,只叫二老爷回去好好同她说合。奴婢们早盼着夫人过门了,这家里到底要个正经的内当家才好,二太太由来不问事,只知道饿了要吃的,冷了要穿的,谁说两句她爱听的,就对人掏心窝子。我是想着,眼下夫人进了门,那位皓雪姑娘多少也忌讳些,只要她不在二太太耳边吹风,二太太缓过劲儿来,自然就好了。”
可是清圆摇头,只怕是好不了。人家下了几个月的功夫,短时间内积重难返。今天她婚宴的经过,姚家未必没瞧见,这会儿八成眼红得滴出血来了。沈润身上没人敢下手,他脾气不好难亲近,三句话不对就喊打喊杀,再会撒娇的姑娘到他跟前,他也能把人肠子掏出来。沈澈不一样,沈澈的性子更温和,也更易亲近,想进沈家门,自然是二房更好做手脚。
清圆卸下镯子放进妆盒里,“这阵子皓雪姑娘还来?”
“来啊,怎么不来!”周嬷嬷道,“前几日西府上房伺候的人出来学舌,那位姑娘还劝二老爷呢,说姐姐在娘家时脾气就倔强,请姐夫别放在心上。”
清圆听了直皱眉,“二爷和二太太做了这么长时候的夫妻,倒要她一个外人打圆场?”
周嬷嬷对插着袖子说可不,“叫人恶心得慌,一头在二太太跟前挑唆,一头又在二老爷跟前充好人,小小的年纪,用心这么险恶。”
清圆哂笑,自己心里明白,这件事后头少不得姚家人推波助澜。当初谢家不也是这样么,老太太甚至想过让她给沈澈做填房。皓雪家里是从六品,连八品曹参军事的女儿都能做正头夫人,以她的出身,做个填房绰绰有余了。
“这事我知道了,先别声张,回头我自有主意。”她说着,仰起脸,等红棉替她重新傅粉。
陪房傅嬷嬷笑着岔开了话题,“我的大姑娘,今儿是什么日子呢,往后有的是时候琢磨,何苦偏挑在今儿!”
周嬷嬷也笑起来,“怨我不好,引得夫人说这个,我该打!夫人且梳妆吧,过会子老爷就回来了,洞房花烛夜,别因那起子小人,败了自己的兴致。”
清圆抿唇笑,想起眼下境况,心里倒又紧张起来。那些婆子都退出去了,屋里安静下来,她起身慢慢踱了两圈,把窗推开一道小小的缝儿,从这一线里看外头下雪。
“下到明儿早上,应该能积得很厚了。嗳,我们在横塘的时候哪里见过这么大的雪,幽州真好,能看雪景……”
“还有那么好的人,滚滚红尘中和你依偎作伴。”身后人说着拥上来,把小小的人揽进怀里,像半圆外头又套了个更大的半圆,紧紧把她掬住。
侍立的抱弦和红棉相视而笑,却行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他们俩,清圆有些害臊,扭头瞧了他一眼,闻见他身上酒香,轻声说:“可喝多了?宾客都散了么?”
他的语调有些懒懒的,“今儿高兴,多喝了两杯,不打紧,离醉还远着呢。客都散了,毕竟都是朝中官员,知情识趣得很,知道我今晚洞房花烛……”他在她耳后脖颈那片吻了下,愉快地嗡哝,“这回好了,你总算是我的人了。”
清圆赧然缩脖儿,“殿帅今日辛苦了。”